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
如果不是8月中旬那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灾害,估计我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去西周那么远的小村落,更不会认识自称为“村头扛把子”的李小星。
像麻雀一样小巧精致的西周村,藏身在大山深处的褶皱里。全村只有100来户人家,样式统一的房屋,像积木般整齐地排列在绿荫遮蔽的山谷里。小星说,从村口望进去,河水潺潺、狗吠鸡鸣的西周村,很像是一片柳暗花明的世外桃源。
8月中旬,接连三天持续不断的强降雨,让拱坝河变身为一条性情暴怒的巨龙。决堤后的河水携着沟里的枯树根、巨石,一路疯狂地侵袭。所到之处,道路中断,桥梁被毁,成片的农田被淹。根据村里驻村帮扶的第一书记描述,泥石流奔涌而来的时候,他和驻村干部们已经将全村群众安全转移到了山上。然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村庄一点一点被泥石流吞噬……
灾情发生后,西周和周边几个村子因断路断电断通信而沦为孤岛。灾后第二天,镇上的人武部部长带了三名干部,沿着山梁徒步九个多小时后,于天黑时分终于踏进了受灾村。至此,才知道西周村所有的房屋被淹。万幸的是,泥石流发生在白天,因为撤离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只是全村300多人一下子失去了安身之所。
当我以记者的身份赶到西周时,已是灾后第六天了。镇上通往各受灾村的道路正在以寸为单位艰难地向前延伸。救援物资、通信网络、水电供应正在全力抢修下逐步恢复。被泥石流袭击过后的西周村满目疮痍遍地狼藉,除了露在地面上的屋顶之外,村庄已找不出原来的样子。脚旁依然奔腾的河水被抢险人员分成几道支流后,在各类大型来往车辆的轰鸣声中显出几分瘦弱和悲凉。就是在这样的喧嚣和嘈杂声中,我见到了李小星。
彼时,李小星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短袖,正和几个孩子嬉笑打闹成一片。当天,随着道路被抢通,第一车救灾物资送到了西周。对于受灾群众来说,还有什么比道路抢通、救灾物资抵达更让人宽慰的呢?领取救灾物资的现场喧闹而秩序井然。李小星和姐姐随爷爷一起来领东西,爷爷排队等候的时候,他们便在一旁玩耍,神情中完全看不出有受灾后的忧伤。事实上,脸上挂满愁容的永远只会是成年人。那些身上裹满泥巴、看上去蓬头垢面的孩子们,总是快乐得像一个个天使,即使晚饭没有着落,他们也不会犯愁。或许,他们对于“失去家园”这四个字还没有明晰的意识和概念,住帐篷吃泡面对他们来说还有几分新鲜感呢!因此,笑起来的李小星眼睛里装满了星星,一颗一颗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好看的光芒。他挽着裤脚,赤脚站在被分成小支流的河水里,笑容清透明朗,一时竟让我忘记了灾情带来的愁绪和长途奔波后的疲惫。这笑容,不就是明天的希望吗?我越过人群,把手中的相机镜头对准了他,还不待按下快门,就被李小星给发现了,他有点羞涩地低下了头,随之又机警地转过身去。我只好走过去搭讪:“小朋友,可以给你拍张照片吗?”李小星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眼睛里似有清澈的小溪要溢出来。
孩子的世界果然明亮而简单。几分钟过去后,我们差不多成了好朋友。小星靠在爷爷领取的方便面箱子上,跟我聊天:“我叫小星。”又指指头顶的晴空,“就是星星的星……”
那天天气特别热,当地天气预报说,灾区的地表温度为35度。好天气加快了抢险救灾的步伐,通往下一个村子的路,很快也会被打通。初秋的燥热里,抢险救灾的人们在各类大型机械设备的帮助下,争分夺秒、挥汗如雨。这些人当中,有小星的爸爸和叔叔。灾情发生的第三天,在外地打工的亲人们闻讯陆续赶了回来,加入到生产自救的队伍当中。男人们一回来,村里的主心骨就有了,老人和孩子们也就有了依靠。
小星告诉我,他今年刚满10岁,等开学就是五年级的学生了。他指着一旁比他高出半截的姐姐说:“我姐14岁了,开学就要当中学生了。”口气里充满了羡慕,似乎在盼望着快快长大。小星的姐姐看上去更加内向腼腆,也不说话,光是抿着嘴笑。小星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她说她不想念书了,想去外面打工。”姐姐连忙用胳膊肘捣了一下小星,示意他住嘴。小星有点尴尬地低下头,局促地用右手搓着自己的左胳膊。我这才发现,小星晒得黝黑的胳膊上写了一行字:我是村头扛把子。旁边还有一些线条简单的涂鸦。待我要抓起胳膊仔细看时,小星又害羞地把胳膊藏在了身后。我问:“扛把子是什么意思啊?”旁边一个小男孩抢着回答:“就是老大的意思。”小星瞪了对方一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乱说呢,我就随便那么一写……”
一定是受灾后连续几天住宿在帐篷的原因,小星和他的小伙伴们无一例外地浑身都是泥巴污渍,短袖也都脏得变了颜色。只有他们荡漾在脸上的笑容,仍然像是一个清澈明媚的世界。
山坡上的草丛里,传来蛐蛐长长短短的哀鸣声,因为周遭环境的嘈杂,有点声嘶力竭的味道。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从来都是出其不意。
我很后悔没在包里装一些糖果和零食。往常下乡采访时,我会带一些糖果在包里,然后分给在村里碰到的孩子们。或许现在的他们并不缺这样的零食,但是孩子们意外得到糖果后充满喜悦的眼神,会让我感觉到快乐和满足。可这一次,因为任务突然,时间仓促,就只是带了笨重的相机。
