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
我小时候有个小伙伴,我们都喊他小米。小米应该是他的乳名,真名叫什么,我忘记了。就像我,他们都喊我煤油麦饼。叫的时间长了,“煤油”两字也省了,麦饼成了我的代号。那个正儿八經的名字弄丢了,偶尔被提起,连自己也感到陌生。
小米是个遗腹子。在我小时候,偶尔会听到这样的传言:说有个货郎来我们鸦雀窝,经过小米妈妈家门口,货郎担停放了很长时间。后来那个货郎摇着铃鐺消失了,几个月后,小米的妈妈肚子大了起来,之后小米就出生了。这传言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很大的阴影,后来我一看到鸡毛兑糖的老汉,拔腿就跑,甚至看到卖冰棍的小贩也远远躲开。我总觉得他们身上藏着机关,一抖露就可能放出一个孩子来。
小米的身世成谜,让大家觉得他不太一样,好像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因此很少有人跟他玩。小米常常从家里偷出番薯、蚕豆给我们吃,极力地讨好大家,可还是谁都不愿意跟他走得太近。我以为这是身世的原因,但后来孩子王赵林说了一件事,让我觉得他被孤立有另外的原因。
那天,天空中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我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在天上寻找飞机的踪迹。这是我们小时候无师自通的爱好,但凡天上有飞机飞过,我们都会放下手中的一切,寻找那个亮闪闪的光点,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比较,哪架飞机离地面最近。我小时候有个最大的心愿,就是飞机能一头栽下来。如果那架飞机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姐姐就更好了,比如《新白娘子传奇》中的白娘子,不是白娘子,小青也行。法力无边的她们铁定会笑吟吟地从飞机里出来,我会把她们接回家,让妈妈给她们做好吃的。可是飞机掉下来太难了,这个心愿一直都没实现过。我们所处的地方大概离飞机场很远,每次飞机都飞得很高,有时候只听到轰鸣声,找不到飞机的踪影。夏天的傍晚,天空中常常会有一道笔直的云,我们认为那是飞机的路,可那条路上从来没看到飞机再次飞过。
那天轰鸣声传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田野上玩泥巴。秋高气爽的蓝天如同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笼罩着静止的村庄和田野,时间仿佛睡着了。轰鸣声由远及近,我们都站了起来,朝明晃晃的太阳张望。赵林对光敏感,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也流出来了。我们觉得好笑,但都忍住了没笑。
飞机被我们找到了,一架白色的客机,形状像个小树丫。等它从天空中走过一条直线后,赵林跟我们说,上次他看到了一架更大的飞机。我们都很好奇,究竟有多大呢?赵林说,能看清楚飞机上的窗户,还有红白相间的尾巴。
他这么一描述,我们的心脏就“扑通扑通”乱跳。赵林又说,“那天的飞机出问题了,不然不会飞这么低,我看到它的翅膀微微地震动了一下。那天我带着冲锋枪,都不敢朝它开枪,怕一开火,就被我打下来。”
我们听得紧张起来。平日里,我们都喜欢拿着玩具枪朝飞机开火。没有玩具枪的伙伴也会用手比画成一把枪,模拟打飞机,嘴巴中发出各种各样的枪炮声。赵林说,我们看到的顶多算只燕子。他那天看到的是只老鹰,而且是翅膀受伤的老鹰,差一点掉落到地面上来。
我们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上,没想到赵林说:“本来我早就告诉你们了,但被人扫了兴。那天一同看到大飞机的还有小米,这个没有爸爸的家伙,竟然还跟我争论飞机有多少扇窗户。我说十二扇,他偏要说十五扇,他妈的。”赵林突然骂了一声,大家惊愕不已。
赵林摸了摸嘴巴说:“你们猜,他有多不要脸?”我们都摇头,赵林翻了翻白眼说,“他竟然当着我的面声称他爸爸是开飞机的,说为了来看他,故意把飞机开得这么低。”
赵林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赵林也跟着笑,他说:“这还不算,后来看着飞机飞远了,他还对着天空连叫了好几声爸爸,太不要脸了。”
哄笑声如暴雨打树叶般热烈了起来。赵林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他大声说:“这么大的飞机……怎么可能是他爸爸开的!”附和的人很多,我感受到了大家的敌意。早就习惯了小米的爸爸是一个货郎以后,他竟然敢说自己的爸爸是开飞机的,这确实有些不像话了。
这以后,我遇到小米也开始绕着走。小米蒙在鼓里,有好几次跟我打招呼,我都没理他。他理解不了,为什么连我也开始避他。他从家里偷了一个梨出来,硬塞给我,我坚持不要,他就开始掉眼泪,这让我很为难。我接过他的梨,但拿在手里,并没有吃,他又开始催我吃,说很甜。我问他:“你爸爸真的是开飞机的?”
