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珉[江西师范大学,南昌 330022]
一般来说,韩少功的文学创作可大致分为四个时期:早期以《西望茅草地》《飞向蓝天》为代表的知青小说;20 世纪80年代以《归去来》《爸爸爸》为代表的寻根文学;90年代以《马桥词典》《山南水北》为代表的“新寻根文学”;新世纪以来以《日夜书》《修改过程》为代表的反思之作。从韩少功作品的创作脉络来看,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和知青经验、乡土记忆息息相关,或是以那段历史记忆为题材的知青小说,或是以知青经验、乡土情结为底色的小说和散文,这种写作倾向在《修改过程》中中止。小说人物则是1977年高考恢复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出身庞杂,其中包括知青,但是知青身份也仅仅作为众多身份之一而存在,被一笔带过。在此次的创作中,韩少功有意撇开其熟悉的知青、乡土写作题材,借助城市生活经验,铺开了新的写作路径。
从《修改过程》的叙述中,可以看出1977 级那一代大学生的失落和低回。资本家马湘南,对商机有极强的嗅觉和灵敏:“伟大的市场经济已经潮起全国,就要碾得你们一个个粉身碎骨又血流成河了。在这种形势下,贪心就是觉悟,就是进步,就是敢为天下先,就是革命战争年代里的冲锋陷阵炸碉堡。”他是一个商业人才,但其资本积累过程中充满了夸张与畸形。班长楼开富大讲政治讲话,擅长溜须拍马、走裙带关系,他的政治生涯在一次溜须拍马中不幸被终结。史纤迂腐守旧,在敢为天下先的80年代自然找不到他的位置。可以说,这些人的失意乃至失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自身的不洁,一个有问题的根,自然结不成芳香迷人的硕果。有意思的是,这些代表着开放时代的一代人却承担起了历史的重任和主流话语的叙述,但他们不自觉地滑入了历史或现实的诡计,或者说自身的不坚定,导致了人生道路的失败。一方面,他们是新时代的代言人,另一方面,他们来自那个时代,深受着它的影响,有时甚至怀念起那个时代,无论他们是否自知。
毛小武为了寻找出盗贼,带领数人去对方老家抓人,对方家拒不承认后,绑架了小孩进行要挟,这使他遭到了警察的逮捕与学校的开除。毛小武这种做法和表现是那个时期的常态,“反正那时代年头乱,警察管不了太多”,毛小武们一直处于无人管制的状态,进入了新时期严格的管辖和约束后,与社会格格不入。楼开富则是各种理论和口号随手拈来,“官”作风大,“官”气浓,擅长察言观色和溜须拍马,是一个虚伪的“假道学”,这也是革命时代的遗产之一。马湘南则更为复杂一些,他身上不仅体现了革命历史遗产的痕迹(如他爱唱红色歌曲《打靶归来》,给员工培训企业文化时,不采用现代化的管理手段,而让员工们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背不出来立即开除),也体现市场化过程的所造成的精神危机,亲人的算计与冷漠,使其失去了家庭伦理这一精神支撑,导致其对抗危机的失效。
如果说《日夜书》是教育成长小说,人物形象在时间中有所变化,那《修改过程》则是考验小说,人物形象并未发生改变,他们一直都是如此,不过是时间的流逝让他们更清楚瞥见自己的既定命运。作者对这一代人进行回顾,不得不说背后是寄予了深切的“爱”与期盼。1977 级的那批大学生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遭遇最低录取率、最高难度的一届学生。“从这个方面说,他们本来对社会应该负有更多的使命”。但是80年代过去,那批大学生现在怎么样了呢?韩少功通过对人物性格进行描写以及命运改写的失效,从侧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正如韩少功所说:“但是后来回忆起80年代,我们心情很复杂。刘复生原来讲过一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时代辜负了他们,但他们也辜负了时代。我觉得放在这里讲也挺合适。”
但一代人的青春和欢乐也毕竟辉煌地存在过,闪烁过,难以回避也无须回避。卷首语和后文多次出现的礼赞,附录一“青春之约”的记忆片段,对80年代的细致描写使作品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抒情意味。从表面上看,似乎人物灰头土脸的不幸人生与温柔的抒情之诗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冲击和张力,在小说最后,“青春之约”的视频被证明是肖鹏戏作,是他戏谑的一部分,这消解了回忆本该有的静谧和温情,回到了反思的路子。但小说中对80年代清晰的记忆、流露出来的怀念,以及“天使”林欣的出场,客观上使小说在密不透风的范围中多了一丝敞亮和希望。使作者回眸所见时,构成了最大限度上的完整和哲思。
