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锡英[玉林师范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呼啸山庄》出现了很多视觉性符号意象,如窗子、眼睛、镜子、风景等。在传统哲学中,“观看”是一种理解存在的方式。窗子是观看的媒介,在小说中是画板的隐喻。眼睛和镜子显示的是一种复杂的观看和镜像,主体的分裂、认知和确认都是在混合的视线中完成的。在诸多视觉媒介的作用下,艾米莉·勃朗特呈现了独特的文学风景,并对“观看”本身进行了思考。
小说中窗子的意象贯穿小说的始终。窗户很多时候是画板的隐喻,从窗户中所见往往超越眼前所见。窗户是观看的媒介,是探究存在方式的一种途径。窗户是一种视觉性符号,借此既呈现了观看的图景,也通过窗户所观看的图景对视觉中心主义进行一定程度的消解。
窗子是观看的媒介。王喆在《〈呼啸山庄〉中的窗意象的文化解读》认为窗这个意象分割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最终实现了自然的呼啸山庄与文明的画眉山庄的和谐统一”。但笔者认为在“窗”那里,作家更多展示的是对视觉中心主义的撕扯与纠葛,而不是和谐统一。多萝西·A·根特在《论〈呼啸山庄〉》一文中发表了关于小说中的“窗”的看法:“窗玻璃是个中介,它诡秘透明,把‘里面’同‘外面’分割开来,把‘人’同异物和可怕的‘异体’分割开来。”该论文着眼于窗或窗玻璃对空间的分隔作用,暗示着一种隔阂。笔者认为小说中的窗户更多的不是意味着窗里窗外空间的分隔,而是视觉意味,这是观看的地方,这是图景展示的地方,更多是对观看或凝视本身的思考,也就是说窗是作为视觉的符号存在的意义更大。
窗这个符号隐匿着观看的人这个符号主体。不妨把小说中的“窗”与文艺复兴以来的绘画中的画框类比。阿尔伯蒂在《论绘画》中说:“我画一个像我想要的一样大的直角四边形,被当作是敞开的窗户,在那里我看见我想要画的。”在阿尔伯蒂那里,画板是窗户的隐喻,绘画是在窗前所见的隐喻,绘画还是心中所见的隐喻。而在《呼啸山庄》那里,窗户反过来是画板的隐喻,窗户所见不过是心中所见的隐喻,小说的人物在窗前所看往往不全是窗外的景色,而是将心中之景描绘在窗户这个画框上。
呼啸山庄小小的嵌在石头墙里的窗户,透过它,从“文字”画板上所描绘的窗外风景,能反观主人公的心中所见。洛克乌在风雪声中,在半梦半醒中抓到了冰凉的手指头,听到卡瑟琳鬼魂哭诉着要进来的声音。梦里的风雪、梦里的树枝,都是窗外真实的景观,梦里的卡瑟琳却只有洛克乌德瞧见,赶来的希克厉却怎么也看不到。窗户和窗玻璃在这里已经隐约有了画板的意味,在梦里的心中所想与眼中所见的交织呈现在窗户上。洛克乌睡觉前看过卡瑟琳的日记,想象的卡瑟琳在梦里和现实世界的风雪、树枝一样呈现在窗前。
在卡瑟琳那里,窗户则成为纯粹的画板,可以由她随心所欲画上她想要的东西。卡瑟琳与林敦因出走回来的希克厉发生争执,一个人关在房间不吃不喝好几天。没有月亮的晚上,没有一家的窗户透出灯光,卡瑟琳却说她望见了呼啸山庄。其实她望到的是她想要的生活,望到她曾经和希克厉亲密的样子。卡瑟琳临终前一段时间,常在窗前,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常望着四周的东西,却又像是凝视着远方,遥远得像是世外的远方。尘世的窗户只不过是一个画框而已。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看似无意地闲写了一笔小卡瑟琳在玻璃窗前的画画,但显然第二代的卡瑟琳可供绘画的素材少多了。
小说的后半部写到希克厉常坐在窗前,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他看到的窗景不只是心之画,更像是幻景,充满神秘氛围。希克厉大雨之夜死在窗台上,死后脸上似乎留着笑容,眼睛睁开着,留着“可怕的、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受制于叙述视角,女管家纳莉不能讲述在大雨之夜希克厉在窗前看到了什么,但希克厉凝固的笑容和像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都暗示着他曾经见到过不可思议的景象,就在这窗前。至此,窗户的隐喻意味更加明显,窗户不过是提醒观看或凝视的动作,而所看到的绝非现实主义的窗景。窗户不过是一种现实材料做的画框,但对陷入迷狂的希克厉来说,他绘画的材料就不仅仅是来自尘世的了。
