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定的打破与原初的回归

2021-07-11 11:09廖秋静
扬子江 2021年3期
关键词:布兰意象诗人

廖秋静

诗是一种语言的艺术,每一首诗都是诗人在进行一个新的语言实验。布兰臣的诗集《语言之初》便是他所进行的一个个新的语言实验。而且,他的语言实验返回了语言之初,是如海德格尔在《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所言的要“把我们,带到语言之本质的位置那里”①。布兰臣通过诗歌所进行的语言实验是试图打破既定的认知,重构此刻,并返回原初的一种精神历险。正由于此,他建构了独特的诗歌书写策略。

一、既定的打破

与诗集之名“语言之初”一样,诗人布兰臣正是打破了对一切既定的已成规则的认知,重新审视业已熟悉的外物、自己、世界而抵达“语言之初”。从表象观之,既定的世界处在有条不紊的运行中,而布兰臣正是要跳进井井有条的世界的罅隙中,在寻常的声音中听到古人的呼唤与呐喊,在正常的事物中发现异质与变形,在既定的规则中另辟一种发现世界的眼光。他异于常人的锐利目光,总能够发现那些鲜有人关注的事物的中间地带,继而在对一个个细小事物的重新体认中,以诗性的语词和翩飞的思绪打破叙述与思考的常规。布兰臣的诗更多地偏向叙述,正是在其所叙述所构造的场景与事件中,多重声音被释放,普通物什、自然景观、历史人物与挣扎着的自我同时在场,诗人立于其中,以敏锐的感知力和略带神经质的目光体察存在于其中的联系。且诗人的情感也先验地被纳入所叙述的事物、场景中,他并不将叙事与抒情置于两个不同的板块,其语言实验之一便是将情感切割,让起伏的情感蛰伏于每一个叙述的片段中:

如若开花,石头先化为泥土

我的甲壳,被菜园染上一层铁砂红

从你的手腕,看到了漫山的纵与横

叶子,把他的一端拴在枝头,另一端

伸向无形,一只不断弹跳、不断成长的

风筝,他的体型沿着他的脉络奔走

表面上的色彩缤纷,只是他的另一种呼吸

沉默背后,“无限可能”

——《另一种呼吸》

前三行是诗人构造的田园场景的一幕:石头成泥,甲壳沾染因岁月累积而生的红锈,事物呈现出下落、陈旧的样态,似乎毫无生机与力量,情感也显低沉。继而菜园之中的实见则是另一种情感的表达:叶子一端连在田园中,在土地中汲取营养获得呼吸的自由;叶子另一端则有无限可能,它朝向天空呼吸,体形随着风筝游动的脉络弯弯绕绕,显示出自由的姿态。风筝在半空“弹跳”,实际上是承载了另一个生物——叶子对高处和自由的渴望,于是风筝寄托了叶子在沉默中潜藏着的力量。由此,诗人在此处完成了一次情感逆转,并直达叙述的高潮。在由低到高,由局部观察到整体远望的过程中,诗人在虚实相生的场景叙述中完成了不同情感的吐露,营造出戏剧化的抒情效果,诗歌因而具有强大的内在张力。

在打破既定规则的过程中,诗人布兰臣还善于构造富有层次的场景,并将自己纳入其中,以或旁白,或主观,或客观的言说扮演不同的说话者。“应该抽一支烟/此时他应该说胡话/——他自己安排的‘第三者/(这显然是一场测试)”(《较量》),在多重角色的对话中,诗人完成一场思想的对弈。在构造场景时,布兰臣常从小处切入,以体察自然的视角看待稀松平常的场景事物,故而能在分明的层次间获得新鲜的感觉,“花开了/犹如墙灯被拧亮/照耀一群整夜未眠的人”(《瓷》)。从花到灯到光明,再到孤独的人类,场景逐渐阔大起来,于是看似微小之物也掀起了一种力量,似能扛鼎。而在这渐变的场景中,诗人则以旁白的方式捡拾起了微小的事物与旷远的历史、与宇宙存在之间的奇妙联系。

布兰臣确实擅长这种解构既定的书写策略。情感暗含的叙述与多层次的场景构造,帮助诗人站在地平线上看世界,获得更加真实冷静的思考,在思想自在漫游的轨迹中发现鲜为人知的一方世界。在布兰臣抛开既定的规则同时,细微曲折的情感、深沉的思想与刹那间的灵光并行不悖地穿行于文本中。诗人以陌生的视角和翻转的方式进入对世界的观察和体认,因而诗歌中常显现出跳跃的思维和不受拘束的语词,也由此带来了新鲜的审美感受。