回到小说中的故事起点,1977 级大学生是一群“野生动物”,在80年代开始了他们的求学生涯。80年代具有以下时代特征:80年代是对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的修正,是一个拨乱反正、理性回归的时代,1977年8月4日,邓小平同志主持召开“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的会议,决定恢复中断已久的高考制度,“政治出身”一栏被划掉,结束了一个以血统论、政治身份为主导的沉重时代。80年代是一个向西方学习,人们普遍相信现代主义“美国梦”的时代。80年代是一个人人关注社会,人人参与讨论的开放时代,“很多彻夜不眠的、热火朝天的争论,很多有关哲学、文学、政治和经济问题的讨论,并不是在大学里、在客厅里进行的,而是在车间、在地头上、在马路边进行的”。80年代是一个通俗文化广为传播的时代,人们对生活本身怀抱热情,接受世俗。这群“野生动物”被聚集到一起,肆意欢腾,他们的欢乐和眼泪在80年代发光发亮。马湘南对读书毫无兴趣,却对从商表现出高超的天赋,毕业后成功地开起了公司,当上老总。班长楼开富开口闭口都是“三个没想到”“八项注意”,但是一直勤勤恳恳做事,得到老师的欢心,发达之后也不忘同学情分。陆一尘一表人才,笑容温暖,毕业后在传媒业工作。赵小娟直率热情,在不爱自己的人(楼开富)那里吃劲苦头。林欣真诚善良,秉持着初心去西北发展教育。史纤古道热肠,但固执迂腐,引狼入室闹了笑话。
80年代总会过去,理想与激情也会在漫长时光的打磨下褪色,留下裸露而坚硬的生活本身。马湘南虽然家产不菲,但没有得到家庭的温暖,他对生活失去希望和信念后,跳楼而死;楼开富从党报下海、成为洋买办,早已放弃了当年的政治梦想;肖鹏写小说,却遭到各方的牵掣与学生的嘲笑;史纤辍学后留在山里养蜜蜂。这表明,他们所走的各种道路实际上难以为继。毕业时的许下的十年之约是一张空头支票,十年之后,只剩林欣一人到场,在火车上痛哭流涕。承诺的难以兑现,象征着各自分化后,当年的所浇灌的青春之花,没有结出绚烂的果实。
肖鹏的改写似乎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这种修改集中在楼开富和史纤身上。关于楼开富的有两个人生版本:A 版本和B 版本,根据作者的提示,B 版本才接近楼开富的真实生活。在B 版本中,楼开富因政治生命的被迫中止,下海成为一名潇洒的移民中介。而在更为自由更少限制的A 版本中,却不见得生活的畅快和生命的意义。楼开富在高官妻子家一直不受待见,忍气吞声,但妻子被检查出来患了“脊髓小脑萎缩”时,他便成为家里必不可少的人物,妻子家人的阿谀和道谢,让他感到了一份迟来的尊重。但这种设想同样虚无缥缈,以牺牲自我作为代价,过于惨烈且不平等。故事结尾楼开富不幸遭遇车祸,暗示了眼前的这表面上的“美好”只是其饱受压抑下的一个梦。史纤因孟老师事件得了“青藤疯”,托人情在乡下谋了一份教职,在进城看望母校之际,居然看到了和他长相一样的研究生员,两人一见如故、亲切交谈,又看到和自己同名的、穿着花衬衫的背影绝尘而去。这表明了历史本身的多样性,相似的每个人也只占了一条道路,同时也印证了历史本身的荒诞和虚无,人不断地和虚空中的自己相遇。无论是楼开富失官下海的现状,还是作者对他原有政治之途的嘲讽,都暗含了作者的否定与批判。史纤们的意外相遇,则道出了个人在历史中的无名,个体生命之光的黯淡。修改的素材来源于历史记忆,包括相处的时光,发生的种种轶事,各色人物的个性特征,修改是将筛选过的记忆再次加工,充满了作者自己的主观性和不定感。分析修改这个“倒置”的装置重新理解肖鹏加工记忆的努力和无力,来窥探美好愿望之下的种种压抑和灰色,感受这一代人走过的路程,不失为一条认识“自我”与“时代”的路径。
在《修改过程》中,韩少功延续了90年代文体嬗变的写作倾向,对小说的形式做了大胆的探索:《马桥词典》以词条的形式构成了“马桥弓”的风土人情;《暗示》也以“词条”来讲故事,以及小说理论化、散文化的倾向;《山南水北》的文体虽然被定义为散文,但其某些篇章体现了小说的意味,小说与散文之间的界限并不鲜明;《日夜书》中,人物在不同的时空无止境的穿梭,时代之间的相互感知和传召,形成了小说独特的叙述方式;到了《修改过程》,文体打开则更加大胆更为自由,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戏仿、虚构与“现实”的边界的模糊、氛围的骤转和遗留的空白。
