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丹
(广东茂名幼儿师范专科学校文学院,广东茂名 525000)
自西方学界出现“物的转向”以来,人类学、考古学、哲学、文化研究和文艺学等纷纷将目光聚焦物、物性、物质性、物质媒介、物质文化、新物质主义以及后人文主义等“物的”论域,形成一系列充满学术张力的“物话语”。兴起于20世纪70、80年代的物质文化研究作为其中重要一域,涌现出了米勒、蒂利和布克利等著名物质文化研究者,《物质文化与大众消费》《物质文化读本》《物质文化手册》《理解物质文化》以及《物之意》等著作体现了这一研究的成果和潜能。南丹麦大学教授伍德沃德的《理解物质文化》从理论视野和现实问题两个维度出发,将物质文化本质、物质文化研究理论方法以及物在消费社会中的运作做了全面深入的考察与析读,为我们理解消费文化中的物与意义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视窗。
《理解物质文化》阐明了物质文化的本质,给物一个清晰的位置界定。伍德沃德认为物就是物质文化,强调要在文化之中研究物。其具体内涵包含以下三个方面。
物的文化性,体现在物的三种文化功能。一是作为社会标记的物。物在消费社会中充当审美价值和文化价值的标记,物的趣味是一个高度显性的区隔标记。物不仅体现阶级、阶层、地位和身份的差异,还可由之探测到审美判断产生的原因和方式,而且人能通由物进行自我深度反思,并解读社会问题。二是作为身份标记的物。私人化的物具有高度个人意义,与个人身份关系密切,体现个人价值观。物能建构个人身份,标志自我同一性,同时亦能调和个人在社会中多重身份认同的冲突。三是作为文化权力和政治权力场所的物。物由特定权力关系建构而成,反过来它又积极地建构此关系。物与人联结起来的话语和网络密不可分,处于权力话语和权力网络中心的技术之物,能为人代言行事,实现特定的政治和文化目的。
物的物质性,是指物本身就是个体的构成,具有主体性,人与物存在主体间性关系,这关系使物的“物质性”成为社会性的平台和媒介。对物的“物质性”理解,一要避免将其“物化”,二要破除人/物和主/客二分的二元对立思维。物的界定不应局限于物质属性,也不应单向度地将之理解为只是供人行事或消费之物,而是应将之放置于社会、历史、文化、经济、技术等社会话语所规定的叙事和逻辑系统中的位置来界定。物是自然物质性和社会物质性的结合体,人与物形成相互依恋和相互交缠的亲和关系。
物的诠释性,是指对物的意义诠释有双重过程。一是指个体处理、建构、让渡和理解物的方式关注点。二是指文化研究者为发现和描述人与物关系所运用的方法。诠释物的意义需把握两个前提,一要关注物的重要性。物不仅具有实际效用,还参与到社会表征或象征建构之中,在社会行动中表达意义。物质文化研究不能只见人,而不见至关紧要的事或物。二要关注物的社会生命。物不仅为人提供一个物的社会生活,而且它本身具有社会生命。把物放置于生产网络、消费流通以及审美判断中考察,可窥探出物的生命轨迹及其文化穿梭意义。
《理解物质文化》对物质文化研究特点、学术渊源、理论方法进行了考察和评判,为物质文化研究提供方法论意义上的观照。
交叉学科性和跨学科性是物质文化研究特点。物质文化研究相互借用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文化学和心理学等学科知识,在理论阐释之中形成优势互补,在具体分析研究中调用形式结构主义、符号阐释学、民族志、访谈、观察研究等内在多样性方法,形成对物的多维度意义阐释,并具备跨越时空语境进行意义转化能力。与前者不同的是,跨学科研究具有限制性和排他性特点。它在不同学科之间进行离散研究,并不一定借用交叉学科研究方法或其他学科研究成果。