小米愣了一下,倔强地点了点头。我大喊了一声:“吹牛!”
小米的眼泪开始往下掉,但他好像并不打算让步,他说:“我爸爸就是开飞机的,他很忙,所以一直没来看我。我坐过他的飞机,把手伸到窗外,能摸到那些白云。”
我怔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心里的疑团如迷雾升腾。但我失去了揭穿他的勇气,是小米的梨救了我。我在手里捣鼓了几下后,把梨塞到嘴边,一口咬下去,满嘴的甜味把我包围住了,我忘记了跟他争论。
这之后,我不知道小米是不是用同样的办法去收买别的伙伴,我确定自己并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但不久后,谁见到小米都要调侃他:“打开飞机的窗户,能摸到白云?”起初是一些比小米大的孩子,后来我们中的好多人都这么奚落他。小米每次都涨红了脸,一言不发,他看着那些取笑他的人,眼神中布满了怒火。
小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理我,我觉得他肯定误会我了,以为是我散布的消息。我好几次想跟他解释,但他看到我,扭头便走。
那年冬天,我经过小米家门口,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他家里喝酒,小米蹲在门口玩一架塑料飞机。那架塑料飞机诱人极了,有一个红色的鼻子,一对碧绿的翅膀和通体明黄色的机身。小米拿着那架飞机,嘴巴模拟着飞机的轰鸣声。一看到我盯着他手里的飞机,他飞快地收起来,转身跑进了家里。
我听到那个陌生男人坐在他家里,高声大气地用绍兴口音说:“我们绍兴冬天的时候阴冷潮湿,不吃饭没事的,但我们少不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黄酒。”之后,我听到小米的妈妈轻声笑着:“不吃饭怎么行,人都要吃饭的呀。”
“我们绍兴人不吃饭没事的。”
又是一阵哧哧的笑:“不吃饭,人不会饿死吗?”
绍兴人的兴致低落了一下,仿佛回到了现实中,他说:“不是还有菜吗?”
隱约间,我忽然明白过来,那个人大概就是小米的货郎爸爸,可门前的货郎担呢?我满脑子都是小米手中那架颜色鲜艳的飞机,这个小气鬼,给我看看不行吗?以后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我心里忿忿地想。
我们从村里的小学升到了镇上的小学,又从镇小升入了镇中。到初二那年,他突然和他妈妈搬去了城里。据说是她姨妈在城里开了个机械加工厂,需要帮手,他妈妈就把他带去了城里。
去城里之前,他特意跟我来告别。那时候,我们已经算半个大人了,好多原本以为重要的事情都变得不值一提。但小米执拗地跟我提起了小时候他爸爸开飞机那件事。我说,“我一直没跟别人说,也不知道谁说出去了,后来就开始疯狂地传播,害得你那时候读书也没心思了。”
他笑笑说:“你以为我还在乎谁说出去吗?你不说,时间也会证明我撒谎了,我只是觉得当时那个谎言真棒,这都敢想!”他得意地说着,嘴角微微上扬,那表情有点阴险。他又补充道,“撒这样的谎是会上瘾的。”
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却很快岔开了话题说:“我知道你们那时候都在乎赵林的感受,小时候真可笑。”
我尴尬地笑笑,想到了小时候赵林威风的日子。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围绕着他,他似乎就是我们的太阳,没有了他,生活就失去了快乐。等到我们大了,才发觉什么都颠倒过来了。赵林的成績出奇地差,在学校也经常挨老师的批评。他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在家里帮他父母干农活。遇到我们,变得越来越客气。我有时候怀疑自己,我们为什么要拥戴一个这么平庸的人?
