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歆[扬州大学,江苏 扬州 225009]
分析一个人物形象,要结合它的社会背景,家庭背景,还有人际关系的三重因素才能探究一个人物的性格以及成型的原因。老马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末扬州城的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机关干部,母亲是医院内科主任。优越的家庭环境,家学氛围的濡染,“马家人生来就聪明勤奋”,造就了老马在今后的坎坷生活中也能“漫嘲逆境”,轻松面对一切。同时,老马的家庭又是传统的中国式家庭,尚文重仕,重男轻女,这对老马的思想性格、日后的为人处世都有深刻的影响。笔者将结合时代背景、家庭背景、人际关系,分析老马几段情感变迁的深层原因,探究老马英雄形象的塑造以及背后反映出的作者的男性观,对于英雄主义复归的呼唤。笔者将老马的感情变迁分为四个阶段,即追求肉欲的少年爱慕;刻骨铭心的初恋;屈服于家庭的世俗婚姻;背德的灵肉结合。
老马此阶段的情窦初开,并未受到太多世俗和家庭因素的约束,因而对展现老马的形象具有重要意义。十八岁那年,老马在高中毕业时喜欢上了同班的校花周燕。这是老马第一次对女性产生朦胧的情感,也对爱情、两性关系产生了初步的认识和理解。但是,老马这段感情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文中是这样说的:“我突然觉得我长大了,居然疯狂地爱上了周燕,其实我并不明白什么是爱,只是觉得周燕什么都好。”他这段时期的爱情看似疯狂,实则是一种青春期的盲目迷恋。从心理学上分析,青春期异性之间的互相爱慕、亲近,甚至出现性欲冲动,实际上是受繁殖本能驱使的表现。老马不同寻常的心理和行为上发生的变化也正是出于这种原因。他的爱慕是出于一种性欲的冲动,文中从老马的视角对周燕有这样一段描写:“标准的身段,丰满的胸脯常常在行走中上下起伏,左右乱撞着,撞的我头昏眼花、胡思乱想。”这反映出他爱的并不是周燕的性格,抑或内在气质,他受吸引的只是她鲜活美丽的肉体。
此时是20 世纪70年代中期,知青下乡仍然盛行,但是国家政策以顶职、招工等形式允许青年人延迟下乡或者返乡。老马的家庭正符合这种情况,二姐马璐的下乡意味着老马可以延迟一年下乡。但他为了追逐心上人不惜与父亲顽强抗争,自愿报名提前下乡,然而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击:分组时被迫和周燕分离,表白心意却被周燕怒骂是神经病。他爱情和生活的双重失败是年轻的老马第一次成长的助推器,他第一次从象牙塔里窥见了外面世界丑恶冷酷的獠牙。
然而,这段时期的老马已经展现出英雄形象的萌芽,文中这样写道:
“你们怎么这么落后?什么觉悟?真想不通!”我为我父母落后的思想感到惭愧。
我知道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要下乡也轮不到我,虽说是城里人,父亲也是个局级干部,但重男轻女的思想依然是存在的,不要说只有一个儿子,就是有两个儿子,恐怕也还是先让女儿去。
老马执意下乡,并不仅仅是因为迷恋周燕,他更是在反抗一种封建的家庭观念,对父权主义的一种质疑和解构。文中写到老马从小就调皮捣蛋,做事情有一种侠义之风。他自幼开始质疑父权,反抗权威,向往当时已经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军人式英雄,这是老马异于同龄人的地方。作者给第一章节命名为“少年发梦”,我们可认为这个“梦”既是爱情幻梦的萌芽,也是老马心底一直潜藏的英雄梦的初生。
张爱玲说:“年轻时的弯路非走不可,不摔跟头,不碰壁,不碰个头破血流,怎么能炼出钢筋铁骨,怎么能长大呢?”老马在公社碰壁后开始理解父亲,懂得没有权力和父辈的荫庇自己一无是处,成年人冷酷的世界观以强硬的姿态挤进了老马的生活。后面出现的人物支书王广庆的女儿王芳,实际和周燕一样,都是作为老马性启蒙的形象而存在的,老马对她们并没有精神上的爱情,只是青春期对肉欲的好奇和迷恋。作者运用直线式的时间叙事方法,为今后老马展开其他一系列情感纠葛做铺垫。
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之后,老马返乡。高考失利的他并没有选择复读,而是决定实现从小的梦想“当个军人”。
我十二岁就穿上了绿军装,拿着红缨枪站在学校门口站岗放哨,威风凛凛的样子让我的二姐很是羡慕,说我就像解放军。可我很惭愧,我知道和平年代那些站岗放哨都是做做样子,其实根本没有敌人。可我天生就喜欢解放军,常常穿着一身绿军装,穿过大街小巷……
老马从小就想做一名军人,不同于他父亲对走正道、仕途的执着,老马的身上似乎一直暗藏着一股战斗精神,他的所作所为也都怀有中国古代传统义士的风骨。这也反映了作者对社会男性的一种价值期待,她渴望社会的道德价值观念宣扬一种雄性阳刚之气,体现了她对英雄的推崇与对英雄主义复归的期盼。