透过窗子的观看,主人公们的观看方式和观看图景直接呈现的是他们的存在方式。窗户本是一个现实性很强的视觉性符号,但在小说里,窗户有很强的隐喻意味,希克厉和卡瑟琳从窗外看出去,依据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眼睛,他们还凭借心灵去看。心眼之看,超越了肉眼之看。由此,小说多了一些神秘色彩,这对视觉中心主义无疑也是一种消解。窗户视觉性符号,又是画板隐喻,所以它既是视觉性标志,又是去视觉性的符号标志。
镜子和眼睛,也是视觉性符号,都与观看有关。小说多处写到镜子以及作为镜子隐喻其他东西,如他人的眼睛。与镜子和眼睛有关的观看在其他因素的混合作用下形成的镜像,显示的是一种复杂的观看。
(一)镜像其一:分裂的主体
观看在眼睛和镜子的复杂光线作用中形成镜像。少年希克厉曾感受到他和卡瑟琳的关系受到来自林敦的压力。纳莉让希克厉到镜子前,让他看清楚自己的样子:“来照照镜子……一对深深地嵌在里面的黑小鬼——从不曾看到它们痛痛快快地把‘窗子’打开过,却总是悄悄地在里面一闪一闪地溜来溜去,像是魔鬼的探子。”在纳莉这位自诩文明、理性的白人的观照下,希克厉的镜像最终是从她的眼中之镜呈现出来:一位不自信的、看起来邪恶的黑人形象。纳莉不能从希克厉的眼睛探寻到他的心灵,不禁抱怨起来,责怪他的眼睛像魔鬼的探子,充满邪恶。这里暗含着一种逻辑,即白人纳莉看不透的便是不合理的。希克厉的镜像,大多由通过纳莉的眼睛去呈现希克厉的镜像的。在纳莉这面镜子中,希克厉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黑”颜色,刚来时是“小东西黑黝黝的,像地狱里出来的”,“穿得破破烂烂的黑头发的孩子”。“黑”在纳莉、哈里顿的夫人那里可不是好东西。哈里顿夫人更是直言丧礼的黑颜色对她有不好的影响。卡瑟琳从画眉山庄因脚伤小住回到呼啸山庄后,初见希茨克利夫也嫌弃说“多黑,多别扭”。希克厉在这样随处可见的镜子下曾一度非常自卑:“我恨不得也有淡淡的头发、白白的皮肤,穿着好衣裳,又懂那一套礼节,而且就像他那样将来会有很多钱。”他也用纳莉那样的眼光审视自己,结果得到的镜像是自卑的。拉康说:“眼睛与凝视——对于我们而言,这就是分裂。在那里,本能在可视区域的层面得以呈现。”在纳莉的凝视下,希克厉的自我被异化了。在拉康看来,自我不是天生的,也不是人的本原状态,自我是一种混合物。而后纳莉为了安慰希克厉,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主要内容是假设他的种种身份,“真正的黑人”“父亲是中国的皇帝”“母亲是印度皇后”,这些假设都将希克厉推向更加惶惑的身份认同危机。
卡瑟琳病中把镜子当作像黑玉一样发亮的壁橱,而将镜中的自己当作“鬼”。拉康曾将“镜像”的功能视作“心像”,“这个功能就是要在有机体与其现实之间——或者,如他们所言,在内部世界和外在世界之间——建立某种关系”。希克厉出走后,卡瑟琳失魂落魄,大病一场,三年后嫁给林敦,获得短暂的病态一般的宁静。希克厉归来,在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之间掀起了狂风巨浪。卡瑟琳夹杂在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认同的危机。镜像即心像,卡瑟琳无力处置这段尘世间的虐恋,对“我是谁”“我在哪里”发生困惑,“鬼”的镜像预示了卡瑟琳的命运走向。同时卡瑟琳对自我的否定性认同又是迎合着纳莉的,纳莉一向理性自居,卡瑟琳对自我的凝视与纳莉对她的凝视的目光重合在一起,当纳莉说“那镜中的人就是林敦夫人”那一刻起,卡瑟琳完成了对镜像的否定性认同。接着她希望和想象自己还在呼啸山庄,还和希克厉在一起便是明证。即卡瑟琳对作为林敦夫人的身份及与之相应的生活、人生的否定。