我问小米:“去了城里,你不会也不读书了吧?”
他看了我一眼说:“当然要读。我姨妈已经帮我联系好学校了,我插班进去。到时候看中考成绩,如果能考上中专就读中专去,上不了中专就在我姨妈那里工作了。我妈妈就是这么考虑的。”
那天,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下午,临别的时候,突然生出诸多的不舍,他说等他到了那边就给我写信。我说:“写家里地址吧,寄到学校要被老师没收的,隔壁班的一个女生,信还被她班主任私自拆开看了,审核之后才交给她的。”小米厌恶地说:“这么恶心,那我也给你留我姨妈家的信箱。”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地址还有专门邮箱的,我们村里的信都是邮递员放在村口的小店里,去买酱油老酒的时候,才顺便带回来的。
小米去了城里后不久,给我来了信,他给我描述了城里人的生活。说他们班级里的人都穿一模一样的衣服,那衣服叫校服;城里的马路不能乱走,要看交通信号灯,不然会被车撞;城里的马路都有几十丈宽,能开飞机;机械加工厂旁边的海马歌舞厅整个晚上都在放“嘭嚓嚓”,男男女女在昏暗的灯光里搂搂抱抱,恶心死了。
他说没事的时候,他就骑上他姨妈的自行车在县城里瞎逛。他特别喜欢看火车,火车站附近有一座高架桥,那座高架桥特别壮观,仿佛架在城市的屋顶上,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全貌,从上面能清楚地看到进站和出站的火车。他就站在那里数火车的车厢,一节一节的,数到眼花。高架桥下不远处还有一条大河,傍晚的时候,夕阳垂在蜿蜒的长河边,鲜红得跟橙子一样。他还听说离城区不远有个军用机场。他想抽空去看飞机,每次战斗机飞过头顶,声音比我们小时候听到的飞机轰鸣声大一百倍。
我觉得小米真幸运,他相当于去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我们还在鸦雀窝晃荡,一切都那么无趣,路上有几颗石子都了然于心。我给他回信的时候,就觉得无话可说。因为我的生活,他都一清二楚,而他的生活色彩斑斓。
临近中考,小米的来信渐渐少了。这一冷之后,我们就再也没给对方写过信。我上了高中,学业更加繁重,回家的次数也少了。有一次听母亲提起小米,说看到他妈妈带着他来村里走亲戚了。我问在哪里,母亲说可能在他外婆家里。也很奇怪,我后来竟然没去找他,路过他外婆家的时候,远远的听到人声鼎沸,小米好像也在里面,但我仅仅路过了一下,并没有走进去。我总觉得他会来找我,而他可能觉得我会去找他,最终我们谁也没找对方。母亲后来又跟我说小米没考上中专,我问那他在干吗?母亲说,要么复读,要么工作。言语之间,好像也不是特别关心。
我大学毕业后,换了几份工作。后来去一个律师事务所上班,主要工作是给各位律师分发报纸、端茶递水、打扫卫生。律师们很忙,我很清闲,大部分时间,我坐在事务所里看报纸。那天闲来无事,翻到了一则有趣的新闻,说动物园的大象记忆出奇的好。只要你以前作弄过它,如今成年的大象还可能记仇,它能从人群中认出小时候欺负过它的人,卷起自己的粪便,袭击那个人。我笑出声来,觉得动物园的营销做得有趣,竟然这也能编一条新闻。
我了解城里的动物园,它不同于别的动物园。一般的动物园有财政补贴,票价都比较便宜。但那个动物园是一个企业出资成立的。企业也不是真的要办动物园,而是可以借动物园的名义圈地。圈完地以后,企业就不管动物园死活了,所以门票定价很高,比普通的动物园高出一大截。票价一高,去玩的人就少了。动物园便挖空心思地制造新闻,目的就是吸引大家去动物园玩。
我想这个策划出来多半出自动物园自己人之手,果然在标题下看到了“通讯员小米”的字样。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多年没联系的小米。很奇怪,我当时就很确定这个通讯员小米就是我从小认识的小米。
我通过报社的熟人打听了一下,小米确实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我要到了他的手机号码,电话打过去,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问你是小米吗?对方迟疑了一下,反问我是谁。我说:“我是麦饼啊,鸦雀窝的麦饼。”他惊叫了一声,声音一下子有了神采:“怎么是你啊?太意外了,多少年没见了,你也在城里吗?”
