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锡英 [玉林师范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呼啸山庄》较为明显地塑造了明与暗对立的两个世界,与此相对的是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对待明与暗暧昧不清的态度。小说一方面通过故事的主要讲述者纳莉的态度肯定书和火的启蒙之光的作用,强调理性的优越,她对卡瑟琳和希克厉的感性和癫狂进行深刻的批判;另一方面,又通过纳莉不无深情的讲述,肯定非理性世界的存在,肯定其价值和意义。
启蒙在欧洲的语言体系里指的是光亮穿透阴霾,或指思维由暗而转明朗,它借心智之光驱散黑暗魅惑、扫除迷信无知。小说常见火光和书的意象,这其实是光的两种不同的形象,都是明显的启蒙之光的象征。
小说有一段纳莉和洛克乌德关于书的谈话:“我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稳重懂事的人。”“我是受过严格管教的,这教给我智慧。”“洛克乌先生,你也许想不到我读了不少书吧。在这儿书房里,随便你打开哪一本书来,我无有不翻过的,并且从中学到些东西的——除非那是希腊文、拉丁文,还有是法文的书籍——我只认得它们是什么文。”凭借书带来的理性的智慧,纳莉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时常有对卡瑟琳和希克厉的评价,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凝视,即来自理性的审视和批判。理性成为一种标准。
纳莉将希克厉的野性归结为读书不多,教育跟不上,没有得到足够的理性的启蒙。老欧肖去世后,希克厉沦为奴仆的地位,经常要干活,没有时间读书,起初挣扎要和卡瑟琳一起进步,但后来条件不允许他便放弃了,在纳莉看来他从此开始堕落了。卡瑟琳虽有机会受教育,但她对书的态度不如纳莉那么虔诚,而且纳莉把她的堕落大多归咎于她“近墨者黑”(接近希克厉)与她的本性。她大病休养时林敦为了帮助她恢复,常好心地放一本书在窗台供她消遣,她却对那本书视而不见,只有微风将书页偶尔翻动,自己沉浸在内心的世界里。纳莉不止一次提到了卡瑟琳的癫狂状态,是因为她缺乏理智。
小说中的第二代最终在号称有着清醒的头脑的纳莉的指导和引领下,走向光明和理性,避免了第一代人的非理性。小说经常出现炉火的意象,火是光明的象征,而自称读书很多的纳莉常在炉火旁,炉火旁是她的阵地。在这个阵地里,她成功地引导小卡瑟琳和哈里顿走向她所向往的文明和理性。小说中有一个经典的场景可以看作是启蒙之光成功起作用的隐喻,小卡瑟琳和哈里顿挨在一起在炉火旁同看一本书,“熊熊炉火把红光映照在他们俩漂亮的头上,显示出两张生气蓬勃的脸儿,充满了孩子气的热衷的兴趣”。对此景象,纳莉非常乐观,认为读书以及卡瑟琳的鼓舞让哈里顿“从黑暗的愚昧和粗野中摆脱出来”,天性诚恳、善良、热情的哈里顿之所以堕落,是因为得不到教养。对此J.希利斯.米勒评价道:“哈里顿在第二代卡瑟琳的指导下耐心地读书识字,这表明他的野性已被驯服了。阅读似乎与旷野上的飓风、死亡和性的体验出于对立的位置。”书在J.希利斯.米勒那里有一种象征的意味,阅读意味着一种教化的手段,是脱离野蛮和非理性的途径,但也不无揶揄地表示教化又使第二代人失去了一些可贵的东西。纳莉充分肯定了启蒙的意义和价值,她就宛若炉火旁那道明亮的火光。在这束理性之光的照耀下,小卡瑟琳和哈里顿以书为媒即将结成终身伴侣。在她看来,有了书的启蒙,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会将有一个理性的、文明的、祥和的未来,而且小卡瑟琳和哈里顿最终决定定居文雅的画眉山庄,更是标志着优雅、理智生活的胜利。