物质文化研究与人类学、社会学、消费学和心理学等有密切学术渊源。早期物质文化研究与进步人类学关系密切,特别关注非西方他者物质,物用来佐证和阐释宏大人类学主题和叙事,同时回顾性地认识人类行为和文化,以显示西方文化优越性。现代社会学关注新兴物质主义文化,聚焦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真实商品或消费行为,而是深其中的消费伦理及消费意识形态。市场营销和消费者行为心理学分析具有高度清晰化和明确化概念,注重实证细节,其心理研究视角具有独特优势,对考察消费问题以及人—物关系本质和意义有重要作用。社会学消费研究的功利主义视角关注消费文化中物质要素和实际效用,后现代消费观则更关注物在消费过程中的身份塑造、反身性、表现力和趣味,重点在于消费符号建构和诠释而非消费实物本身。新型消费人类学运用人类学、哲学、社会学等考察购物、时尚、家庭装饰等当代消费实践行为,其实证主义方法在阐发人与消费品相互关系方面具有较强说服力。
物质文化研究主要有三种理论方法。第一种是马克思主义批评视域。这一研究视域聚焦物,对商品进行批判。马克思认为商品是凝结劳动之物,物再现了异化、剥削和疏离的资本主义社会基本过程。卢卡奇认为商品过程和物化过程是激进社会变革的文化障碍,虚假商品意识形态消解了社会革命性。自由主义批评和环境保护主义对消费进行“伦理审计”,批判西方富裕社会财富观、利润价值观和进步观,揭露物质进步对环境和人类心灵的伤害,提出“以人最为重要的原则”的佛教经济学。反消费主义和反物质主义鼓励消费者购买友好型商品和道德型商品。伍德沃德指出,马克思主义批判视域在物质文化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其不足之处在于它是一种决定论的、幼稚病的、僵化的“文化还原论”,无视人类主观能动性、想象力和文化创造力。同时,其从技术性和经济性角度认为物是界定分明、意义确定的观点无法支撑起物质作为文化的研究。
第二种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理路。这一研究理路认为作为符号代码的物具有编码功能,能够展出有序关系和象征意义,物的意义可解码和破译。索绪尔共时性语言学分析模式用于文化结构研究,有助于从物与物之间差异结构理解物以及理解社会符号交流。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主义决定论认为物属于文化语法一部分,物在文化中有适宜位置,赋予人类在文化宇宙中建构和指派意义能力。伍德沃德指出,这一理论无须依赖物质主义、经济以及其他外在因素解释物的文化实践和发展过程。符号学为物质文化研究提供多维度和多视角文化分析方法和工具,结构主义则有助于分析解读文化结构元素。其缺陷在于忽视施为者的主观能动性,缺乏实证依据的物的文化解析难以服众;重视社会文本性和语言性,却忽视施为者所面临的社会压力;后结构主义者则认为符号和所指之间不再存在明确直接关系,符号和能指意义不再受到信任,它们已过时不兴。
第三种是文化研究路径。与结构主义和符号学强调文化内嵌式语言交际系统下物与符号之间关联性不同的是,这一研究路径采用一种严格的符号交际模式,更加关注文化的意义生成,重点分析分化符码、文化分类和文化叙事。涂尔干提出的神圣和世俗操作符构成社会分类基础和物的象征区分基础,物分类的道德力量让物充满活力,增强物的稳健性和情感深度。道格拉斯和伊舍伍德认为商品具有思考研究、界限划分、范畴分类和情感表达等功能,物有助于促进对世界、社会、自我和他者乃至整体文化的理解。米勒批判古典人类学、马克思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对物的认识,认为不应只关注消费文化强加人的影响,而应关注消费者在消费过程中的积极创造意义。伍德沃德指出,文化研究路径对物的文化地位和意义,消费者能动性和建构性,以及人—物的复杂关系给予特别关切,但马克思主义批评文化研究社会批判力不足,缺少对社会经济结构和社会不公等问题的关切性。
《理解物质文化》还从社会学和心理学领域解读了物在消费语境中的具体运作,探析了人—物之间交缠的主客体关系,展示了物在实践中如何体现文化意义。
