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胜
这一幕常常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一头壮硕的、鼻子上穿着缰绳的水牛穿过早晨的浓雾向他走来,牛的四蹄在春天的田埂上踏出粗重的“扑嗒”声,渐渐地,出现了赤着脚、裤腿挽得高高的父亲。父亲衣襟上满是泥点,他的右肩上扛着一张灰黑色的犁,左手执着牛缰绳,犁铧的寒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那天早晨,牛和父亲应该是同一时间撞入他的眼帘的,只是由于雾气开始流散,才给了他一种渐次穿出的错觉。
那是谷雨前后的早晨,两只布谷鸟隔着庄子在一前一后地唱和,雾气渐渐变淡,他看见庄子里的大人们都分散在田野里,有人在耕田,有人在施肥,也有人在清理沟渠。早稻的秧苗刚刚出畦,田里的泥土多数已被犁铧翻开,只等着灌水再用耙平整后就可以插秧了。那天早晨,他和父亲一样,也赤着脚,脚底板踏在松软的田埂上,微凉,没有一丝寒冷的记忆。地气已经暖了,田埂一侧的青草翠油油的,草丛中有粉白色的野蒿、开着黄色小花的稻槎菜,还有尚未开出紫色小花的犁头草。他背着母亲缝制的一只布书包去上学,布书包的布带子从他的左肩斜挎到右胯,一身蓝布衣裤已经洗得发白。上衣在心口位置有个兜,兜内可以插放一支钢笔,但一年级的他还用不上钢笔,所以那天他的上衣兜应该是空空的。四十年前,庄子里上学的男娃都是这样的打扮。女娃则穿一身碎花的布衣裤,布书包的颜色也要丰富多彩些。
那天早晨,父亲驱赶着牛从浓雾中穿出来,让他怔了有一分钟。父亲当然看见了他,可是并没有和他说话,似乎咧嘴朝他笑了一下,就驱赶着牛匆匆拐下了另一条田埂。他家有一块田在那条田埂的方向。他也没有和父亲说话,甚至连招呼都没打,看到父亲朝他咧嘴一笑,他也回笑一下,像是一种机械反应。
四十年后,有一次在梦里,他的眼前闪现了那天的早晨。他向妻描述梦境时说:“奇怪,我父亲竟然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他连我的名字都没叫,就那么一声不响地、匆匆地走了。”妻说:“故去的亲人出现在梦中,一般都不会开口说话的。”他没有探究妻的理论是从哪儿得来的,只是听了妻的话,发了好一会儿呆,最终确定四十年前自己那天早晨的所见并不是梦。
小学校在村部,从家到学校,只需向东穿过一片田畈和一座种植着歪歪扭扭矮松的山丘,再横跨一条砂石铺就的公路。那些矮松似乎一直长不大,在他的记忆中一直矮矮小小、歪歪扭扭了几十年。公路上也很少有车辆同行,天晴的日子,如果有一辆车同行,远远地就能看见一股漫天的尘土紧紧地咬着车的屁股在翻滚。他家在庄子的最东头,出门,转过屋角,经过他家的晒场,再从一座竹林边穿过,就到了那条通往矮松山丘的田埂。那天早晨的雾对于他来说,稀松平常得很,大湖就在他们所在庄子的西边,不过隔了庄子后面的一片田畈。有雾的日子是家常便饭,只是撞见牛和父亲从雾气中穿出,却是他记忆中的第一次。
父亲和庄子里的其他成年男人不同。父亲原本在村小学里做老师,虽然长年是一身蓝布衣裤,但他的衣裤不会沾一丁点泥土的末儿,他的胡须也总是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褂子的上兜里通常插有两支钢笔:一支灌的是蓝黑墨水;一支灌的是红色墨水——这是老师批改作业才有的待遇,连村长都不会有。