《呼啸山庄》一方面反复强调理性之光的价值和意义,对新生代在理性的指引下感觉欣慰,另一方面又饱含温情地承认非理性世界的存在,饱含温情地哀叹呼啸山庄的终结。同时,热爱书籍的林敦远不如希克厉有生机与活力,也是矛盾的体现。
马克思·韦伯说:“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所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是因为世界已被除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它们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验领域,或者走进了个人之间的私人交往的友爱之中。”在理性、科学的凝视下,一切鬼魅、神怪、魔力均会消失于无形。但在《呼啸山庄》中作者并无意彻底将书中的世界祛魅,一边赞叹理性的可贵,一边又饱含深情地展示了种种暗处的风景。
希克厉黑色的眼睛以及眼睛内的深渊是暗处的风景的象征。小说把希克厉的眼睛比作窗子,“窗”里面的风景,即内心风景。纳莉常常抱怨希克厉的眼睛像魔鬼,看不清他眼内及心里的风景。希克厉的眼睛风景呈现一片“黑暗的景色”,这是理性的凝视无法看透的风景。希克厉的“黑”既是“脏”“丑”的象征,也是不被凝视穿透的象征,是神秘的象征,是无穷力量和精神的象征。伊格尔顿曾指出希克厉的“黑”所蕴含的二元对立因素:“他来自一个暧昧不明的黑暗之地,他处于内在关系明确的家庭体系之‘外’。之所以说这个黑暗之地暧昧不明,是因为它既阴森可怕,却又生机勃勃,正如希思克利夫本人,既是礼物,又是威胁。”无法被理性凝视的眼内风景隐喻一种世界的多样性,那“黑暗之地”更是魅惑世界的隐喻。纳莉想依靠来自书本的理性和来自时间的知识完全掌握希克厉,但希克厉身上的“黑”色,始终神秘,无法被理性穿透。小说的前半部希克厉以自己的“黑色”为耻,希望拥有像林敦一样的白色的肌肤和浅蓝色的眼睛,但小说的后半部却不断暗示黑色的希克厉精力充沛,生机勃勃,而他本人更是在卡瑟琳去世后沉浸在黑色的夜晚和暗处的风景之中。
希克厉黑色的眼内风景还可以延伸到心灵风景以及以“心灵之眼”观看到的风景。小说有很多对话,在对话中,心灵的风景向读者敞开。希克厉在卡瑟琳死后,凭着肉眼和心灵之眼穿越了尘世的屏障看到了无处不在的卡瑟琳的镜像,甚至他死后狂喜的表情和睁开的双眼都暗示着他临终时曾见到不一样的风景。在希克厉那里,“心灵之眼”远胜于肉眼。希克厉出走多年后回来,在卡瑟琳家等候了一个钟头,他感觉四周像死一样寂静。当时,卡瑟琳和林顿正在窗前看风景,对这个画面以及他们眼前的景色,纳莉看来是宁静。那幅纳莉眼中“宁静”的画面,窗户好像画框,镜头反打在卡瑟琳和林敦身上,然后镜头随着他们的目光从近到远展示窗外的风景,这是典型的文学中图像主义的写法。但卡瑟琳一心想念的呼啸山庄被白色的迷雾遮蔽了。林敦陪她沉默,陪她观看,是否能看到她心中所想?希克厉却听到了卡瑟琳的死寂。这是否意味着以“心灵之眼”看到暗处的风景比“肉眼”观看到的明处的风景更深刻呢?卡瑟琳如是,她在临终时在画眉山庄凭借“心灵之眼”看到了肉眼所见不到的呼啸山庄,见到她的慰藉,见到她的心灵归宿。
卡瑟琳和希克厉向故事讲述者分享了他们许多“迷信”的体验,那些体验不是被看见的,它们超越于传统的以视觉为中心的哲学范式。艾米莉也沉醉于塑造一个足够与启蒙之光抗衡的幽晦世界,那是黑暗、沉默、非理性与死亡。纳莉批评主人公希克厉和卡瑟琳缺乏理性,但最后她并没有强行地用她所坚持的理性抹除他们所相信的世界的存在,反而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却接纳了那两人的非理性的世界,甚至有时候也承认自己的“迷信”。当房客洛克乌向纳莉抱怨有可能晚上“见鬼”了,纳莉并没有太吃惊。小说的第九章卡瑟琳向纳莉讲述她因到了天堂而痛哭大哭的梦,纳莉有梦禁忌,屡次想打断她不让她说下去,并称“那时候我对于梦是很迷信的,现在还是这样”。梦禁忌和迷信,表明纳莉还不是一个彻底的理性主义者。在卡瑟琳死后,纳莉让在院子悄悄守灵的希克厉进来与卡瑟琳告别,又把林敦和希克厉的头发绞在一起放进卡瑟琳贴身的小金匣陪葬。再来看卡瑟琳的梦,“天堂”是最耀眼的“光”的象征,但小说中卡瑟琳梦见的天堂与“光”和视觉无关,没有留下关于天堂和上帝的视觉印象,只留下声音的记忆。对她来说,天堂明亮的“风景”比不上她内心暗处的“风景”更重要。这些所谓“迷信”的体验和做法,都是超越视觉哲学范式的,充满了非理性世界的魅惑和感性力量。
