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符咒才具备的能量,超越所谓诗”
——读丁成诗集《甸沟图等等》

2021-07-12 11:04赵目珍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广东深圳518055
名作欣赏 2021年14期

⊙赵目珍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几年前,我还比较反感看起来有点狂妄的人,甚至对那些过早地为“80 后”诗歌下断语、做总结的人颇为不屑。近年来,我突然转变了这种看法。至少在丁成这里,我由反感与不屑一变而为敬佩和尊重。值得敬佩的是,他以先锋和异端的姿态替“80 后”一代中的诗人率先冲击了诗坛,开启了一个诗歌的“新时代”,“‘80 后’诗歌运动”从此蔚然而兴;值得尊重的是,他在不尽然的“狂妄”中实现着个人强烈的自信,首先在诗坛上耀示出“80后”的两个“先锋”,一是诗歌文本上的,二是理论批评上的。他以历史的眼光构筑着属于“80 后”诗人自己的文论和文学史,他主持编纂的《蓝星——“80 后”文论卷》以及《80 后诗歌档案》等在“80 后”文学史上至少有着“领一代风气之先”的地位。

以我个人的眼光来归纳,丁成至少有两个意义,一是文学史的,二是先锋的,或者亦可以将二者打并在一起。然而,这两个意义在丁成那里,不知是否有轻重缓急之分。不过在我看来,这两者在他心里应该是并重的。比如,对于史的概念,丁成曾有一句话:“我不要历史过几年才来找我,我要历史现在就找我。”这看起来有点近乎狂妄的“大言”,在很多人眼里会视之为“狂狷”之语,然而就史才的层面而言,它正体现出一个人对诗的无比自信和承担的勇气。他谈先锋的重要:“时间不老,先锋不死。正是先锋褒有了诗歌存在的意义,以及不断生长的可能。”丁成一直在渴望着写作上的突破、冲锋和一骑绝尘!这让他赢得了精神领袖、天才、异端等“先锋性”的称谓。读其诗,知其人,如此我们对丁成身上所闪耀的“先锋”将会有更深刻的体会。

丁成曾将其围绕诗歌的全部写作概括为几次深刻的转变:从1990年代中期到2000年,从2001年到2004年,从2005年到2008年,从2009年到2013年,从2013年到今天。应该说,他每一次转变的历程当中,都留下了让人印象深刻的诗篇,尤其是从2002年发动“80 后”诗歌运动以来。像2004年创作的《上海,上海》《广场》《2004 悼词》《家族史》,2005—2006年间创作的长诗《螳螂的微笑》,2007年创作的《四重奏》,2008年创作的《十月信札》系列和长诗《国殇三部曲》,2009年创作的长诗《黑太阳》,2013年创作的《小人物》《参照系》……尤其是像《十月信札103》这样的诗篇:

骗骗骗骗骗骗骗骗骗骗子。混混混混

混混混混蛋。小小小小小小小小

小人。^_`abcdefghijkl 流氓mno

pq 酒在手rstuvwxy

z{|}~ ¢£¤¥臭臭臭臭臭臭臭臭臭臭臭臭寡妇

|§¨a-ˉ°屎±23′μ 1o

àáèéêìí 血精啤酒Dòó×ùúüYTàáaè

……

统统都去死吧死吧死吧死吧{ | } ~ ¢ £ ¬  ̄ ¦ ¥

)*+142601791108101-./457 9:;<=?@A誓DE

以上为其中的片段节选。其实无须通读,透过视觉我们已有直观的感受,但是我们却无法或者仅仅用“震撼”这样的词来形容它。从某种意义上说,丁成的“先锋”已超出一般“先锋”的界限。他对诗的大破坏显示出了一种肆意妄为、超凡脱俗的勇气,表现出了一种天翻地覆的气势。新诗以来,现代诗、先锋诗的突破无不是围绕题材、表达方式、艺术技巧和语言来进行纠革,然而反反复复所进行的仍然是没有超出非常意义的寻常变革。即使“第三代”诗歌运动在语言上有所突破的“口语”诗歌写作,其破坏力和杀伤力虽然很大,但仍然没有突破“汉语”的界限。较之丁成对语言“鬼斧神工”式的劈削与新建,他们的“改观”终究还是“小巫见大巫”。