我跟他简单说了下自己的近况,末了不忘告诉他,那头大象写得很精彩。他邀请我空了去他动物园看看,他带我去认识一下这头大象。他说真该感谢安娜,让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我跟他开玩笑说,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还这么能吹牛。他说,安娜的事大部分是真的,只是稍微做了一点艺术加工,不信你来现场看。
我莫名地被他说得好奇起来。本来有没有大象,我们都是要见面的,他这么一说,我就迫不及待地挑了个时间去找他了。
到了动物园门口,他已经等候在那里。跟门口检票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我们就进去了。我注意到门口的售票窗口队伍排得很长,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门票价格高得离奇,全票需要280元一张。
我问他:“这么贵的票价,还有这么多人来?”他笑了笑说:“全市只有一个动物园啊。再说孩子想来,有什么办法呢?”我说:“你那头成精的大象起作用了,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小米笑笑,私底下算承认了。
他带我进入动物园,坐上了里面的电瓶车,也免去了车费。电瓶车沿着一条河开过去,沿途看到了几只掉了毛的孔雀。小米对动物园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看了看表,跟开电瓶车的女司机说,熊猫馆停一下。他回头又跟我说:“这个点,团团刚吃完中餐,它会从馆里走出来晒会太阳,心情好还会荡一会儿秋千。”
果然,我们从熊猫馆下车的时候,刚好看到一头大熊猫从馆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它看起来像一个邋遢的流浪汉,在杂草丛中到处翻找食物。之后又走到了栏杆前,看着外围大喊大叫的孩子们。小米跟我说,游客经常向它投喂食品,已经吃上瘾了,它这是在讨东西吃。小米说着,提醒了那些小孩,别向它投喂食物。他又跟我说,这头熊猫是武汉那边租借过来的,是他们动物园的明星,小孩子特别喜欢它。我好奇地问,你们动物园没有自己的熊猫吗?他说以前有过,一雌一雄,雄的叫康康,雌的叫美美。美美先過世,年事已高,活了三十岁,相当于人活了八九十岁。康康是生病死的,有严重的胃溃疡和肠炎,跟游客投喂食物有关系。那些包装袋都吃进肚子里,最后肠子都烂穿了。我们看着也痛苦,就让它走了。
看了熊猫,我们又去了剧场。几乎是掐着点进去的,观赏了狗熊拳击赛、猴子骑单车,还有狮子、老虎钻火圈。小米对每个动物都很熟悉,能报出花样繁多的名字。陪我看猴子戏的时候,他跟我说起了他自己的情况。他说他复读了两年,最后考了个中专,学的是兽医专业。毕业后就来这个动物园了,起初给动物们看病。后来带了几个学生,他就不再干兽医,转而负责动物园的日常宣传工作。
我冲他眨眨眼说,宣传工作好,是动物园白领啊。他说,也不单单是宣传,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多。动物园里的工作人员大部分是驯兽师、饲养员,没几个人在办公楼里。从剧场出来,他低声跟我说,跟人打交道累,有时候觉得还是跟动物相处愉快,简单!