看是一种日常行为,也是一种认知方式,镜中之像、眼中之像是主体的看与他者的视线混合的复杂的观看。观看是建构性的,也是阐述性的,负载着情感和理智。在他者的视线里,在理性与知识的代言人纳莉的眼光中,希克厉和卡瑟琳显示了一种不自信的自我形象的构型。但在小说的下半部,希克厉不再受这种他者的视线的支配,不再受他者视线的塑型,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视觉中心主义的一种消解。
(二)镜像其二:以人为镜,以世界为镜
在隐喻的意义上,小说中的镜子还可以用在这两个地方:以人为镜,以整个世界为镜。以人为镜,卡瑟琳从希克厉身上照见了自我,以整个世界为镜,整个世界充满了卡瑟琳的镜像,希克厉从中也得到一种对象化的认同。卡瑟琳与希克厉互以对方为镜子,他们从对方身上获得的一种对象化的认同。第七章卡瑟琳向女管家纳莉吐露心事,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出她对自我和希克厉关系的认知。“在你自个之外,你还有一个你——应该还有一个你”。卡瑟琳不过是将自我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体现的还是自我的本相。卡瑟琳还说:“我就是希克厉!”卡瑟琳通过对自身与希克厉的想象完成了自我的确立。但认同之前首先要确认的是自我的分离,卡瑟琳在与画眉山庄结交后自认与希克厉一起是有失体面的,那时她的自我便已经分离。从此,她便走上寻找完整自我的艰辛历程,希克厉如是。
卡瑟琳去世后,希克厉相思成魔,整个世界到处有她的镜像,希克厉从卡瑟琳的镜像中也展现了自我的本相。希克厉无时无刻都能看到卡瑟琳的影像。在希克厉那里,世界成了纪念馆,整个世界变成一面镜子,卡瑟琳的镜像随处可见,世界成为镜子的隐喻。失去卡瑟琳的希克厉就没有完整的自我了,自我只有在卡瑟琳的镜像中才得以赋形。镜子和眼睛在这里都是视觉性符号,指向观看,凝视不仅是主体对自身的一种认知和确认,也是主体向他者欲望的沉陷。镜中之像是可见世界的入口,它表现的是一种心理现实,这是现实的和隐喻的镜子的共同功能。
《呼啸山庄》写于一个交叉的时代,一个“灯”与“镜”交替的时代,一个愈加强调视觉理性的时代。作家凭借自己的敏感对诸多视觉性生活场景予以文学呈现,并进行哲学思考。倚窗而望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生活场景,但小说中的主人公却常常将窗户当作画板,画上自己想要的图景。眼睛和镜子在复杂的光线作用下生成的镜像,是对主体心理现实的揭示,在纳莉理性的优越的视线下卡瑟琳和希克厉是痴狂的、非理性的。在隐喻的意义上,眼睛和镜子无处不在,希克厉在整个世界寻找卡瑟琳,也是在寻找失去的自我。作家十分巧妙地展示了“心”与“眼”之观看的复杂图景,这也算是对交叉时代的精准感知。
①王喆:《〈呼啸山庄〉中的窗意象的文化解读》,《安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第 84页。
②〔英〕多萝西·A·根特:《论〈呼啸山庄〉》,见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19页。
③〔意〕阿尔伯蒂:《论绘画》,胡珺、辛尘译注,江苏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17页。
④〔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方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53页。下文中凡引用均出自该版本,不再另行做注。
⑤⑥〔法〕雅克拉康、让·鲍德里亚著,吴琼编:《视觉文化的奇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