与新文化运动“改革”的思想理念有所同步(当然也可能是无意巧合),丁成近年来对“语言”有一种迷恋。他对语言所进行的“死嗑”,已经达到了生吞活剥甚至扒皮抽筋的程度。尽管时代的境遇相差甚远,然而丁成明白,诗歌变革的突破口仍然是——语言——这个顽固的载体。由文言而白话,由书面而口语,语言在文学(诗歌)运动中已经经历了两次大变故,如何在这一基础上再行突破必须精心独运、兵行险着。很显然,《十月信札103》这样的诗篇就是丁成惊人的实验,化符号为文字,融文字于符号,实现文字与符号之间的奇异转换,造成诗歌畸变的惊险效果。丁成曾说自己是所谓“好诗”的反动分子,他讨厌一个诗人如何如何去努力把一首诗写好。为此,他觉得自己的写作充满了变数,他喜欢对语言进行“作恶”:“我是一个试图去把诗歌写‘坏’的人,一个试图通过不断地自我激发,从而去对语言不断作恶的人。”然而亦正是这种“作恶”,让我们见出丁成这样的写作恰恰是对“极端的自由和开放”的一种追求。

在多种场合下丁成都曾宣称自己接触到法国的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尽管他曾明言“几乎不阅读他们的著作”,但是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一些理念在他的诗歌写作中仍然有一定程度的体现。比如超现实主义认为,曾经在某些情况下被忽视的那些联想形式实际上具有很大的真实性,超现实主义要废除一切其他的心理机械论,取而代之。可能正是在这一基础上,丁成对不受现实和理性控制的思想自由充满了祈求。同样的,我们亦不否认孙曙所说的:“人们对丁成诗歌的定格,是一种癫狂的咒语风格和‘泛政治’的抗议诗篇,是语言的抽搐、震颤与澎湃。”“《十月信札103》就是心理学上最好的自由联想的文学材料。混乱的无意义的字母符号中散落着几个汉字,‘操’‘杀’‘婊子’‘ 狗’‘ 死人’等诅咒,强暴的宣泄中,毫无疑问,体现了他的焦灼与耻辱。”把所有这些因素组合到一起,我们大概可以审视出为什么丁成乐于化符号为诗了。

然而,化符号为诗对于汉语诗歌写作而言终究还是超出了“汉语”的界限,将之视为“非汉语写作”亦非不可。丁成也许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也许他也并未以此为意,只感受到了如此写作的快感。但他一定懂得如此异端的写作不可能重复,重复即无法倾服他人,也无法凌越自己。由于丁成相信“语言结构和人的精神结构息息相关”,为此,对于汉语诗歌如何再现“诡谲的变异”乃成为他诗歌写作的又一“沉思”之处。在2013—2014年间,他又做了许多文本实验,《甸沟图等等》这部诗集的出现就代表了他诗歌“诡异写作”的另一种新动向。且以他颇受关注的《甸沟图等等》为例来看:

乎加凶根吉星未远,神结板目是时松

扫墙灰爬去定睛。起兮。三角绑器

酒足顺叶,夹里透黄。握老省细节,巫球摆

结巴打浪坝堤急。竹走,九批,唧叽里同

复照火息旋绿踪。苗涂更张雨,岁蹉漠事邻

刷骑病气秤春近,吱呜红杆窃窃

枪河锦甲胜胜杰斯穷挫大皮浆事固雪面

是吾喊剩,带柄迟。沧狼央央……

射寺孤色赐锰绣。常胶、青碎、丝方潭

不一坞朽扔精缝牵脚哭淘银门潮

异而异基凳隔汤汤慢腥保。牌洗千间富

施弓故楼无木间猜。忌辛如遇。黄包偿

虚摆字字。断继。褪官。许是海方兜地开

晴蒙。缠铃痒玄又玄。十江里流插办中

枪河锦甲生生杰斯穷挫瘦肚浆事固雪面

是吾喊剩,带柄迟。沧狼央央……

背吞夹层舰桥。黑号计苏就曹累炒肝

小田亩亩,巨村道杂步。漆胡九月三下三

点到我词穴。缓夜凌熟轻帘摇列晓白

汗溅破操质贴已。藏维话点访访论互加淆发

帐谁。造午。培了真。兄于旧朝听,坏唐清

分廉。副失踪。哭歌高举。昵名始占缀礼时时离

与大众阅读有类似的阅读体验,读毕此诗,“重磅天书”“怪诗”“读不懂”“晕倒”“懵逼”“荒诞”等等词飞迸而来,其实后来细细斟酌,即使是这样的表达也不足以刻画出读者内心所缠绕的困惑。丁成向来走异端的路线,且不管他如何处理好破与立之间的关系,至少他的“破”已经让人足够震撼。

对于这样的写作,质疑非诗的人恐怕多如牛毛。但是如何有效地破解丁成为何要如此为诗似乎才是问题的关键。物质进攻的手段打它不破,精神隐逸的手段避它不开。还好我们有文学,有诗歌。对于诗人而言,也许这是最后的精神稻草。然而,传统的写作和已经陷入传统的离经叛道的写作已然发挥不了“砍杀”的效应,“‘正常’的社会心理结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无法着地的虚无概念……将诗歌的写作或者文学的行动上升为一种对社会观念的强力介入是否在某种程度上违背了‘异端’的本质?”为此我们必须以异端来代四书五经,以懵杀来代醍醐灌顶。这是从外部条件而言。此外,如蒙晦所说:“浅层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是早期丁成在经历后工业异端美学之后的畸变(激变)产物,是对现实的极端否认和肆意涂写;深层而言,这些作品作为一种语言的极端重构,提醒人们从中诞生一种新的语言和事物的美妙与意义。”这里实际上又道出了语言的内在本质及其所生发出的意义对诗歌主体的重要性。丁成自己阐释说:“‘甸沟体’的这些作品,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我仅仅是顺从了来自语言内在的、深刻的需要。”“作为一个称职的诗人,面对语言时,我选择的是一种割肉饲虎式的勇气。因为基于语言自身的能动性和生发性,我试图让语言自己去生发一种缠绕的粘稠之力。”一直以来,诗人和评论家都寄望于对传统的“言外之意”“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阐发,然而像丁成这样以“天书”的形式开发“语言自身的能动性和生发性”,在中国诗歌历史上还没有先例。故而唐纳说:“用所谓的诗的格局的惯常认知去读,你当然不会懂!……这是符咒才具备的能量,超越所谓诗。”

也许以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人物的思想来观照这一点,我们可以发现更深层次的原因。比如达达主义派人物乔治·里贝蒙-代捏赛曾言:“他们着重强调怪异、反常、出乎意料的事物,为的是不再重新堕入因历史悠久的传统而变得习以为常的习惯势力中去,不让善良、崇高、高尚等观念……重整旗鼓。”为此,他们“时刻警惕着,不使自己的生活方式适应于人世间可笑的生活条件”(安德烈·布列东语)。也就是说,其实是诗人因社会和历史传统因素而生发的内在思想导致了他们写作的立场。在评论家孙曙的眼中,“沮丧,绝望,疯狂的激情席卷着丁成的诗歌”。“基于阶级立场的仇恨诅咒,基于文明异化的末日哀号,基于人世不祥的鬼魅谵语,基于自我撕裂的血腥酷烈,基于青春野心的狂躁不安,基于与生俱来的激情反叛,丁成诗歌的癫狂气质熊熊燃起”。认真地研究孙曙对丁成的这些剖析,我们发现,丁成的性格也许与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流派人物有很大差异,但是在写作的内在理路上却有许多一致之处,与其写作的理想也不相悖——那就是主张摆脱理性、法律、道德、宗教,以及习惯势力等一切的约束,从而显露人的真实。其实也正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绝望,丁成才厌弃以传统的司空见惯的方式和方法来对世界进行一种绝望的表达。丁成也是始终不想使自己的写作方式适应于人间可笑的生活条件,他就是要打破传统,不让它们再产生影响的焦虑。