他随后带我去看了那头成精的大象。大象和长颈鹿、斑马等关在一片空旷的泥地里,老远就看到几只长颈鹿在里面撒欢奔跑,像狂风中来回摇摆的大树。走到跟前,发现那头大象身上脏兮兮的,不知道是自己的粪便,还是泥巴,有的地方已经干透结块,有的地方还湿漉漉的。它确实爱捣鼓自己的粪便,弄着弄着,就卷起来甩到围栏外面来。
小米说,没骗你吧?你仔细看,它一直在人群里找“仇人”。我凑近了看,发现大象的眼睛特别清澈,像面凸镜,周围的一切都倒影在它黑色的眼眸里。它不喜欢被人盯着看,眨了眨眼,又开始捣鼓自己的粪便,围观的人群哄笑着纷纷往后退。
我问小米,你凭什么认定它在寻找“仇人”?我看它就是个习惯动作。小米笑笑,不置可否。
和小米联系上以后,我们时不时地聚在一起。没想到中秋节那天,动物园出大事了:一个动物园老虎咬人的视频在网络上疯狂地传播,地点就发生在小米那个动物园。我第一时间发短信问小米,他好像挺忙,很久才回复我两个字:属实。
几天后,他约我在城西的一家咖啡馆里见面。一落座他就说,太惨了,这几天都在处理老虎伤人事件。那时候,我已经从媒体上了解到大致的信息,说是一家三口打算进动物园游玩,看到门票太贵,只买了一张票,让穿裙子的母亲进动物园,父子两人选择从旁边废弃的工厂翻墙而入,结果掉进了虎山,父亲为掩护儿子逃跑,葬身虎口。
小米说,是母亲带着八岁的儿子来探望父亲。父亲已经大半年没回家了,选了个中秋节,一家人团团圆圆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没想到发生了惨剧,刚见上面就永别了。孩子的父亲就在动物园旁边的工地上班,以前也逃过票。以为摸到了一条山路,可以省点钱,结果把命搭进去了。唉,你看过那个视频吗?
我翻出了手机,把老虎咬人的现场视頻找了出来,确实太血腥了。视频是隔离河边的游客用手机拍下来的。视频中,那个可怜的男人艰难地撑在地上,他的脖子被老虎死死地咬住,游客们发出阵阵尖叫声。后来一大批活鸡被扔到了河对岸,场面一度鸡飞狗跳。四五只老虎对漫山遍野的活鸡不感兴趣,围着那个男人团团转。再后来,几挂点燃的鞭炮扔过河去,吓跑了围拢过来的其它老虎。但咬住脖子的老虎被激怒了,它疯狂地来回甩头。那个可怜的男人在虎口下满脸是血,又是一阵阵的尖叫声。
小米说,后来警察来了,驱散了现场的人群。警察问我们园长,打麻醉枪吗?我们园长阴着脸说,直接击毙。警察还有些犹豫,毕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且列入了濒危物种。我们园长说,那只杀人的老虎必须死,不然对死者没法交代。当时我们觉得很有道理,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个人即使救下来,生还的希望也非常小了。
我瞪大了眼睛,那只老虎后来真的被击毙了?
小米点了点头说,那怎么办?吃过人的老虎即使留着,也不好养了,保不准以后又闹出人命来。
我问,后来那个男的死了没?小米说,从虎口夺下来的时候还有气,但伤得太重了,送到医院就不行了。当时医院要做气管镜,连管子都插不进去。就是可怜了这对母子,尤其是那个孩子,亲眼看着爸爸葬身虎口,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一直都不肯说话。那个女人看着自己的丈夫咽气了,在那里拼命地跟儿子说:快喊爸爸,快喊爸爸。小家伙明显受了惊吓,蜷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
我问,你们动物园后来怎么处理的?