一年级上学期时,父亲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班主任老师,也教另两个班的数学。他在学校里,身上自带一份荣光,自己想不承认都不行。只是这份荣光实在过于短暂,到了寒假,他就已经知道父亲下学期做不成他的班主任老师了,不但做不成班主任老师,连学校里的老师都做不成了——母亲为他生了一个妹妹。妹妹当时已经一岁,她的出生,触犯了四十年前计划生育政策的红线,父亲是民办教师,学校想挽留也挽留不了,只能回到庄子里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父亲当了农民,母亲有些内疚。有次,一岁的妹妹哭闹时,母亲不由得责怪起来:“都是因为你呀,你大都做不成老师了。再哭,你惹恼了他,看他不把你的屁股扇开花才怪。”四十年前,他们那个地方都管自己的父亲叫“大”,和四十年后不一样,四十年后庄子里的娃也像北京城里的人一样,管自己的父亲为“爸”,但四十年后的庄子里一共也没剩下几户人家了。
那次,受到母亲责备的妹妹哭声更大了。他记得在一旁的父亲笑着抱起了妹妹,一边用胡茬扎她的脸,一边说:“我娃,生下来都是宝,我亲还亲不够呢,哪会扇你的小屁股呀!”胡茬扎得妹妹咯咯地笑起来。
后来他常常想,那个有浓雾的早晨,应该是父亲第一次驱牛去犁田。
父亲原本不会犁田,在村小学当老师時,不会犁田是名正言顺的事。再说分田单干也没几年,他家共有四亩水稻田、两亩旱田,犁田的活儿一般都是隔壁的大伯帮着做的,他们庄子里称呼这种劳动的方式叫“代田”。“代田”并不是白代,大伯代犁他家的田,他的母亲则帮大伯家插秧,他们庄子里称呼这种劳动的方式叫“换工”。但犁田是下苦力的活,一般都由男人完成。自古以来,他们庄子里没有谁见过驱牛犁田的女人。女人干的农活一般是插秧、薅草和割稻。
显然,单纯的“换工”不太公平。所以,每次大伯“代田”时,母亲一早总要卧好四个糖水荷包蛋,然后盛进一只粗瓷大碗里,用竹篮挎着送到地头。这一天,得让大伯吃过荷包蛋再下田。另外,逢年过节,还要再给大伯备一份礼物,答谢他“代田”的辛苦——这也是他们庄子里自古沿袭下来的礼数。
父亲不当老师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再不会犁田就不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那个有浓雾的早晨之前,母亲和父亲为要不要继续麻烦大伯“代田”的事争执过多次。父亲并不惧怕自己要过扶犁耕田的日子,自从不当老师了,他下田时裤腿卷得比谁都高,胡须也好几天才记起理一次,常常弄得胡子拉碴的。父亲犯难的不是斯文扫地,而是犁田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他实在一点不会,他甚至希望由自己代替母亲去换工,还有当时父亲的心底也许已经萌生了自己不会永久当农民的想法。母亲却固执己见、寸步不让,不只是因为有了两张嗷嗷待哺的娃儿的嘴,而父亲已经不当老师了,家里除了种田再没有别的来钱路子,务实的母亲必须精打细算,不能多支出一分钱。而且大伯已是白发苍苍,犁自家的田都有些力不从心了,不止一次地透露过希望母亲另觅他人“代田”的想法。万一在“代田”时,大伯有了个三长两短,如何向邻里交代呢!