二、此刻的重构

解构既定,是为了重构此刻,对现场感的重视让布兰臣的诗歌达成了对此刻的重构。在现代生活向前快速发展的进程中,多数人看到了未来的光明,匆匆地前行,而诗人布兰臣则更多关注到了人类当下的处境。于是,当人们沿着发展的横轴奔走时,诗人则驻足于发展的纵轴,故而笔下便出现了诸多这样的时刻:

我曾喜欢黄皮的苹果

如今我已记不清它们的味道

我在自己的家园里流浪

我并未老,为什么对一切感到索然无味。

——《回到“鸟语花香”的原初动力》

自然的环境本可以生长出味道可口的苹果,而这一刻的“我”却不能够再找到唇齿所熟悉的味道;“我”漫行在自家,却依然像个无家的浪子,毫无归属感,失却灵魂一般地过着重复无聊的日子,从有味走到“索然无味”。时代的发展正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抛弃曾经的鸟语花香,现今的一切都令人难提兴趣。在此刻,诗人感受到的是自己与过去的疏离与对现在的漠然,个体夹在两者中间,意图返回原初,却发现积重难返是如此令人神伤。身处此刻,诗人有身临其境的现场感,既感受到被撕扯的痛,也感受到了某个片刻的希望。“悄悄来临的黑暗,映照出/一轮孤月,他背负着徒劳”,一路孤独寂寥,艰辛地行走,风尘仆仆,但布满灰尘的生活也有光亮的时刻:“一粒三百多年前的种子/拖着巨大的榕树根,从石岩上披挂而下/我的满脸灰塵,爬满了花瓣。”(《我的满脸灰尘,爬满了花瓣》)一个人在现今生活中历经风霜,但在某个偶然的时刻还能接收到岁月的馈赠。诗人在这个现场中传递出的,是对美好过往的追求与反顾,是对此刻有荆棘也有诗意的希求,抒写的是个人对此刻生活的合理构想。诗人用很多设想与想象,“如实”呈现此刻的困境,“在烈日下,我们要重新分配这个世界的/青山绿水。丈量,踩点,画红线图”(《禅位》),这是诗人对社会问题的文学性想象。身处现代,诗人目睹世界发展的现状:许多东西被分割,许多东西消失不再。美好逐渐消失,而此刻人们在做的并非是修复与保护,而是浪费残存的美好。看似荒诞不经的场景,实际却是现实困境的映照与延伸,诗人亦不无忧伤地道出了他的心迹。

在对“此刻”的想象中,有痛感,有无奈,有片刻欢欣,诗人在其中摸索着,试图重新建构起当属于当下的和谐美好的时刻。

三、原初的回归

消解与解构,是现代汉诗当下主流的诗歌命题,而解构之最终目的是为了抒写诗人理想中的原初状态。在寻找返回原初之路的过程中,布兰臣行走在当下,思考在此刻,将一切统统释放,试图寻找万物本初之貌以抵达本真。

回归原初的策略之一便是历史人物的出场。基于诗人诗思的原始驱动,布兰臣让沉寂于历史深处的人物走出他们的时代,进入现代社会的生活。由此,不同时空的对话暗含历史与现代的对弈,诗人在其中完成对现实的思考与解读。“一个婴儿突然向他亮出匕首/‘伍子胥,伍子胥/一支利箭向他的面门飞来”(《较量》)。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在现代受到未染尘俗的婴儿之箭杀,遭遇了一场不崇高、不体面的死亡,在这期间,伟大的牺牲与平淡无奇甚至荒诞不经的死亡构成强烈对比,诗人的书写既包含了对圭臬的反叛,又表现了现实的残酷,显示出历史的错位与浓重的荒诞感。与之类似的,在布兰臣诗歌中出场的还有林冲、尧帝等历史人物。“城市中心,铺开一处风雪草料场/没有文字,林冲们舞着绝望的刀枪”(《齿轮》);“一群穷困的渔民供养着他们一家四口/尧帝在无聊的时候整天研究一副黑白棋/假装围攻天上的星星”(《吹箫》)。在布兰臣笔下,历史主角走下神坛,褪去光环,进入庸常的现代生活,事迹被重新书写,一切又回到原点。诗人用诗行构建一个时空,“不隔”是它的特征,这使得伟大的、高尚的、平凡的都退回到同一水平线以演绎新的现代故事。在“水流、钟声和蝉鸣”的氛围中,“这些圣贤的声音,被/一个书生朗读着/我的女友/请帮我记下来”(《诗经》),这首诗则是历史之物的回归。中华文化经典——《诗经》记录了古代人民的生活,而今又走进了新时代饮食男女的生活,从生活到生活,达成了事物本质的回归。

