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力
后沟之夜
榆次旱塬。零下十八度
脚板冻到发麻
踩不稳石块,差一点就从陡峭石阶上滚下
我喊冷,但没有跺脚
古柏多么宁静
玻璃窗上的冰花多么宁静
十八座神庙、一座祠堂,多么宁静
我没有跺脚。头顶上
唐代的浩瀚星空蓦然重现
——有人在那里际会,谈古论今
光芒璀璨
我听不清高远的语言
唯有静静仰望。如果我再静一点
就能看见自身在变轻,松散,化为塬上
微微星光的一部分
槐花香
车灯推进人行道:一片接一片地前来
一片接一片地移開
速度并不快,也许是因为
夜已深,因为路面还铺着雨痕
枝头的槐花,已经飘落和正在飘落的槐花
被照亮的,是极少数
更多的,没在渐趋寂静的黑暗中
但每一朵花儿,每一只细小而又柔软的香料盒子
都敞开自身:气味稀薄
但刚好盈满这座城
摘下口罩,我细嗅湿润的气息
在返回团结湖住处的路上,在群星闪闪的
七月的夜空下
书坊小记
常新如星空,苍老
却不及一片枯叶
——七百多年的胡同街区,藏起
日月都看不穿的谜底,却给读书人敞开
与骨子里的清净相匹配的
这个去处:
天光明亮,古木不知岁数
再来一缕茶香,一声喜鹊的鸣叫,就会
撑爆我这又冷又暖的欣喜
黝黑枝条在屋顶的阳光中,撩动
风的小心思——已是大寒之日
沿着那些纷繁又细小的路子,一些事物
早已逃离,一些事物
正秘密归来
寄
春天,是用来练胆的
谁错过风中的表白,就熬到
落叶纷纷,雨雪霏霏
谁躲在窗帘后面,就用泪水
去湿润枯萎的容颜
谁在最后一分钟反悔,拽住
黑色栏杆,死也不肯登船
就用心头整座大海的澎湃,去激荡
命运的堤岸
这道神谕,深巷玉兰也知晓
看,羞涩的人儿已把花苞举过墙头
因满怀期待而小心翼翼
不等风吹,也颤动不已
甚至噙着泪滴
过谭昌村
七个黑衣老人:七块火山石
堆坐一圈,墙边烤火
静默无语。偶尔的音响,是鸡啼
是火堆的低语:哔啪、哔啪
当我踩着落叶离开火山村,天色更加昏黄
烤火老人只剩下其中的六个
明天,后天,海风越吹越寒凉
一起取暖的将是谁跟谁
列车从南港那边开来
朝琼山那边驶去。我听见的
是“呼”的一声,不是缓慢的“咔嚓
咔嚓,咔嚓”
京城二月,寄海南诸友
换一段路来远行
换一条江岸来望星空
换一件牛仔服来飞扬青春
我这样想过,也这样做了
那是我的年少时光,恰如露水滴下草尖
又似微风拂过花丛,轻轻松松
换一片枯叶来细嗅时光苍老的气息
换一部史书来倾听去日的哭泣和诉说
换一个地方来生活
我这样想过,也这样做了
这是我后半生的开始
是那年十月:银杏掏出薄薄的黄金拨片
弹奏清秋之歌。音响渐高渐尖
风渐凉
就这样,我第一次与雪相逢
第一次拥有一扇朝南的
窗:离家五千里
地坡岭听雨
地坡岭。小楼第六层
你选来的栖身之所:不是流放地
也似流放地
比起珠峰五指山,谈位置和高度
显然不合适
但你因此获得狮子的天台
鹰的视野
十年间,星河高悬
小城流变,不打算与故我相认
十年间,你从书房到客厅
从市场到医院
从金江到海口,从他乡到故乡
来来回回:疲惫、伤痛
都是孤身一人
一人拭擦世界的玻璃
晾晒孩子的冬衣
一人深宵点灯,照应黎明前的孤星,看出
人间万卷书其实是一部书
书中起风:尘沙飞扬,条条路径
只有一个终点
屋外滴雨:古老的说辞漏洞百出
但残缺益美,蚌病成珠
听雨,我们听雨,在楼上
在道别的灯光树影下:雨落在你头上、肩上
夜向我们传话,通过沙沙作响的雨声
我把自己听成漫天雨点中的一滴
我想,你也是一样
在昨夜,在苏轼曾经路过的
海岛西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