后来,他又由那个有浓雾的早晨,回忆起之前一天发生的事。他放学回来,母亲挑着两只桶准备去菜园里浇菜。父亲坐在门槛上,低着头抽烟。记忆中这也应该是父亲第一次抽烟——那种没有过滤嘴的卷烟,好像是五分钱一包,也许是“骆驼”牌的,也许是“小刀”牌的,具体是什么品牌的,他现在怎么也回想不起来。记忆中只残留烟盒上的“骆驼”和“小刀”图案。
父亲赤着脚,应该是从田地里回来不久——他看見父亲脚上的泥有些干了,呈现出灰白色;有些还是湿的,呈现出灰黑色。父亲的脚旁丢了四五个烟蒂。
那时的太阳已经转到了屋后,但阳光还很亮,阳光让屋子的阴影一点一点往前延伸,像湖水一般漫过了母亲的脚边。母亲放下了桶,心疼地瞅着父亲说:“要不你去浇菜,我去学学怎么犁田?”母亲当然不是在说赌气的话,父亲还在当老师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说过不好让隔壁大伯一直“代田”的话。
那年的他只有八岁,八岁的智商还承担不起当父亲和母亲之间重大事项的裁判官,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瞅瞅父亲又瞅瞅母亲。父亲也是一愣,父亲应该不是发现他回来站到跟前了才发愣的,父亲应该是听母亲说她要去学犁田才一愣的。母亲的这句话也许刺伤了父亲的自尊,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将要燃尽的烟,随后挥手甩掉了烟蒂。那颗烟蒂落地后又弹跳了一下,最终落在了母亲的脚边。父亲黑着脸,站起来冲着他,也许是冲着母亲说的:“我去!有什么难的?”这话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父亲边走边扑了扑屁股上的灰土,瘦削的身影转瞬就消失在屋角。
还是那一天,他脑子里始终盘旋着父亲和牛从浓雾中钻出的情景,他既觉得奇怪又觉得新鲜,放学后他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顺着宽宽窄窄的田埂走到了自家的一块稻田边。他见到了父亲第一次犁田的情景。那头壮硕的水牛,他们都叫它大牯牛。它那时候的岁数和他差不多大,它的脖子上架着木制的轭,轭两端镶着小铁环,分别拴着一根结实的棕绳,各自从大牯牛身体的两边延伸到犁辕前端一个铁钩挂住的搭杠里。父亲左手执着牛缰绳和一根充当牛鞭子的细竹棍,右手紧张地扶着犁。父亲的手法显然还很生疏,那张犁在他的手里左颠右倒,总难扶出一条直线。犁铧翻出的泥土也深浅不一、歪歪扭扭,像狗在上面打过滚;而隔壁大伯犁田时,犁铧翻出的泥土就像一行行均匀的波浪。父亲跟在牛的后面跌跌撞撞前行,弄得前面大汗淋漓的牛失去了耐心,大牯牛身子往前一挣,父亲一个趔趄,一下子扑到了泥水里,手中的犁被抛在了一边。顿感轻松的大牯牛拖着犁欢欣鼓舞地往前迈了好几步,然后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粗气。
他记得当时自己在田埂上惊呼了一声,“大,小心呀——”犁铧在父亲的前方闪着寒光,如果不小心扑到犁铧上,被犁铧伤着,皮开肉绽都是小事。也幸亏大牯牛训练有素,没做脱缰的野牛。
父亲挣扎着爬了起来,泥水顺着他的蓝布褂子和裤子往下哗哗地淌,父亲的脸上也糊满了泥水,简直看不出人的面目,两只惊慌、窘迫又闪闪发亮的眼睛,一直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深处,让他每次记起,心都会像被谁的手攥着捏了一把。