一如蒙晦所言:“丁成在诗中展现了一种反诗、反语言、反理解,以及访谈文本中的反对话、反沟通倾向,同时呈现出一种流氓、精神病、高度形而上等元素混杂共生的语言风格。”我们不否认,这样的观点都符合丁成的创作。然而却不绝对。因为通过对丁成作品另一个方面的观察,我们发现丁成的诗歌仍然具备和体现了诗甚至是更传统意义上的诗的一些因素,比如音乐性中的节奏、韵律。不知是我个人无意中生发出的感受,还是丁成在写作时就有意为之,通读丁成的某些作品,我发现丁成诗集《甸沟图等等》中的诸多诗篇都充满了节奏的张弛跳跃和韵律的回旋之美。以《又鸟鸡》为例:

棒蓝子红,冠巢食有水

发盒荧星花事小,晴白

气桦凌窗对西塘

片瓦霜热酷吏横,实有

帆破九石斑

切硬。难鞋拖爪样怎歇

慢喙虎舌几户闻

辨屏、胶枯、走塞、光疼铁

标线有鼠机打塑

耳宽浪焦,谁成不烂

邦很意网净冲了

面过听,镇肖琴乱辞自重

许杀典港,登徒飞

同《甸沟图等等》《慷他》《藤浇结》《雁阵可能性无人问津》等诗篇一样,这首诗也抹杀了传统的诗歌语言所应传达的意义。然而它们的节奏却是铿锵有力的,诗篇中似乎都充斥着传统的二言、三言、四言、五言、七言甚至九言的节奏与张力,尽管诗歌的意图不明,然而朗诵起来却抑扬顿挫,与人之身心的内在节奏相互激荡,颇有心与诗交感的明朗愉悦。摒除严格意义上的节奏要求,不可否认,这些作品其实有唐诗宋词元曲中相混合的节奏之美。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还是出于巧合,现在不得而知。不过,朱光潜说:“节奏是宇宙中自然现象的一个基本原则。……艺术返照自然,节奏是一切艺术的灵魂。”“声音与情绪的关系是很原始普遍的。”可见,即使不是有意为之,节奏与声音也还是艺术的一种普遍需要。因此,艺术之为艺术,诗之为诗,还存在一些潜在隐附的构成要素,它们与人类的心理暗合相通,流露于无意识。美国的雷·韦勒克也认为:“每一件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声音的系列,从这个声音的系列再生出意义。”中国的现代新诗走过了一个百年的发展历程,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歌写作还都是在追寻语言所传达出的某种意义,从而有意无意地伤害了艺术的节奏感,削弱了艺术声音层面的重要性。丁成的诗歌作品,在这个方面恰恰是一个反例。他一反百年新诗对语言意义的追求,然而却有意无意地加强了诗歌声音层面的内在要求。下面要再以丁成的《掼命迟》为例来谈谈节奏的问题:

斗帝遗杀,押命衰,怎眠族答。

官豁京、灭地焚川,斑球印刮。

怕纠四升裙煮步,翻刀剩年无诡逃。

蹿其办、儿中昏强搜,咽鼻坊。

投牢穿,山绣病。稳台墓,父绑差。

之扯妻惶昨,油戈失壁。

咬栓事端溺脚漏,渴悬纪葬副毙即。

锁乱住、墨含苟栋秋,残样腔。

我相信,初读此诗的人,除了“读不懂”之外,最明显的感受就是诗歌的节奏感太熟悉了。只要对宋词稍微熟谙一点的读者,稍读几遍此诗,马上就能感受到这是《满江红》的节奏。试看岳飞的词《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不知丁成是在有意向“古典”靠拢,还是出于巧合。然而钱锺书先生已早就写道:“有古人而为今之诗者,有今人而为古之诗者,且有一人之身掺合古今者。”这种对古今的“掺合”,我相信不仅指题材、内容、思想、修辞技巧等方面,即使节奏、韵律等形式层面的也应该包含在内。即使落入窠臼之内,从现代性的角度来探讨,我想我们都不否认丁成的此诗具有明显的“现代性”,那么推而及之宋词,可不可以认为宋词本身也具有一种“现代性”。正如江弱水先生所言:“‘现代性’是指特定的思想、言说、感受的方式,它标志着某种属性,且不拘于现代才有,古人也可以有。”如此反观现代诗的创作,则古人所具有的“现代性”,现代人也可以有。因此,我们不必纠结这到底是否巧合的问题。即使是作者有意为之,也不妨碍它的独特性。整体而言,丁成的这类诗歌在节奏上多有明显的“古典”表现,这是丁成“甸沟体”诗的一个特质。

此外,丁成的此类诗在韵律上也呈现出一定的回旋之美,如其《甸沟图等等》第一节:“乎加凶根吉星未远,神结板目是时松/扫墙灰爬去定睛。起兮。三角绑器/酒足顺叶,夹里透黄。握老省细节,巫球摆/结巴打浪坝堤急。竹走,九批,唧叽里同/复照火息旋绿踪。苗涂更张雨,岁蹉漠事邻/刷骑病气秤春近,吱呜红杆窃窃”。再如《又鸟鸡》的中后半部分:“切硬。难鞋拖爪样怎歇/慢喙虎舌几户闻/辨屏、胶枯、走塞、光疼铁/标线有鼠机打塑/耳宽浪焦,谁成不烂/邦很意网净冲了”。读者不妨细细演绎前例中“松”-“睛”,“同”-“踪”,“邻”-“近”等的押韵,后例中“歇”-“铁”-“了”的押韵,以及两首诗句与句之间的平仄间隔效果,一定会有出乎意料的回环缠绕的游荡在旋律之上的审美感受。押韵“作为一种声音的重复(或近似重复)具有谐和的功能”。“押韵具有意义,因此,是一部诗歌作品全部特性中重要的一环。押韵把文字组织到一起,使它们相互联系或相对照”。尽管韦勒克也指出某些押韵的词“联结并置在一起只是为了产生令人惊叹的效果”。但是丁成诗中韵律的联结似乎兼具了某些意义。然而我们又不得指出,丁成这样的做法也许并非有意为之。

其实,初读丁成的此一类诗歌,我还曾有一个“错觉”,那就是认为他是在以某地的方言来进行写作。不可否认,现代汉语的演变与简化为现代生活提供了诸多便利,然而对于诗歌而言,“现代汉语磨掉了很多古汉语字音的棱角……普通话在语音上有很多变化,最大的损失就是短促爆破的入声的消失,使汉语在表现力上被严重削弱”。当然,我现在尚无法确认这是不是一种“错觉”,因为我并未从丁成那里证实这一“错觉”的真实性。然而于我而言,宁可“承认”这一点,或者毋宁把他的这类写作称为“类方言”写作。如江弱水先生所言,很多古汉语的棱角只有在方言中才被得到了保留。据说,古代的入声字,在有的方言中至今仍读入声,如福建、广东、上海、江苏、南京、太原等地。而丁成恰恰生于江苏滨海,后一直生活在江苏、上海等地。因此,从这种意义上说,丁成“类方言”似的这类创作,虽然摒弃对语言意义的传达,然而却无形中扩大了诗歌“声音层”的意义。这从其在艾米内斯库国际诗歌节上朗诵《甸沟图等等》所产生的出奇效果也可以证实这一点。且看后来丁成在《艾米内斯库国际诗歌节行记》中的记述:

当我朗诵到倒数第二句“帐谁。造午。培了真。兄于旧朝听,坏唐清”时,台下就急不可耐地想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我只能顺着诗歌的节奏用更高分贝的声音完成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分廉。副失踪。哭歌高举。昵名始占缀礼时时离”——我自己能感觉到,我最后刻意高上去的声音就像一叶扁舟起伏在惊涛骇浪之中。

掌声始终没有停——我第一次领受了来自三十多个国家,不同人种、不同语言的观众掌声,我认为这也是我迄今为止最为完美的朗诵。不同声部、此起彼伏、互相交织的掌声产生一股美妙的力量把我送回到我的座位上。……杰曼说,非常有力量。生于1942年的土耳其诗人Ataol Behramoglu 更是竖起大拇指冲着我说了一句:“China Storm”,于是“中国风暴”就不胫而走。现场的沸腾景象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听众中有几百名学生和各国诗人,人们用各种语言议论纷纷。海岸甚至告诉我说:“他们在议论,现在丁成是整个罗马尼亚最著名的诗人了。”

很明显,现场的观众无法分辨诗歌的意义,他们只能靠节奏和声音来判断朗诵的优劣。然而,现场的掌声雷动、“非常有力量”的赞誉、“China Storm”的效应无疑证实了《甸沟图等等》,以及此等类似的诗歌在“声音”层面上所营造出的惊人效果。一如杨小滨在《文字行动:丁成的异端书写》中所言:“这些字词不传递明确的语义,但就接近人声的声音本身而言可能传递出更具意味的心绪。”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中国诗歌的创作从意义层面向声音层面进行转化,乃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场大变革、大创举,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由此,我们不妨来修正一下唐纳此前的表达:“这不仅仅是符咒才具备的能量,超越所谓诗,亦在所谓的诗之内。”

①⑥⑪ 孙曙:《异端的成立:“后中国”症候之丁成篇》,见其所著《文字欢场与声色天下》,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26页,第146—147页,第138—139页。

②91文学网编辑:《丁成访谈:“时间不老,先锋不死”》,死”》,见丁成新浪博 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7793b70100acg2.html

③⑨ 丁成:《是诗在改写我》,该文为丁成于2014年9月9日18点18分在上海外滩金陵东路码头,“丁成号·诗歌船”首航仪式上的讲话。

④丁成:《去对语言不断作恶——答〈飞地〉10问》,载《飞地》第4辑,张尔主编,海天出版社,2013年12月。

⑤〔法〕布列东:《什么是超现实主义?》,见伍蠡甫主编《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69页。

⑩ 丁成:《甸沟图等等》附录二,不是制作,犁书出品,2016年12月版,第181页。

⑦丁成:《异端的伦理——汉语诗歌在当代的沦亡与拯救》,见丁成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7793b70100bgep.html

⑧蒙晦:《反诗、反语言、反理解、反对话、反沟通》,见丁成著:《甸沟图等等》附录三,不是制作,犁书出品,2016年12月版,第189页。

⑫ 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02页,107页。

⑬⑯〔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66页,第168—169页。

⑭ 钱锺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页。

⑮ 江弱水:《古典诗的现代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4页。

⑰ 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声文第三》,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55页。

⑱ 丁成:《艾米内斯库国际诗歌节行记》,《翠苑》2014年6期,第56页。

⑲ 杨小滨:《作为鬼怪的文字与笔墨:论丁成的诗与画》,《台湾诗学学刊》第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