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释缘从紫云山断崖上摔下,醒来时,坡地上开满了紫花地丁。
紫花地丁花正新鲜,紫色的花朵吸引了众多的野蜂,“嗡嗡嘤嘤”地乱飞舞。花好引蜂蛱,释缘抬了抬胳膊,蜂子不飞远,折个身又飞了回来。释缘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想了起来,为一株崖上的石斛失足了。
释缘看到了一双惊慌的眼睛,惊慌的眼睛好美丽,慌乱中的美丽是被诗意包围的。美丽的眼睛有些许惊喜:你醒啦!释缘动了动腿脚,释缘发现自己斜躺在一方柔软上,柔软是美丽眼睛的身体。
释缘双手合十,喃喃念道:阿弥陀佛。
释缘的腿疼,摔伤了。释缘还看到,受伤的腿被包扎过,包扎的地方有山藤和美丽眼睛的衣襟。
释缘拐着腿向庙里去,走远了,再回头,美丽的眼睛还在,追着呢,只是没了惊慌。
问过美丽眼睛的名字,美丽的眼睛没回答,拿眼看了一眼又一眼紫花地丁。
紫花地丁真美,释缘心里说:就叫她紫花地丁吧。
释缘是紫云寺的出家人,自小跟随师父,家在何处,释缘不知道。云深处是家,山深处是家。
师父责怪了释缘,责怪里有心疼。师父没说出口,释缘明白。师父把释缘养大,是父也是母。
释缘的心突然静不下来了,眼前总是飘双眼睛,惊慌的,欣喜的,追寻的,躲避的。
又上山采药,师父叮嘱,崖勿上了。释缘听话,但坡地要去。坡地上的紫花地丁花还是在开,还是美美地紫成一片。
释缘在坡地上择地行走,怕伤了紫花地丁。但是,还是踩中了花朵,释缘心惊悸,弯下腰,给紫花地丁包扎,可又怎能包扎好呢?
释缘的心思瞒不过师父,师父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师父老了,戒疤泛白,如同锲进头顶的紫云山碎石子。
师父从怀里抽出一本书,书页发黄,是《心经》。师父说:默读,一百遍,看心可向外面跑。
释缘领命,打坐默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心没静,眼前还是一双眼睛飘飘忽忽。
一百遍,又是一个一百遍,释缘晃晃脑袋,眼前的眼睛还是照常。
师父慧眼,执了释缘的手,一行老泪突然奔涌而出。出家人不喜不嗔,哪来的眼泪?释缘也想哭一场。
师父摸着释缘的头,手指山路。释缘明白,是让自己下山去。山下是俗世,容得下美丽眼睛的安住。
释缘没能下山,释缘在庙里见到了那双美丽的眼睛,见到时,在目光一触的瞬间,美丽的眼睛惊慌了,慌得像是一头小鹿。
美丽的眼睛跪拜,求的是送子观音。不是放在心中念,释缘听到了。是说给释缘听的吗?
释缘病了一场,茶饭不进,师父上山采药,去了山崖,采了石斛,揉汁喂灌,再次救了释缘的命。第一次救命,是师父捡拾,又揣在怀里的,那时释缘是刚出生的婴儿。
释缘再上山采药,已是来年紫花地丁花又开时了。时光荏苒,紫花地丁花还是原样。
师父交给释缘新事,采药,把紫云山的草药描绘下来。师父教过释缘绘画,释缘有天赋,山水收来,草木能花,比师父胜一筹。
紫云山山草皆药,有释缘画的。
釋缘把佛事放一边,沉山里了。释缘画的第一幅草药是石斛,还魂草,还过释缘的魂。之后紫云山的草药绘了多少,释缘记不住,但画得专心,画得传神,似乎沾点土草药能活,沾点水花就开了。
师父少有夸赞,可看了释缘的绘本,一声阿弥陀佛,剩下的就是善哉、善哉……不断。
释缘绘草药,嘴不闲,念《心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手中不停,画得流利。
搜遍紫云山山草入绘本,释缘的眼前似乎再无一双眼睛飘飘。
狠狠心,释缘绘了紫花地丁。
又过了多年,释缘在一个夜晚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紫云山山草绘本》,放在佛像边。
美丽的眼睛也老了,她入庙进香,无意间打开了《紫云山山草绘本》。她一页页读,兀自心跳加快。
美丽的眼睛看到了紫花地丁。
不同的是,别的草药是素净的,只有紫花地丁的花有色彩,暗红。暗红上有指纹,血的手印。美丽的眼睛落下了泪,泪水把暗红加浓,紫花地丁的紫一抹抹紫开来。
紫花地丁花美,性寒味微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