老马选择去内蒙古赤峰科尔沁草原边的沙漠当兵,在这里他被磨砺成了铁骨铮铮的硬汉军人,也邂逅了一段美好却结局惨淡的恋情。远离家乡,失去亲人的庇护,老马在茫茫草原上独自忍耐着酷寒的气候,他曾用急智和常识挽救了煤气中毒的士兵们,也曾在夜黑无月的晚上与狼群鏖战,这些特殊的经历使老马迅速地成长起来。
老马在拯救煤气中毒的士兵后这样说:“那一刻,我把这里当成了战场。当初不顾一切来当兵,为的就是穿上军装当个英雄,也许冥冥之中老天爷在一次次成全我。突然我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把军号,想起小时候讲解‘英雄的故事’里军号的作用,我立刻兴奋起来。”这也呼应了第一章“少年发梦”的内容,老马的英雄梦早已有之,他从未忘记初心,一直在成长的过程中追求这个梦想。第二章节的题目是“圆梦英雄”,老马因为这件事荣获一等功,这便是他在二十三岁入伍后第一年的壮举,“由此从小立志当英雄的夙愿终于实现了”。老马终于在当兵过程中圆梦。
“黑夜里,没有人能体会到我的心情。我也是独苗,我也怕死,可我从小到大就想当英雄。下乡无用武之地,如今在部队若连这样的场面都不能应付,我马琪当什么英雄?”老马遇到狼群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作者设置了陈兴伟这个人物形象来烘托老马的无畏与担当。陈兴伟遇到狼群懦弱胆小,在死亡面前,他想到的不是家人,而是自己的女人,他甚至哭泣起来,反衬了老马临危不乱、勇敢机智的性格特征,使老马英雄的形象更为多面立体。
“我完全理解陈兴伟的痛哭,那种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诚实和软弱得让我觉得可笑,而我则充当了一次英雄和救世主的角色。”老马劫后余生的这句话折射出作者的人生观,一个人只有经过苦难才能成长为自我精神上的英雄。陈兴伟在狼群事件之后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文中这样写道:
“马哥,从你走了,我变得勇敢起来了。”陈兴伟自豪地说,我知道他想改变我对他的看法。
“你本来就是个勇敢的人……”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陈兴伟的眼眶发红了。我能感到他在成长,我们应该都在成长。
这段也更加印证了小说的主题思想:人生是吃苦的过程,通过苦难才能成长。
但是老马潜意识中又被陈兴伟在死亡面前怀念和留恋他的爱情而感动,他很期待眼前草原大漠中有爱情的出现。直到他邂逅了那个科尔沁草原的明珠鄂丽,老马恋爱的帷幕才真正开启。恋爱中的老马大胆热烈,他如飞蛾扑火般勇敢追去爱情。然而好景不长,鄂丽不幸查出患了白血病,老马在与爱人生离死别面前发出了生命深处的哀号哭告:“没有了鄂丽,我还光什么宗耀什么祖!没有了鄂丽,我要提干干什么!我甚至想到没有了鄂丽,我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老马本不明白陈兴伟那晚临死前还想着的是自己的女人,但这时却真正理解了他这句话的真谛:“我不能死,我死了,她一定也活不下去了,这样一来,就是两条人命了!”老马也会为情所困,这并不是说英雄最后也变成了情爱桎梏下的套中人,作者本来想塑造的就是一个世俗层面的、逐渐长成的英雄,而不是传统意义上高大全的男性形象。他有一切凡夫俗子有的人性缺点,他也有人类的七情六欲,这样显得老马的形象更为鲜活逼真。但是同时也凝聚了作者对理想男性的期盼。老马认为为一个人死是爱情的最高境界,是用生命去换取另一个人的幸福乃至生命。“我永远不会放弃你,就如同面临死亡我永远不会放弃生存一样”。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爱情观上的英雄主义?普希金为爱而决斗致死,在他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或许会有人嗤笑他的鲁钝愚莽,但是我们看到一个纯洁的英雄灵魂闪耀着爱情最本真的光彩。
鄂丽出事之后,老马离开了赤峰这个伤心之地,复员回到扬州。鄂丽的影子如影随形,老马觉得再也没有爱情了,结婚只是对家庭的责任。从这章节开始,老马的心理开始变得沉郁深广,考虑缜密,先前一些跳脱的青年稚气几乎尽褪,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主动支撑起家庭重任的成熟男人形象。他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后果,他逐渐认识到“人情世故方方面面的比什么都重要”,家庭成为他的首要关心。
在父母的安排下,他半被迫地和相亲的女医生发生了关系,按他的话来说“有种被强奸的感觉”。后来,他又在张局长的介绍下和纺织局团支书李兰英相亲。李兰英美丽大胆,但是家境低微,老马在她的大胆追求和家人的劝告之下最终奉子成婚。