光与视觉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海德格尔说:“哲学的传统一开始就把‘看’定为通达存在者和通达存在的首要方式。”艾米莉·勃朗特在寻觅能够与光和视觉对抗的力量。弗吉尼亚·伍尔夫曾这么评价这位女作家:“寥寥几笔就可点明一张脸背后的精神世界。”弗吉尼亚·伍尔夫眼光独到,指出了《呼啸山庄》作者的独特性。笔者认为艾米莉的特别在于超越传统哲学过分倚重视觉认知的范式、揭示视觉之外的世界的力量,以及对19 世纪方兴未艾的理性哲学的深度反思。艾米莉·勃朗特将形而上学的基础逻各斯中心论和视觉中心论的坚固传统撕开了一条裂缝。她笔下的纳莉是个矛盾的形象,一方面固执地相信理性的力量,用理性的标准去评价一切,但另一方面又无比温情地展现非理性世界的感性力量和感性美。
这也同时得益于作家所生活的年代是个文化交替时代。作家的矛盾性和摇摆性是时代使然。“此时伟大的浪漫主义时代已经几近尾声,而英国工业资本主义时代即将开始”。作家生活的19 世纪,正是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理性的好处纷呈,人们对启蒙之光趋之若鹜,还来不及思考理性过度发展的坏处。但作家却既能捕捉到时代对启蒙与理性的迫切需求,又能出于天性在创作中展现那披着面纱的有着神性与魔力的自然世界与非理性世界,保存了自然之魅。
光明与黑暗是视觉哲学的两个极端,小说对此都有独到的思考。小说中的书和火是启蒙的理性之光的象征,纳莉自豪地引领第二代人在光明的引领下过上幸福的生活,但在纳莉温情脉脉的叙述中她对卡瑟琳和希克厉的非理性的世界表示理解,对他们强烈的爱恨表示同情。勃朗特姐妹生于交替时代,在文化与地理上于中心与边缘中交替游走,感受敏锐,准确地捕捉到了人们对处于明处与暗处的风景的心态。光与视觉有天然的关系,视觉感知是人们重要的知识来源,进入近现代社会追求理性、科学,视觉上呈现敞亮的效果,但那些沉潜在暗处的风景以及附着其上的可贵的情感,也别有一番滋味。因此,小说的主要叙述者纳莉既承认迷信又大多时候拥护理性的模棱两可的做法,来源于艾米莉·勃朗特对明与暗暧昧的态度,即对世界之魅的态度。
①〔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方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75—76页。下文中凡引用均出自该版本,不再另行做注。
②〔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1页。
③〔德〕马克思·韦伯:《学术与政治:韦伯的两篇演说》,冯克利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8页。
④⑦〔英〕特里·伊格尔顿:《勃朗特姐妹:权力的神话》,高晓玲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161页,第3页。
⑤〔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英、王节庆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71页。
⑥〔英〕弗吉尼亚·伍尔芙:《伍尔芙随笔集》,孔小炯、黄梅译,海天出版社1993年版,第1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