他还记得,听到他的惊呼,父亲侧过脸朝他笑了一下。这笑像是自嘲,又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好让他放心。父亲那时候的牙齿还很白,隔了四十年的时光,他还记得父亲的牙齿在夕阳中晃出白瓷一般的光晕。那时候的父亲也才三十来岁,刚开始学会抽烟,牙齿上还未存留后来烟熏的黄渍。父亲又扶起了犁,左手扬起细竹棍,拉起牛缰绳逼迫着大牯牛往后退了好几步。父亲只是威胁了一下大牯牛,细竹棍击打空气发出了“呼”的一声空响,并没有真的落到大牯牛的身上。懂事的大牯牛弓着身子,重新迈起稳健的步伐,父亲也似乎掌握了一些技巧,犁铧再入土后,翻起泥土的深浅就稍稍均匀起来。
大牯牛是四户人家共同购买、共同饲养的,四户人家一共有三十二亩水田,加上旱田大概不到五十亩。饲养的任务根据田亩分担,一亩田承担一天的饲养任务,依次轮回。他家是四户中的一户,有四亩水田和两亩旱田,每个轮回他家饲养六天。从分田单干时候开始,他家就已经承担起了饲养牛的任务。所以,那天父亲犁田是在使唤自家的牛。
饲养牛的任务轮到他家时,这六天看牛就成了他放学后的任务。偶尔,他也帮隔壁大伯家看牛,大伯家也属于这四户中的一户。庄子里看牛的任务都是由他这样的小娃来承担的,男娃女娃都有。庄子里的大人种水稻、油菜,栽棉花,一年到头没有片刻清闲的时候。而看牛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小娃只需牵好牛的缰绳,管好它们吃好草、不要祸害庄稼就算完成任务了。他也在牛背上骑过,不过没有吹过笛子,别的乐器也没吹过,他也没有。
牛沿着田埂或湖边静静地吃草,像一个敬业的园丁,把一片草啃得齐茬茬的,不会有一棵青草在它们的眼前遗世独立。田埂大约有六十厘米宽,中间供牛和人行走,靠近稻田的一侧,通常种植有一行大豆。到水稻开始扬花时,大豆就差不多长得比水稻高一个头了。牛把嘴埋在田埂另一侧的草丛中,看起来老实又温顺的样子,但小娃一个不留神,它就迅速地把脑袋歪到田埂的另一侧,叼住一棵大豆的秸秆,一甩脑袋,豆秸就被连根拔起,牛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小娃气得用细竹棍抽它,哪怕抽打它的嘴,它也要坚持把这棵偷窃来的豆秸吃光。豆秸味美,牛吃起来心安理得的,从来不会脸红。所以,看牛的时候,小娃也要注意力集中,让细竹棍贴在牛嘴边随时随着它吃草的嘴往前移动。嘴边的细竹棍时刻提醒着牛老老实实地吃草,不要恣意妄为。
如果牵牛到湖边吃草,小娃就不会遇到牛在田埂上偷吃豆秸的苦恼。但天热的时候,水牛一见到水,就要不顾一切地往水里扑。扑进池塘还好一些,大湖宽广,水牛扑进去就轻易不肯上来,有时甚至一直游到湖的那边去,给家中的大人带来许多的麻烦。
冬天的时候,牛就只有干草可以吃了。干草通常是干的稻草。收完晚稻后,各家的稻草在各家的晒场堆成一个小堆。一部分作为牛在冬季的食物,一部分要作为烧灶的柴火,最后变成草木灰,撒进来年春天的稻田里。
他还记得一个冬阳煦暖的日子——南方的冬天室内没有暖气,晴朗的日子,室外比室内暖和。母亲和婶娘们坐在向阳的屋檐下,一边说些家长里短的话,一边纳着鞋底——冬天寒冷,他们都不可能赤脚。
他穿着母亲做的棉鞋,在自家的草堆前,看到了父亲和牛——在记忆里,那是一幅宁静的村居图,泛着黄色的光晕。牛在咀嚼着金黄的干草,牛咀嚼干草的样子很庄严,下颚像钟摆一般左右摆动。有时牛停止咀嚼,像突然记起什么往事似的,抬头茫然地望着远方。牛记起了什么呢?每当这时候,父亲就无限怜惜地抚摸着牛的脑袋,还有它的脖颈。它的脖頸在夏天和秋天耕田时,被轭磨破了,现在还有很醒目的疤痕,那一处的毛也比别处的稀疏。
他记得父亲看见他走来,一边抚摸着牛的脖颈一边对他说,“娃,它吃的苦你是想象不到的呢。可怜的畜生泥里来泥里去,风里来雨里去,娃你别看它不会说话,可它心里明白着自己的苦呢!”他感觉到,那时的牛应该是听懂了父亲的话。牛举目望他,两只眼珠亮晶晶的,像充盈了满满的泪水。他就想,难道牛的前世也跟自己的父亲一样,是一个被辞退了的民办教师?