小米说,不是一直在谈嘛,园长当天就派了我去跟他们谈。说实话,动物园已经尽了责任。在他们翻墙的地方之前就竖着警示牌,上面写着:内有猛兽,严禁翻墙。他们自己闯进来的,而且是为了逃票,主要责任在他们自己身上。但动物园也不能不管,毕竟是园内的老虎咬死的人。我去跟他老婆谈的时候,她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要钱,把人还给我们。我跟她说,人已经没了,还人是不可能了,只能用钱来补偿。一直都没有谈下来,再谈下去,我也要神经衰弱了。
我只能安慰小米,让他再给那对母子一点时间。突如其来的惨剧,谁都接受不了。
小米咽了咽口水说,医院的事了了以后,他老婆要去工地收拾遗物,小孩也跟了去。我当然得全程陪着。当时还心存疑虑,毕竟工地上都是她老公生前的工友,免不了老乡什么的,怕他们聚众生事,只好壮着胆跟过去。工地的居住条件你也知道,一个简易工棚,钻进去里面搭着七八张上下铺,挂满了脏兮兮的衣服。好在是上班时间,里面也没什么工人。我们进去了,正在收拾衣物,旁边床铺拉严实的帘子突然掀开了一条缝,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她也没说话,就默默地看着我们。突然从她身下探出了一个孩子的脑袋,接着另一个更小的脑袋也钻了出来,有点像狗妈妈带着一窝崽。
小米用手比划了一下说,这么小的床铺,竟然挤下了那么多人。你也知道,工地上的女人一生就生一大窝,多半是黑户。那个女人收拾了一半,突然趴在床的栏杆上痛哭了起来。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那个看着我们的女人下了床,拖着拖鞋过来,轻轻地拍她的肩膀。两个女人很自然地靠在一起,没有一句话的交流。你要知道,这种场面很揪心。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最怕看到女人哭。
我低着头说,孤儿寡母,确实太可怜了。
小米说,后来我就背着她老公的遗物从工地出来了。动物园派去的那辆老爷车真要命,这会儿却熄火了,开车的阿根师傅怎么都打不着火,他一边踢车,一边骂见鬼了。我被他说得有点害怕起来,就带着他们母子坐了公交车回宾馆。在公交车上还发生了怪异的事,那个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盒粉笔,我估计是工地上拿的。工地上施工不是要做记号嘛,在公交车上,他开始在车厢内的地板上画画。被旁边的乘客说了几句,后来驾驶员也跳出来阻止。但小男孩很倔強,根本不听,继续在那里画。我只好在旁边赔礼道歉。下车的时候,我才看清楚了,他在画一只笼子。好端端的座位也不坐,一屁股坐到了那只笼子里。下车的时候,还不肯从里面出来,直到他母亲伸手打了他一巴掌,他才捂着脸跟我们下了车。
我说,是不是受刺激了?
