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若
前几天,读到一篇关于抖音发展历程的深度报道。
抖音是一家非常“反模式化”的企业。与所有的传统企业甚至互联网企业不同,抖音从不公开内部管理架构。除了总裁和几个高管,大部分人都被模糊地称为“负责人”,员工在日常沟通时,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上级还是下级,是中层还是实习生,每个人只需要对自己的工作任务负责,而不用对层级负责。
此外,这是一个永远拥抱新人的企业。就像一辆急速行驶的公交车,一波又一波的乘客上车,坐几站再下车,团队面貌日新月异,变化无穷,并不太强调“归属感”与群体认同。
整个企业不仅呈现出错综复杂的网状结构,还是边界不明晰的开放式网络。
这种网状结构的坏处在于,整个体系非常混乱,每个人都可以指手画脚、直抒胸臆,而每个人也可以坚持自我、充耳不闻,所有的决策都靠争吵与谈判杀出重围,没有一个人是“绝对话事者”。
但它的好处也恰恰在此,网状结构可以令所有人清楚地感知自己的任务与重要性,给予每个人独当一面的挑战,最大限度激发个人潜力,迸发灵感。在每一个零部件都拼命转动的前提下,就算换掉几个高管,这架机器也可以疯狂前进。
这令我忽然想起了李约瑟的疑问,与爱因斯坦的回答。
在“李约瑟之问”横空出世的年代,人们都在思索,东方拥有富饶的土地、勤劳的人民、高度发达且绵延流长的文化,为何自然科学一直裹足不前。
譬如明代“律圣”朱载堉,比巴赫早53年发现了十二平均律,但由于没有完善的工业和音乐体系,发明之后也实在找不到用武之地,有如石沉大海。直到传教士将十二平均律带去欧洲,表情丰富的和声代替了单薄的线性旋律输出,西洋乐借此进入了全新时代。
自然科学之痛,不只李约瑟,钱学森也问过,杨振宁也问过。而针对此问的回答,古往今来也浩浩汤汤。
其中爱因斯坦的答案最有意思。他说“那里没有科学并不令人奇怪”,因为西方科学主要建立在两个基础之上,一是希腊哲学家发明的形式逻辑体系,二是文艺复兴时期发现的通过系统实验可以找出因果关系。这两个发现本身就非常“不可思议”,只是偶得之作罢了。
这倒是一条非常新奇的思路。
我们很少意识到,华夏文明对于自然科学的渴求与反思,同样也是阿拉伯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埃及文明甚至世界上大部分古文明的“失落之翼”。
在数千年流觞之中,除了(被改良过的)古希腊文明外,几乎没有哪种文明能自然衍生现代科学。这当然有政治体系、人文环境、宗教等一系列原因,但从本质上而言,还是地理位置与人口所致。
在古希腊城邦时代,城与城之间交通并不非常发达,地势高低不平,所以既没有“天下归一”的客观条件,也不会轻易被外来侵略,反倒可以出海殖民。加上土地和人口都有限,农耕文明没有太多的存活土壤,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古希腊的城邦都是处于相对松散、适度管理、开放自由的状态——当然,这不包括奴隶。
华夏文明在历史上也曾有过类似的时期,春秋战国,两晋南北朝,文人墨客层出不穷,诸子百家竞相争鸣,孔子、孟子、墨子、老子、庄子、荀子、韩非子,之后的两千年,人们一直在重复学习这个时代的思想与理论,鲜有突破。值得一提的是,墨家与道家,是中国较早开启物理与自然科学探索的流派,墨子的机械设计、力学、几何学假设,以及道教的观星、炼丹等,都是科学萌芽初期的有益探索。
据此,我甚至可以大胆断言,人类的想象力是与自我意识并肩而行的,自我意识愈盛,则想象力愈发强大,但这种“开放式网状结构”是具有不稳定性的,大部分都处于群雄割据的诸侯时期,稍有差池就走向战乱。人类社会的发展总是循环的,当社会自我意识与个人主义觉醒,就极易导致分裂,而分裂又必然引发战争,战争则会切断科学发展的进程,如此往复,进进退退之间跬步前行。
于企业、于个人也是如此。初创企业野蛮生长,乱拳击垮行业巨头,又逐步趋向庞大与稳定,在按部就班中丧失创新能力,再被新生的企业所打败,“王子终于变成恶龙”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抖音的故事或许可以回答李约瑟之问,但如何把控好这条船,既令它时时乘风破浪,又免于偏航沉没、四分五裂之危,才是这三言两语的道理中,最难掌握的分寸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