自觉追求小说文体的突破,是韩少功的文学观念使然。他曾说:“我一直想把一种小说因素与非小说因素做一点搅和,把小说写得不像小说。小说的形式五花八门,巴尔扎克笔下有一种小说,乔伊斯笔下另一种小说,在中国古代很多作家的笔下,小说和散文常常混为一体,甚至文史之间的区别界限难以辨认。”开放式的文学观,隐含了自身对世界的理解不断深化,一切并不是固化的,打破习以为常的某些观念和意识形态,有利于人们解放自身。形式在此也不仅仅是形式,而是寄予了一定的内容,暗含了某些深长的意味。
《修改过程》中,主人公肖鹏由于身体衰落、记忆力下降,以期以写小说进行自我拯救。“小说若干,就是在这一段自我救亡期的副产品”。这涉及小说的价值和功能,小说在古代并不占地位,到了近代才逐渐确立其作用,小说家的地位得到提升。肖鹏企图让自己成为小说家,似乎是一桩神圣而伟大的事业。但肖鹏所写的小说中并未体现出精神自救的内涵,在肖鹏笔下,老同学个性夸张、滑稽可笑,常常闹出笑话,这使得陆一尘看过小说后,气势汹汹上门找肖鹏算账。肖鹏以同一批人为对象仿造作者写作,构成了一种“戏仿”。这种“戏仿”使作品充满了“狂欢化”的色彩。在巴赫金笔下,狂欢在新旧之间诞生,象征着交替和更新的激情,对一切权威、既定的东西进行颠覆和嘲讽,表达一种开放性和未完成性,正如“世界上还没有过任何终结了的东西;世界的最后结论和关于世界的最后结论,还没有说出来;世界是敞开着的,是自由的;一切都在前头,而且永远只在前头”。
《修改过程》中,肖鹏作为小说家,拥有了“改写”人物命运的的权利,肖鹏笔下的“面孔”也不甘平凡,常常活灵活现从小说中溜出来,“想一想,谁也不能保证,陆哥就不会推着轮椅前来吵闹,要求肖鹏还一条腿,还他的多彩人生,并且甩出一大沓医疗账单,不拿到补偿绝不罢休”。作者和人物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人物不仅仅是作者虚构的对象,人物可以反驳作者,要求改变自己的命运,人物拥有了从未有过的自主性和与作者讨价还价的权利。小说中的物品似乎也长了双腿,悄无声息地溜到“现实”中去,他的妻子对客人毛小武频频抱怨道:“他总是找我要皮大衣,也是他小说中写出来的吧?哪有这样一件衣。”在肖鹏看来,虚构的人物(事物)似乎可以走出小说,与自己进行对话,“现实”中的人也可以随时走进小说中去,在陆一尘和他的互呛中,他轻蔑地对陆一尘说:“别忘了,你不过是纸上的人,是我写出来的……她也是我写出来的。”与肖鹏吵完架后,“陆哥深夜才走人回家,差不多也就是要回到小说里去”。在这里,虚构被拔高到与“现实”同等的地位,这反映了肖鹏的文学观,也象征着肖鹏对笔下的人物、虚构本身的重视,这也暗含了对修改既定过程的一种笃定,为后文修改的艰难埋下伏笔。
从《修改过程》的题目来看,字面上的意思是肖鹏应陆一尘的“要挟”对内容加以删改,删改到最后却是一种无能为继感。人物的面貌在抽象的空间里越来越模糊,命运在不可知的劫数里也越来越坎坷不定。将人生经历修改,修改意味着可能性的生成,结果只可能是越来越好。在肖鹏笔下,一开始对陆一尘的修改充满了调侃式的戏谑和狂欢、对虚构的看重,后面对楼开富和史纤命运的改写更为详细更为沉重,更有了冷峻的“现实”意味,或是人物在无可争辩的挫败中失去了爬起来的勇气,或是人物早已忘记了当初的理想,在新的时代登上了驶向“钱”方的快车。修改并不意味着只能顺从原本的美好设想,肖鹏写作风格的骤转,只能说明,他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难能为继,一种无法和解的沉重之感,或是说,他在写作中,无法回避生活的真实和所带来的痛感。肖鹏修改的艰难某种程度上也象征着作者韩少功修改的艰难,此外,肖鹏对所有人进行洋洋洒洒的调侃和改写,唯独遗漏了自己,这种有意识的回避造成了肖鹏自我认知的空白,这是否也意味着,他也未必有直面现实的勇气。
在《修改过程》中,韩少功通过对1977 级那一代大学生命运的书写,完成了对个人与时代的回望与反思。“自我”的根源与抒情之诗构成了作者对一代人与批判与反思,在反思中亦流露出些许怀念。荒诞的“相遇”与修改的失效则表明了修改失效的无力,同时似乎弥漫着一种朦胧的历史虚无意识与荒诞意味。小说文体的嬗变与打开则是从艺术的角度对文本进行分析,而形式也不仅仅是形式,形式的开拓,丰富的小说的表达方式,对情节的发展也起了推动作用,氛围的骤转和遗留的空白则突出了作品主题,即难以和解的沉重与难以直面的人生。从《革命后记》《日夜书》到《修改过程》,韩少功通过对一代人孜孜不倦的审视与追问,来直面时代的问题与人生的难题,达到一种有力量、有痛感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