第一种关系,物消费过程是身份差异和文化差异的区分过程。物被赋予价值,物具有身份确认、自我同一性能力,这体现在消费趣味之中。康德纯粹趣味模式从审美无功利哲学美学出发,以集体审美判断标准去判定、感受美好事物以及区分事物带来的愉悦和趣味。布迪厄提出阶级趣味模式,认为趣味是区分阶级的资本形式,趣味权力掌控在不同社会阶层手中,趣味审美判断与人的社会关系相关联,商品趣味偏好取舍与经济因素、教养水平、教育程度、社会参与度等有关。在仿效模式中,齐美尔认为精英阶层引领时尚,而大众阶层则永远充当模仿追逐的角色。凡勃伦指出,在趣味金钱准则导向下,人借助商品消费炫耀财富荣誉和战利品,在这个争斗过程中社会阶层差异和审美差异得以显现。布鲁默重视时尚风格和趣味的集体协商,认为时尚和趣味不仅为精英阶层所掌控,下阶层同样参与了其中,集体选择形成了集体趣味。
第二种关系,物消费有助于建构和协调社会身份和个人身份运作。物反映社会身份方方面面,表明非交际中人的特征,物也有助个人社会表演,促进人际交往,协调身份形成和整合或区分社会群体。精神分析理论“客体关系”学派和“过渡性客体”概念关注人对物的依恋心理情感问题,认为人从所处环境中选择某种客体发展、操控和调解自我认识,人对物依恋心理源自欲望需求以及各种奇思异想。鲍德里亚、麦克拉肯和坎贝尔关注消费驱动深层心理动因,认为消费是建立在“心理匮乏”基础之上,物是跨越现实和理想桥梁,物想象给予人白日梦快乐精神。社会青年亚文化通过有意为之的意义建构,以特殊时尚方式进行文化身份表征和抵抗主流文化。贝尔克认为外在事物具有多种心理投射意义,物是延伸的自我,物与自我联为一体。齐克森特和霍顿、坎普特纳、里奇斯等指出,物的功用和意义随时空、性别、年龄、群体等的改变而有所不同。身份问题是研究主—客体关系的核心问题,主客体关系中心问题关涉到自我修养、心理意义和人格发展等身份问题,物对建构和理解自我心理活动具有重要作用。
第三种关系,物在叙事和表演中获得文化意义和发挥文化功效。物的文化意义在物的叙事化过程中实现,即消费主体在特定语境中创造性地叙事,赋予物社会生命,令其具有文化意义,获得凝聚力。人对物做出解释,依据物讲述故事内容、经历、传闻、诠释价值观和信仰。叙事具有认识功能和反思性,赋予社会生活以意义。人与物具有交互性和互补性,人借助物建构并传达意义,物具有社会表演能力。物是社会表演重要组成部分,物的消费是一种消费表演,表演角色利用叙事、规则和符号展现身份和赋予物以意义,主体借助于具有象征性意义的物将意义传达给他人。物的表演有助于人们认识和理解社会情景以及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这是物的文化功效之发挥。
《理解物质文化》给我们带来四点有价值的启示。首先,采用双重视角观照物质文化。将物放置消费语境中察看,以物作为文化和文化作为物的双重视角观照物质文化,探析和阐发物的文化意义与文化的物质属性之间的关系。其次,建构新的物认识论。物不再是传统认识论中外在的、无生命的、压迫性的物性存在,而是有生命的、能动的、活态的个体构成。物作为一种商品文化,在生产、流通、传播、交际过程之中产生文化话语,这些文化话语发挥着积极的社会文化功能。再次,也是最为核心的是,重构人—物之间关系。以主体间性或事物间性视角,将传统人/物主客二分的分裂模式调转为人物互为主客模式,人与物形成亲和的交缠关系,人物共联共存于整体性世界之中。最后,方法论运用的导引。对不同流派理论方法的梳理、阐述、运用和批判,为物质文化研究者提供理论导引和方法借鉴,有助于如何解析物之运作以及如何寻求物之意义。
尽管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那样,作为一本具有导论性质的专著,该书对物质文化虽然在理论视野和问题领域作为了考察,但主要局限于消费社会中物的探析,诸如现象学、后殖民、技术和身体等视域考察不足或缺失。然而,这本著作在综合经典社会学、消费者研究、心理学分析理论、亚文化理论以及社会表演学理论等物的当代基础理论文献和实证文献基础上,采取文化社会学强范式,对物本身和人与物关系进行了宽广考察和细微解读,对物质文化研究理论方法进行了爬梳剔块和评价批判,也为物质文化研究走向提供了理论议题。《理解物质文化》视野开阔创新,资料丰富翔实,理论阐发独到,案例举析精当,延伸阅读导向清晰,为我们理解物质文化开辟了一个新颖独特的视窗,同时也有助于我们对自我以及社会生活有更为通达的认识和反思。因此,《理解物质文化》是一本值得关注物质文化研究读者阅读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