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琐忆

2021-07-11 10:52琦君
阅读(高年级) 2021年4期
关键词:轿子书海书房

琦君

我自幼因先父与塾师管教至严,从启蒙开始,读书必正襟危坐,面前焚一炷香,眼观鼻,鼻观心,苦读苦背。桌面上放十粒生胡豆,读一遍,挪一粒豆子到另一边。读完十遍就捧着书到老师面前背。有的只读三五遍就琅琅地会背,有的念了十遍仍背得七颠八倒。老师越生气,我越发心不在焉。肚子又饿,索性把生胡豆偷偷吃了,宁可跪在蒲团上受罚。眼看着袅袅的香烟,心中发誓,此生绝不做读书人。何况长工阿荣伯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一个大男人,只认得几个白眼字(家乡话形容少而且不重要之意),不也过着快快乐乐的生活吗?

但后来眼看五叔婆不会记账,连存折上的数目字也不认得,一点辛辛苦苦的钱都被她侄子冒领去花光,只有哭的份儿。又看母亲用颤抖的手给父亲写信时,总埋怨辞不达意,十分辛苦。父亲的来信,潦潦草草,都请老师或我念给她听。母亲劝我一定要用功,我才发愤读书,要做个“才女”,替母亲争一口气。

古书读来有的铿锵有味,有的拗口又严肃,字既认得多了,就想看小说。小说是老师不许看的“闲书”,当然只能偷着看。偷看小说的滋味,不用说比读“正经书”好千万倍。我就把书橱中所有的小说,一部部偷出来,躲在远离正屋的谷倉后面去看。此处人迹罕至,又有阳光又有风。天气冷了,我发现厢房楼上走马廊的一角更隐蔽。阿荣伯为我用旧木板在墙角隔出一间小屋,屋内一桌一椅。小屋三面木板,一面临栏杆,坐在里面,可以放眼看蓝天白云,绿野平原。晚上点上菜油灯,看《西游记》入迷时忘了睡觉。母亲怕我眼睛受损,我说栏杆外碧绿稻田,比坐在书房里面对墙壁熏炉烟好多了。我没有变成“四眼田鸡”,即缘于有此绿色调剂。

小书房被父亲发现,勒令阿荣伯拆除后,我却发现一个更隐蔽安全处所。那是花厅背面廊下长年摆着的一顶轿子。三面是绿呢遮盖,前面是可卷放的绿竹帘。我捧着书静静地坐在里面看,绝不会有人发现。万一听到脚步声,就把竹帘放下,格外有一份与世隔绝的安全感。

我也常带左邻右舍的小游伴,轮流地两三人挤在轿子里,听我说书讲古。轿子原是父亲进城时坐的,后来有了小火轮,轿子就没用了,一直放在花厅走廊角落里,成了我们的世外桃源。游伴们想听我说书,只要说一声:“我们进城去。”就是钻进轿子的暗号。

在那顶“轿子书房”里,我还真看了不少小说呢。直到现在,我对于自己读书的地方,并不要求如何宽敞讲究,任是多么简陋、狭窄的房子,一卷在手,我都能怡然自得,也许是童年时代的影响吧。

回想当年初离学校,进入社会,越发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而碌碌大半生,直忙到退休,虽已还我自由闲身,但十余年来,也未曾真正“补读生来未读书”。如今已感岁月无多,面对爆发的出版物、浩瀚的书海,只有由着自己的兴趣,与有限的精力时间,严加选择了。

我倒是想起袁子才(即清代诗人、诗论家袁枚)的两句诗:“双目时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我想将第二句的“古”字改为“世”字。因他那时只有古书,今日出版物如此丰富,真得有一双秋水洗过的慧眼来选择了。

清代名士张心斋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赏月。老年读书,如台上望月。”把三种不同境界,比喻得非常有情趣。隙中窥月,充满了好奇心,迫切希望领略月下世界的整体景象。庭中赏月,则胸中自有尺度,与中天明月,有一份莫逆于心的知己之感。台上望月,则由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以客观的心怀、明澈的慧眼,透视人生景象。无论是赞叹,是欣赏,都是一份安详的享受了。

(文章有删节)

感悟:

少年时期,对知识的渴求促使作者想方设法地去读书。也正凭着这一腔热忱,作者逐渐感悟到书海无涯,须日日积累、细细甄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快乐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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