当过老师的父亲总会抓住一切适宜的时机勉励他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将来只有考上大学了,做一个城里人,才能改变像自己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牛”命。
他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一路都是学霸,成了他们庄子里第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人。后来他的确做了一个城里人,而且还是北京城里的人。但那时的父亲已经静静地躺在那座种植着矮松的土丘里了。他读过苏轼的词“明月夜,短松冈”,他想那“短松冈”也许就像自己家乡的矮松土丘吧。
父亲的确想摆脱掉自己像牛一样的命运,他后来养过虾,养过鸡,养过甲鱼,但总是遇到意外的变故,所以一次都没有成功。父亲后来只好认了命,折腾不起。父亲后来学会了酗酒。有人说他父亲酗酒并不是因为一连串养殖事业的不成功,而是因为他考上了清华大学,他父亲是高兴了才酗酒的。但不管如何,这酗酒最终要了父亲的命。
他现在是一家大型国企的项目总工程师。他从技术员一路走来,一路也是坎坷不平、险象环生,每当事业遇到艰难险阻的时候,他的眼前总会闪现父亲第一次犁田、扑到泥水里又挣扎着爬起来的情景。那真是在泥水里挣扎呀,那泥水顺着父亲的衣裤往下哗哗地淌,一直淌过一去不回头的时光,淌到他的心田里,最终变成晶莹的泪淌到了他的腮帮子上。他觉得所有的事再难都比不上自己的父亲第一次犁田那么难。于是,他咬着牙,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关。他的身上总有那么一种坚韧不拔的毅力,在单位里,同事们常常称他为“老黄牛”,每当这时,他又总想起自家的那只大牯牛。大牯牛勤劳了一生,在老迈的年纪,被他们四户人家卖给了屠户。他没有见到大牯牛被牵走时的情景,他刚上高中,听父亲讲过,大牯牛走之前两眼都是泪,父亲不忍心多看一眼。他常常想,同事们称呼自己的为什么不是“老水牛”呢?
他常常坐在电脑前,对着他的一堆数据进行研判、分析。就连除夕之夜,京城火树银花,五环外放烟花和爆竹的声音连成串,他都无心欣赏。
他的女儿在上小学二年级。女儿入学时的年龄比他早一年。现在的女儿跟他见到牛和父亲从浓雾中穿出时同岁。
除夕之夜,他下厨做了丰盛的年夜饭,他是一个勤奋的理工男,勤奋的理工男和有生活情调并不构成冲突,但他的生活情调也只体现在厨艺上。
饭毕,妻和女儿守护着电视机里的春晚,他进了书房。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妻按照北方的习俗,下厨煮好了“更岁”的饺子,嘱咐女儿给他送去一盘。女儿端着盘子一蹦一跳地往书房走,妻想了一想,不放心似的跟随在女儿的身后。妻并没有走进房间,只是倚在门框上,用混杂着怨恨、同情,也许是一丝敬佩甚或是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他,“补充一点草吧,老黄牛!”
女儿觉得妈妈的话很有趣,她“嘻”的一笑,把那盘饺子往他跟前一递,说:“给你这只老黄牛送草来啦,老黄牛!”
他推开电脑的键盘,一瞬间,从前那只壮硕的大牯牛就撞入了他的心头,父亲常常勉励他的话就撞入了他的心头。妻和女儿为什么不把他说成是“老水牛”呢?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对她们讲过那只大牯牛的故事。那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大牯牛只能独自品味,不能向人提起。一提起,心就会像被谁用手攥住捏了一把一样疼。
他叹了一口气,他想,父亲一定不会知道,在北京城里已经生活了几十年的他,这一辈子仍然是那条大牯牛的命。这种命定的东西,在他的有生之年应该是不可能摆脱得掉的——他也不想摆脱掉。生活在家乡县城的妹妹呢,大概也是这样吧。
饺子冒着热气,在他的眼前就像升腾起了四十年的时光。四十年的时光也像是一道浓雾,而正在把这浓雾吹得渐渐消散的唯有思念。在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的思念中,他三十多岁的父亲正抚摸着安详吃草的大牯牛,父亲抬眼看他时的目光就那么格外清晰、明亮起来。
他忽然觉得时空原来可以重叠,四十年的时光只像一层薄薄的纱,隔着这层薄纱,自己仍然可以迎着父亲的目光深情地凝视。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