回归原初的另一策略则是意象的择取。布兰臣诗歌意象的典型特征之一是繁密。诗人回到诗歌本身,用诸多物象表达对世界的认知感受:“对岸无灯火,我用望远镜照见/岸边的海滩、污泥、芦苇、菖蒲/以及那些炮弹、断桥、烟雾、夕阳/自然的翅膀、纯粹的诸子百家、纷争”(《对岸无灯火》)。几行诗之间,数个意象接连而出强化了情感的表达,呈现出诗人的忧心以及对返归自然的向往。其次,布兰臣的诗歌意象有各种形状、味道、状态、颜色,而能给人以直接感官冲击的则是颜色。他不惧鲜亮的色彩,大胆地用色彩勾勒物体的面貌:“红色砖墙”“亮闪闪的水”“橙色乒乓球”“一本灰蓝色的书”……色彩是世界组成的基本方式之一,描述色彩某种程度上就是在描述世界。由此,布兰臣诗中色彩分明的意象使得他的诗歌如“一张相片”记录了各色之物,“世界或者幻象”,也隨之“一起向五官涌来”。布兰臣注重呈现色彩丰富的意象,抒写了世界最本原的东西,这与诗人返归本真的追求不谋而合。另外,布兰臣笔下的意象多呈现为破碎状态。既写诗也写诗论的诗人沈奇认为,现代汉诗是以现代性为精神底背的,而现代性的一大显著特征是破碎性——人成为多种文明形态的混合,成为不确定的、分裂的碎片。①诚然如此,“破碎”亦是诗人布兰臣诗歌意象的另一突出特征。“断桥”“跌碎的齿轮”“烧焦的翅膀”“光秃秃的银杏”“荒废的街道”……在对故有的解构之后,碎片化的意象,拼组成诗人所感知到的现实世界。个体在现代生活的各种冲击下所产生的分裂感、压迫感与虚无感,借由一个个碎片式的意象找到了形象的表达方式。

在回到本原的过程中,诗人凭借敏锐的洞察力与冷凝的精神,意图建构起对自己、对历史、对现实存在的认知与呐喊。布兰臣的诗思游过客观现实、遥远历史、故乡风物乃至于想象世界的方方面面,在实在与虚拟中找到本原的归处。这使得他的诗歌语言即便在繁多的意象群和纵横古今的想象与联想中,避免陷进隐喻复制的泥淖,即或他的诗中存在一些“私人性”的意象,但依然不啻为自主性的重构。在历史与现代的碰撞中,诗人已经以严峻的姿态向着本原复归。

诗人布兰臣笔下的时空总处在回溯或是快进之间,在这其中,历史与现实交织,实在与幻想并行,一切事物都在寻找恰当的位置,随之带来的是焦虑感、荒诞感与虚空感,这也使他的诗歌存在一些难解的诗行。诗歌评论家叶橹在布兰臣诗集《语言之初》写的序言中写道,布兰臣对诗性时空的重构和探秘,还依然比较模糊,因而决定了他的诗具有“小众性”的品质。诚然,布兰臣的语言实验尚处探索之中,但诗人无意将诗歌神秘化、玄虚化,将读者引入五里雾中。虽然存在生硬、不成熟的痕迹,但他对既定的打破与超越确是一种思想的成熟。他的尚未成熟之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诗语与心还存在着碰撞时的挣扎与剧痛。

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说,先行者的“诗中保持着一个曾在的东西,到达的本质因素把自身聚集起来,返回到命运之中……”①,布兰臣或许正是这样一个“先行者”,他对既定的世界充满强烈的冲破欲望,故而其在诗中常有一种对于世界罅隙的固执而大胆的接近冲动,而正是这种对原有的打破,构建了新的此刻,诗人借此寻找到通向本原与真理的可能。打破、重构、回归,这是布兰臣诗歌的独特书写策略,他以其独特的诗性语言在这条可行之径上寻觅着。

(作者单位 扬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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