老马和这两个女人都发生了关系,女人均是主动的一方。作者使用了“迷迷糊糊”“半推半就”这样的词语,这表明老马对她们没有精神上的爱情,有的只是性欲。只有鄂丽是与他灵魂共鸣的女人,是他灵魂深处的女神。
然而,这段将就的婚姻并非如老马原本期望的给家庭带来了希望与稳定安宁。当他屈服于家庭的传统责任之后,才发现李兰英的出身、性格、处世原则等都和自己的家庭格格不入。老马自言:“我夹在中间很为难,原来以为婚姻只是例行公事,不必去追求完美,其实并不是。我已经说不出对李兰英最初的冲动究竟是来源于本能,还是来源于内心的爱,甚至有点后悔没有追问李兰英的初夜究竟给了谁,这个心结如今成了我内心过不去的坎儿,说不在乎是假的。”
如果说老马对李兰英更多的是责任与担当,那么他下乡扶贫时遇到的乐园园,就让他获得了灵与肉的双重满足。不同于鄂丽是灵魂的共鸣,乐园园在老马心中不是高不可攀的女神一样的存在,她更像是一个温暖的港湾,以极大的包容性去抚慰老马的一切。老马一开始对乐园园的感情是心动但又理性地克制,但是她的热情和青春最终灼热了老马,让他们在违背道德的刺激中沉沦下去。
老马在去扶贫的行李中装了两本书: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他所带的这两本书寄托着作者独特的用意,对他今后发生的生活事件具有预示意义。安娜厌倦了生性古板、毫无生活情趣的卡列宁,她在死气沉沉的家庭里备受压抑,因此当遇到青春洋溢的渥伦斯基时,她迅速地陷入了情网。老马与安娜一样面临着家庭矛盾,不幸福的婚姻使他们迫切地想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新的情感寄托。因而,乐园园和渥伦斯基的甫一出现,就迅速填补了他们的感情的空缺,给他们过剩的活力去摆脱这个厌倦了的庸常生活。爱上乐园园不是偶然,是必然,乐园园是照进老马复杂痛苦的家庭生活里的一束光亮,她年轻单纯、爱的大胆肆意、不计后果,这种火热的激情点燃了老马沉寂孤独的心,在乐园园充满爱意的眼神里,老马找到了心灵与肉体的双重寄托。
而《基督山伯爵》则隐含着老马今后被人欺骗,招致事业破产。基督山伯爵的故事是他曾经遭到陷害,被打入黑牢。其间狱友法利亚神甫向他传授各种知识,并在临终前把埋于基督山岛上的一批宝藏的秘密告诉了他。被陷害入狱十四年后,唐泰斯越狱后找到了宝藏,成为巨富,从此化名基督山伯爵,经过精心策划,报答了恩人,惩罚了仇人。
而老马是在下海被骗后,远赴苏联和内蒙古追债。恰逢政局动荡,他在这段时期遭遇了极其坎坷、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磨难。这途中,有的人半途逃避退出了,有的人承受不住压力选择了跳楼自杀。但是老马忍辱负重,他坚信“生”的哲学:活着才是一切的根本,有了生命的存在,才有可能去实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人在死亡面前首先想到的就是生,生的欲望战胜了死亡,而一个人生命的存在和意义就是要活着做点什么。他凭借着这股顽强的韧劲,最终去日本做扛尸人还清了巨额债务,并且在松田的帮助下东山再起。这和基督山伯爵的经历相吻合,人活在世上就是来经受各种各样的磨难和挫折的,人经受住了考验便能渡过难关,只有通过吃苦的经历才能获得新生和幸福,这也是作者想表达的人生哲学。
“夜晚偶尔有跳楼的声音,依着楼层和体重与地面发出不同程度的碰撞,仿佛是一种生命回归大自然的音符敲击于天空和大地之间,传递着一种灵魂和精神的不朽。那是勇敢者和懦弱者融合体的象征是无畏又是无所无畏”。老马在温州王死后对生死的境界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死生平等,甚至选择死有时候比活着更需要勇气。
老马认为他是一个怕死的人,那些不怕死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在生存与毁灭的人类永恒母题中,他选择了前者。跳楼并不是懦弱者的行为,选择跳楼是一种英雄的行为,选择活下去也是一种英雄的行为。作者通过这段情节也向我们展示了自己的生死观,使全文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哲学意义层面。在苦难之中,老马的身体遭受了摧残,但心灵却在一次次磨砺中变得平和而坚韧。
老马对苦难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憎恶转变成理解与释然,苦难是人生常态,只有与之和解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这才是这部小说想要真正表达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