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贵
所谓众口难调,原指饭菜难合众人口味,引申意为难将众人意见协调一致,亦喻指难让所有人满意。
就饭菜口味而言,缘于地理人文民族习俗诸因素影响,各地民众口味迥异,遂生成风味各异的地方菜系。说白了,先有口味不同,后有“十大菜系”,而非相反。尽管食不果腹饥不择食年代谈不上协调众口,但并未改变众口难调原生本然状态。若说众口难调乃基于生物自然选择的常态,众口一味则是基于社会特殊情形的非常态。
黑格尔开示:“存在即合理。”如同饭菜难合众人口味一样,个人意见众口难调也是客观存在,非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且不同意见作为矛盾,正是事物发展内在动力。所谓“真理越辩越明”,强调是非曲直越辩论越抵近真理,进而藉以求同存异推进事物演进。孔子“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语,强调理性交流并不寻求双方观点一致,而是彼此尊重容纳对方异见;非理性交流则或隐瞒观点或了无思想或人云亦云,甚或刚愎自用党同伐异。显然,基于绝对一致的众口一词乃非理性状态,基于不同意见的众口难调才是理性状态。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被公认为人类理性思考和计量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师生三人,被并称为“古希腊三贤”。亚里士多德师从柏拉图20多年间,深入研修恩师思想和古希腊各流派,渐次与老师观点产生龃龉。惊世骇俗的是,他并未被老师光环蔽眼而放弃独立思考,而是大声喊出“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试想,设若“三贤”不是同样基于对真理近乎“离经叛道”的执著追求,会成就三代师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思想丰碑,会留下“后浪推前浪”旷世美谈吗?
列宁说过:“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马克思语似乎为之诠释:“在科学上是没有平坦的大道可走的,只有那些在陡峭的山路上,不畏劳苦,奋力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峰。”所谓“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峰”的人,说穿了,其实就是有希望抵达和触摸真理的人,这些人中翘楚自然贵为芸芸众生中极少数。1600年,意大利天文学家布鲁诺由于反对地心说,力推哥白尼日心说,后被宗教裁判所判为“异端”,并于当年在罗马鲜花广场被活活烧死,成为捍卫真理的殉道者。后来实践证明,布鲁诺的观点和主张完全正确,真理确实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现实悖论是,一方面,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另一方面,民主决策通用少數服从多数原则。希特勒疯狂迫害犹太人时,先将爱因斯坦大街改名,再去其住处抄家,又以2万马克悬赏他的人头。这些下三滥手段均可手到擒来,让纳粹棘手的是爱因斯坦的皇皇相对论。于是他们暗中作祟,先让100位著名学者撰文公开反对相对论,继而结集《100位教授的证明:爱因斯坦错了》一书,觊觎用“多数”强调“正确”。时值爱因斯坦在美国讲学,他看到书后不屑地揶揄:“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只要能证明我错了,一个人就足够,现在他们来了100个,其实一点也没有用,100个零加起来还是零!”
对待认知正误判断,国人“祖宗之法”也具两重惯性:强调“正”时,动用多数压制少数;偏向“误”时,夸大精英观点否认多数意见。假如复加掺杂权力抑或被权威插足,便能将多数挤兑成少数,也能把少数虚张为多数。可见,举凡事关公共利益重大决策,少数服从多数未尝不失科学理性;而对于事关观点正误判定,少数服从多数则失之于简单粗暴。事实上,人类史上不少惨痛教训,就肇祸于打着少数服从多数正义旗号的“多数人暴力”,敬畏众口难调保护少数意见永远值得世人刻骨铭心。
面对众口难调,对不同意见竭力排斥甚或大打出手,后果不堪设想。纳粹高层权力争斗向来尤烈,希特勒不止一次密令:内部争论一定不能外泄。要命的是,无论希特勒下达多少道命令严禁争论外泄,也不可能真正消除内部意见争论的客观存在,可以说,自他打压屏蔽众口难调之日起,就注定走向了自掘坟墓的不归路。
众口难调不仅是物竞天择自然法则使然的正常状态,而且是优胜劣汰社会规律作用的健康样貌。捍卫之不被人为打破和恶意毁损,说到底,还得仰仗坚如磐石的民主制度和科学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