小米摇摇头说,不知道,这小男孩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有点怪异。他在医院时看上去有些惊恐,毕竟亲眼看着他父亲葬身虎口。但之后他父亲被医生宣告死亡,他也就那样,自始至终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我说,可能是惊吓过度了。
小米也没继续说下去,我总感觉他遮遮掩掩,有些不便跟我讨论太多的意思。事实上我担心的还是有道理的,几天后,小米又跟我说,谈判一直没有结果,好像越拖越严重了。那个小男孩回去后,每时每刻都在画笼子。画完了笼子,他就缩在里面不肯出来,吃饭了也不出来,睡觉了也不出来。那时候,他妈妈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她也不打儿子了,改为耐心的劝导,可小家伙并不理她。
我说,这是心理出现问题了,你们得找心理医生及早干预啊。
小米说,我们也想到了,可他妈妈看得他很紧,不让别人碰。我们跟她说,带她儿子去看医生。她很暴躁,说她自己的儿子自己会管的。说起来有点毛骨悚然,我有一天给他们带晚饭,进门的时候刚好听到她跟儿子在说:妈妈把动物园所有的老虎都杀光,好不好?儿子看着她,瞪着大眼睛,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小米看着我,我发现他也把眼睛瞪得很大。过了一会,他捂着脸说:“你知道吗?每次看到这孩子,我总觉得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太难受了。”
我真担心那个妈妈做出极端的事来。我说,这事你得盯紧了,再出乱子,就不好收拾了。小米连连称是,他唉声叹气,明显愁坏了。我说,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说,多一个人出出主意总是好的。
又过了几天,小米跟我说,你猜那个女人私下在干什么?我感觉事情变得有点严重了。小米说,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雷管,竟然在做土炸药,好像真的要杀光动物园里的所有老虎,替她儿子出这口恶气。
我异常震惊,说,那赶紧阻止啊,不然她全家真的毁了。
小米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这事只有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讲,也许只有这一条路能救她和她儿子了。
我说,有什么办法你赶紧说出来,给你参谋参谋。
小米跟我讲出了一个惊人的真相。他说,你还记得那头伤人的老虎吗?我说记得啊。他说,这之前,动物园也死过老虎。老虎死了是有严格的处理规定的,必须当着检查组的人,进行无害化处理。我们都会穿上防化服,在动物园的小山上挖一口四米左右深的坑,把死了的老虎埋进去。你猜接下去会怎么样?
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摇摇头说,不知道。难不成还立墓碑,烧香拜一拜?
小米说,那不可能。等我们悲戚戚地送走了检查组的人,园长随后就带人上山,把刚埋下去的老虎挖出来,像杀牛一樣,老虎肉炖炖吃了,虎骨用来泡酒。这几年,没少泡虎骨酒。类似的情况发生了很多次,梅花鹿、羚羊都吃过,连非洲犀牛也吃过。之前动物园已经养死了好几只老虎。这次虎山上的老虎已经好久没进食了,吃饱了的老虎是不会袭击人的。
我瞪大了眼睛说,你们这是在犯罪呐。
小米说,如果不发生老虎伤人的事件,真相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说,那还等什么,赶紧报警呀。
小米摸了一把脸说,那园长怎么办?
我盯着他问,这事你没参与吧?
没参与,园长给过我一瓶虎骨酒,我没要。当时他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知道他是想拉我一起下水。原则这东西有时候就很折磨人,当时要稍微一松,就让步了,但我也没害人之心,毕竟是我领导。你也可以想象,我在单位里有多么难。小米说得眼眶也红了。
我说,这次不一样,搭上人命了。你不报警,那对母子怎么办?
小米说,我就是权衡再三,看到那孩子可怜,我才说出来,不然真的要憋疯了。
我说,这样吧,你把真相告诉他们,至少是对那个孩子的补偿,他们报不报警是他们的事。
几天后,小米跟我说,当他把真相告诉那对母子的时候,那个孩子还在画他的笼子,听不明白他爸爸为什么会死。他母亲喊他,他抬起头看了大家一眼,又低下头去画他的笼子。他母亲当场失声痛哭,小米也哭了。
警察把动物园园长带走的时候,那个女人带着儿子去了现场。她很平静,看着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被铐上了手铐,推进了警车里。警车关上门后,警报声响起来,一路呼啸着开出了动物园。
等警车消失了,那个女人偷偷地往怀里掏东西。小米眼尖,看她取出了土制炸药,惊叫起来,一边躲远了,一边远远地劝她不要干傻事。她并不就此歇手,镇定地点着了那土炸药,一把扔进了动物园虎山前面的隔离河里。随着一声巨响,掀起了几米高的水柱。对面的虎山上悠闲地晒着太阳的老虎听到动静,吓得跳了起来,躲进了树林丛中,再也没敢出来。
一旁在地上画笼子的儿子听到巨响,停下了手中的画笔。他抬起头来,仿佛从梦中醒来,“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选自《飞天》202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