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扳一下

童锡钧

1948年秋。

谁也想不到，丁本全如今的处境正应了那句老话：“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三天了，警察封锁了本地所有外出通道，将这里的旅店搜了个遍，把印有他照片的寻人启事贴得铺天盖地。却没人想得到：此刻他就坐在警察局对面的“知古斋”里，喝着茶水看风景。这里三天前发生了重大杀人抢劫案，凶犯杀死这里的老板程逊后，将许多价值不菲的古董席卷一空逃之夭夭。

程逊没有后人，警察将剩余物品登记造册后予以封存，并出动警力寻找程逊最好的朋友丁本全。丁本全是当地知名的收藏家，程逊被杀后便失踪了，警察怀疑他与本案有牵连，却一直没有找到他。

天开始冷了，“知古斋”里却很温暖。这里封闭得好，一般风寒侵不进来，丁本全在这里吃住都很方便。警察也有耳闻：“知古斋”建造时为了防火防盗，藏匿珍贵古董和危急关头藏身，修建了非常隐秘的暗室，不知道“消息”根本找不到，不知为什么，此次发生凶案时程逊没有用上。

警察没有找到暗室入口，也没有抓到凶手;丁本全却找到了，因为他就是杀死程逊的凶手，程逊不知道丁本全与他交好，完全是为了他家传的古玉璧，在没有防备、酒醉之下，将进入暗室的方法告诉了他。

那真的很简单，简单到让人想不到。

在“知古斋”迎面墙左侧供着武财神关公神像，关公像下是块积满灰尘的木板，木板下有支架，木板上放着神像、香炉和供果。

香炉是后仿的，好看不值钱;供果多日没换已经脱水。警察将神像、香炉和供果拿开、放回，旋转、扭动，却什么事也没发生。看起来，这些不可能是启动暗室入口的“消息”。

那么，暗室入口在哪儿呢？丁本全已在这里平安度过三天了，警察经过几次近乎疯狂的彻底搜查后，封了门再不来了。三天里，丁本全一步也没有离开，程逊准备了很多生活必需品，几个月里，他用不着出去买什么。

所有这些都是预先安排好的。早在程逊被杀前一个月，丁本全就对程逊说：他从国军一高官那里得到确切消息，解放军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炮火轰城、玉石俱焚，不如早做准备。程逊自信地说，没关系，再强的炮火也炸不到自己。当时，丁本全故做懵懂问程逊有什么办法？程逊没有说，只说真有那天你来吧。后来，丁本全看到程逊一次次外出采購，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就在三天前拿了酒菜来到“知古斋”，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发现程逊死了。

现在，程逊已死，城外已有零星的枪炮声了，战乱年头死个把人不算什么，警察也放弃了对这桩凶案的侦查，他们也要为各自的将来打算。

丁本全有些后悔杀死程逊了。一个月前他对程逊说的那些话全是他捏造的，当时，他是这样想的：等程逊准备好可以让他度过警察搜查时日的物品后，他便杀死程逊，先躲进暗室，风头过后再把宝物弄到国外去，卖个大价钱，就在那儿定居了。谁知道，事情的发展偏离了他预定的轨道。

“知古斋”地处闹市边上，丁本全已经完全相信除了程逊再没谁能找到暗室了。唯一让他担忧的是：暗室只有进口没有出口，最要命的是也没有通风口！虽然警察已没有时间管他了，但他仍然不敢从“知古斋”正门离开。更怕万一哪天解放军攻城，大炮轰塌“知古斋”，他就被闷死在里面了。

又几天过去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没等解放军用上大炮国军已经溃逃了。可是，丁本全还是不敢从暗室里出来：许多警察在这里有家有口，没办法离开，被解放军接收了。

那些知道丁本全并参与寻找的警察大部分还在，只要丁本全走出“知古斋”就会被发现，后果可想而知。

丁本全一时不敢离开，他不知道解放军对他这样的人如何处置。但那些警察已经认准他和本案有重大牵连，只要看到他就会把他抓起来交给解放军，尤其在当下，谁不想有立功表现？丁本全更不敢出去了。

可是，不管程逊准备了多少吃用物品，总有用光的时候，丁本全不敢想象，到那时他该怎么办？

丁本全不愿再这样下去了，他想立刻带着古董到香港、澳门或美国卖掉，过上富人的生活。

连日来，丁本全受尽了惊吓，已经有人注意这里了。就在昨天，一个解放军走到古董店门前查看封条，并透过窗玻璃向屋里看。马上有个警察跑过来跟解放军说什么，丁本全没有听到，他已经躲进暗室了，几小时后才敢出来。

