李慕琰
阅读障碍虽然会伴随终生,但他们的困境并非无解,政策和社会环境大有可为,有些并不复杂的调整,足以改变许多人的一生。
在中国,大约5%~8%的适龄儿童患有阅读障碍,每10到20个孩子中就可能有一个,人数可达上千万。这是学界给出的保守估计。
阅读障碍虽然会伴随终生,但他们的困境并非无解,政策和社会环境大有可为,有些并不复杂的调整,足以改变许多人的一生。
“很多家长连阅读障碍这个词都没听说过。”
阅读障碍,又译为失读症或读写障碍。给家长讲座时,李虹(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她的研究团队正在为阅读障碍儿童提供干预)会刻意避免“症”或“障碍”的提法,改称“阅读困难”,以免触及他们的痛处。
阅读障碍的具体表现不一,有些人眼里看到的文字挤成一堆,可能会闪烁不定,还有人形容看字的时候“有一股力量把眼珠子往外拽”。他们认字会看漏看错,写字增减笔画、颠倒部件。
在西方,阅读障碍的研究已有上百年历史,但汉语研究从1980年代末才开始起步。很长时间里,外国学者以为汉语并不存在阅读障碍,他们认为看汉字就像看图,不会有形音对应的困难。1982年,心理学泰斗张厚粲去美国访学,有一次作完报告,有人站起来提问:中文有没有阅读障碍?她只能说,“我们还没有做过系统的研究,现在还不能回答你。”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舒华是研究汉语阅读障碍最早、最权威的学者之一。她做过好几次涉及几千人的大规模筛查,最初的比例就很惊人。如果一个孩子有正常的智商和教育机会,排除情绪和动机等因素,若阅读能力明显比同龄人落后,可以认定为阅读障碍。
两三代学者的研究证实了汉语阅读障碍的存在,并且它的发生率和其他语种基本相似。香港和台湾地区也确认了阅读障碍的存在,逐步建立了针对性的特殊教育系统。但在内地,一切尚处于起步初期。
如果一位家长怀疑孩子有阅读障碍,可以寻求的诊断渠道屈指可数。李虹只能推荐家长去北医六院,该院应用北师大团队开发的测验题,是为数不多能为阅读障碍提供明确诊断的机构。“很多家长连阅读障碍这个词都没听说过。”
儿子校校诊断出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ADHD)之后,李绿坛没打算瞒着他,“你的大脑和多数小朋友不一样。”“那……我会死吗?”“不会不会,你就是注意力不集中,容易控制不住自己。”
之后她觉得越来越不对,就算是多动症,分数也不至于这么低,一共就学那么几个字。在疑惑中度过了一年半后,李绿坛带校校在北医六院确诊了阅读障碍。
拿到诊断后,李绿坛感到释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是最难受的,影响不影响他的生长?他會不会变傻?你一旦知道这事,你就不怕了。”
有些家长在孩子确诊后不愿让孩子知道,李绿坛理解这种心态。“孩子不一样,如果孩子比较敏感,对这件事情很介怀,你公布出去,不是给他增加负担吗?”
诊断与训练需要整个社会支持体系
确诊之后,家长都会问王久菊(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助理研究员)该怎么办,她会指明一条简单的路:假如孩子不只有阅读障碍,有其他精神或心理问题,挂儿童精神科,药物治疗;假如是单纯的阅读障碍,她会推荐相熟的大学研究团队,尝试干预的实验。
“通过训练是可以提高的,他固有的一些缺陷到底能不能治愈?可能不那么容易,一旦有就终身伴随。但是可以克服,可以想办法去拿一些高级的功能来代偿它。”王久菊看过一位美国诗人写的书——他有阅读障碍,从小很难阅读密密麻麻的字,只喜欢读诗,后来成为优秀的诗人。
李虹的团队为孩子提供五次干预,每周一次,由她的本科生进行辅导。“你可以理解这五次干预只是课程实习,让家长知道这件事情。你想,这些孩子在有些文献中被称为‘对教育没有反应的孩子,你提供五个小时、十个小时的训练,孩子就能怎么着了吗?不可能的。”她非常坦诚地说,“想要帮助孩子,真的是需要很多的人力、时间、精力的投入,没有灵丹妙药的。”
很多家长写信向她求助,希望让孩子接受训练。李虹有强烈的无力感和愧疚感,“我只是一个做研究的,我知道你的孩子可能是需要帮助的,但是我提供不了这个帮助,就很不忍心。”
“首先什么人来做,要培训、去学习,大多数人其实都不了解,愿意来做的人不多,还挺难的,就算有也帮助不到几个人,我觉得再给我一个小朋友我都做不到了。”李虹的研究生罗明玥告诉记者,“我们每次看国外文献里做的一些干预研究,有多少个研究者去参与干预、可以每周多少次,非常羡慕,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多人?”
“它真的是一个很大的体系。”李虹认为,阅读障碍儿童的诊断与训练需要整个社会支持体系,“一定要有后面配套的干预与服务。”
“这太难理解了”
家长得知孩子是阅读障碍后,北京市西城区融合教育中心教研员王玉玲遇到过两种极端的反应,她认为都不太妥当:一类就是放弃孩子的学业,指望他找份不用文字的工作;另一类是对孩子抓得更紧了,逼迫他们学习。
王玉玲劝家长不要急躁。后来再给家长讲课,她会先说阅读障碍的优势,“你不要认为孩子是阅读障碍,他这辈子就毁了。毁你孩子的不是阅读障碍,可能是环境和成人的误解。”
事实上,很多阅读障碍者成年后都能如常生活。张佳立在英国确诊阅读障碍的时候已经为人母亲,她学不好语文和英语,雅思考了八九次才过关,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差。但她从小有美术天赋,有超强的视觉记忆能力,通过艺考顺利进入复旦大学。
她利用艺术设计的专长,设计了一种专门给阅读障碍孩子的尺子,可以把上下文遮挡,让人更专注在眼前的段落上。
很多阅读障碍者成年后懂得利用各种策略,最终领会文字的意思。“这个词不太知道,我就溜一眼看个大概,能够获得意义,意义理解是阅读的终极目标。他们会有很多策略,我们称之为‘意识补偿。”李虹解释。
李绿坛的一位服装设计师朋友也有阅读障碍,她甚至做过一段时间文字编辑,读字的精确性始终有问题,但只是慢于常人,不影响理解。
李绿坛身边的每个家长各有各的忧愁,有的愁成绩不好,有的愁孩子性格,有的孩子什么都好,家长又愁他不爱吃饭,怕营养不够。她发现每个家庭都有困扰,“总有一款适合你”。
“我认为他现在就是一个正常的小孩,阅读障碍是他身上带的一个特点,我不想治愈他,也不想改变他。”李绿坛始终相信,阅读障碍不值得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