他感到呼吸不畅，以为是受到惊吓所致。

第二天，又有解放军过来看，这一次他们揭了封条，打开门锁进到屋里。丁本全躲在暗室里，可以听到地面上人们走动的声音，却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吓得动也不敢动。解放军待了一个多小时走了。丁本全却不敢马上出来，他再次感到了呼吸不畅，胸口憋闷得很，出来十几分钟后才好了。

到了夜里，丁本全惨了，门没了锁虚掩着，他不敢在屋里明着睡，只好躲进暗室，却不敢睡，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程逊在被他杀死前，冲他诡异地笑了一下，当时，他以为那是程逊疼得脸上肌肉在抖。现在看来不是，程逊当然应该知道暗室里没有通风口，或是有但被程逊堵上了，人躲进去几天内暗室里的空气就会越来越稀薄，最后导致窒息而亡。

一定是这样的！丁本全既不敢睡，又不敢打开暗室门，一夜间蹲在暗室门后，让门欠开条缝隙，就这样眯了一夜。

天亮了，丁本全更不敢出来了。街上一改解放军进城前的萧条，突然人多起来。也有人向这里看，还有人打开门进来，好在时间都不长，许是有人要买下这里做生意吧。

丁本全不敢开灯，更不敢弄出声响，摸黑在暗室里寻找，试图找到通风口;他怕万一暗室封闭不严光透上去，或者被人听到，那就糟了。

但他没有找到，暗室地方不大，二十几平方米间隔出储藏室、休息室、洗漱室。程逊想得很周到，连排泄的地方都想到了，在洗漱室里备了个马桶，半截埋在地下。

这样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为什么不给暗室安装通风口呢？为什么不留个后门呢？难道他算准他真正使用暗室只有几天时间？

这不应该啊！丁本全实在想不出来，只有努力地找，仍然找不到。

终于，他泄气了，胸闷气短让他行动艰难，暗室上人越来越多，丁本全不敢打开暗室门偷看、呼吸，腹中下坠感越来越重，勉强走到马桶那里倒下昏了过去。

暗室上“知古斋”前人来人往，一个生意人将这里买下，打算装修一下开个饭馆。

生意人也是信武财神的，见关公像下木板太陈旧了，让伙计重换块新的。一个伙计去拿木板，想将它连同关公神像、香炉一块儿端下来，再换块新的。怪事发生了，木板纹丝不动。

这不可能！神像、香炉、木板看起來并不重，怎么可能端不动呢？他再端一下，还是端不动。细瞅瞅，发现木板是镶在墙里的。为什么要镶进墙里呢？它下面是有支架的，本不用镶进墙里的。

伙计只好先把神像、香炉等拿下来再拔木板，但仍然没有拔动，木板镶进墙里很深，他找来锤子准备开砸。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说，你先活动下。伙计便没有砸，抓住木板左右摇晃一下，没有动。用力将木板向墙里推，墙里响一下，伙计脚下突然动了，吓得伙计一下跳开，还好没有掉下去。

伙计脚下出现个洞口：暗室进口，木板就是暗室进口的机关。只要将木板用力向墙里推就能打开暗室门。

大家发现了丁本全，他已经死了，窒息死亡。死的姿势却很奇怪：他躺在马桶边上，一只手死死抓在马桶边上的一块木板上，眼睛都要努出眶外。生意人报了案，解放军和警察赶来了，警察认出了丁本全，解放军通过警察提供的情况和暗室里的古董分析，死者就是杀害程逊的凶手，死有余辜。

解放军清理了现场，在移动丁本全时又有怪事发生了。随着丁本全从马桶边上移开，他手上抓着的那块木板也跟着动了，马桶猛地向上弹了出来，几乎冒出地面。本来它是半截埋在地下的啊？两个警察顾不得脏臭，上前挪开马桶，下面露出个洞，有风顶上来。

一个警察跳下去，不一会儿出现在“知古斋”后面。

原来，马桶就是暗室的通风口和暗道，只要扳动一下马桶边上那块突出的木板，马桶就会脱开销子弹上来。这块板看上去像马桶的补丁，平时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

这个秘密程逊当然是知道的，丁本全先前不知道，当他因窒息昏迷跌倒在马桶边上手碰到木板时他知道了，那时，只要他将木板扳动一下就获救了。然而，他却动不了了，与生还擦肩而过。

唉！害人者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没有好下场，哪怕最后只要扳一下都办不到。这可不是迷信，真的是作茧自缚啊！

选自《上海故事》2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