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人们排着长队领完救灾物资后,并没有马上离去。反正回去也只是挤在帐篷里,不如在这里待着聊聊天,看着抢险人员忙碌的样子,心里还稍微踏实点。
小星的爷爷和邻居们蹲在一旁抽旱烟,眉头紧锁着愁容。怎能不愁呢,被泥石流淹掉的房子,是刚搬进来还不到一年的新房子。這些结构统一、样式新颖的住房是县上实施的易地搬迁安置项目。之前在山上的老屋,一部分拆掉了,一部分因为老人们舍不得,就空空地留在了山上。谁都没想到,那些没被拆掉的老屋,这次又成了大家的容身之所。但老屋也只是剩下个空壳子,除了容身之外,连饭都做不了。灾情发生后,一些老人们失声痛哭,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弃老屋而去。小星说,爷爷没哭,也没有像别人那样捶胸顿足地抱怨,只是把他和姐姐的书包紧紧攥在手里,带进了山上的帐篷。“爷爷很厉害,总是能帮我们解决很多难题,就像个英雄一样……”小星的爸爸妈妈都在外地打工,从新闻上得知村里受灾,电话不通的情况下,俩人火车换班车,辗转反复后又沿着山梁徒步一整天,才算赶到了“家里”。
这些年,随着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越是偏僻的农村,越会成为只剩下老人孩子的空壳村,交通等自然条件都会成为制约农村经济发展最大的瓶颈。越来越多的农民,宁愿选择在城市的夹缝里生存,也不愿留在村里种地。因此,看上去安然富足的西周村,却也因为土地稀少、自然条件差而一度戴着贫困村的帽子。如今,即使全村已经整体脱贫,但那些外出务工的人,似乎也已经习惯了漂泊在外的打工生活。毕竟,在外打一天工,他们能见到的都是现钱。
小星的爸爸和叔叔在天水一家建筑工地上做水泥工,他的妈妈就在工地食堂做饭,两人一月下来收入还算可观。孩子们一天天大了,用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光靠家里种的那几亩地,显然已经跟不上趟。西周村山大沟深的,也没条件搞个旅游什么的,除了两三棵花椒树,几乎没什么来钱的地方。把两个孩子都送进大学,是支撑他们多年的信念和梦想,所以他们还得拼几年,攒够孩子们的学费。
在爸妈外出打工这个问题上,小星和爷爷持截然不同的态度。爷爷认为,自己身体还硬朗,还能照顾俩孩子不让他们挨饿受冻安心读书。爷爷笃定地认为,只有让孩子们读书识字上大学,才能走出大山改变命运。也就是说,要想将来过上好日子,只有读书这一条路可走。小星认为上大学还是很遥远的事,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最重要的。可惜没人认同他的观点,爸妈还是像候鸟一样,在他的哭闹挽留中义无反顾地离开家,重复着外出打工的生活。小星为此还尝试过绝食,但只坚持了一天他就饿得撑不住了。他所谓的绝食,换来爷爷重重的两巴掌。爷爷说,每个家庭都要有自己的发展规划,就跟政府部门的“十三五”规划一样,所有家庭成员都要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然后按照规划来做事。爷爷还说,吃不穷喝不穷,划算不到一世穷。小星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他大哭了一场,读书当然重要,但爸爸妈妈留在家里就不重要吗?他真的可以不穿新衣服不吃好吃的,只要爸妈能一直在他身边。他实在不喜欢每天放学回家只有爷爷一个人在默默做饭的那种冷清感。尽管在饭桌上,爷爷总会刻意地找话题聊天。爸爸妈妈在家就不一样了,小院里总是热气腾腾的,感觉很温暖。他会在爸爸跟前撒娇,也会在妈妈面前逞英雄。姐姐也很快乐,总有小秘密要和他分享,有悄悄话要和他说。爸妈不在,姐姐也变得越来越寡言了,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很发奋的样子。“等将来上了大学,我完全可以自己勤工俭学挣学费啊,大人们为什么总是那么犟呢?老是听不进我们小孩子的意见……”说起这些惆怅事,小星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有点沮丧地搓着胳膊上“村头扛把子”那几个字,一副甘愿认输的模样。
领取救灾物资的人们渐渐散去,除了远处机器的轰鸣声以外,现场安静了许多。一点点偏西的阳光已经收敛起午间时分的热烈和锋芒,有点慵懒地落在小星的肩头,让这个“村头扛把子”显出几分柔弱来。我合上相机镜头,在旁边的枯树根上坐下来,我得好好和这个孩子聊聊,难得他这么信任我,愿意把一个陌生的成年人当成朋友。我无法让一个10岁的孩子摆脱眼前的困惑,我只能做一个认真而专注的倾听者,让他释放一回。
看到我和小星他们还在说着话,爷爷也不催,悄悄地背起东西先回去了。黄昏的光影里,他的背驼得很厉害,看上去就像一个贴进大地的大问号。
小星继续搓着他胳膊上的字,搓起一些黑黑的污垢。不用问,灾后的这些天里,他们也没有条件去洗脸洗澡。我问:“字儿都看不见了,你是不想做扛把子了吗?”小星歪头一笑:“做这个也没意思,也不能变出很多钱来,也不能留住爸妈不出去打工……”小星说,周六周日不上学的时候,他喜欢爬上梯子坐在屋顶,看着村口那条长长的路发呆。他总是梦想着,在他看得快要眼花失望的时候,拖着行李的爸爸妈妈突然出现在视野里,说说笑笑地朝着他走来……可是现在,房子给冲没了,他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做这样的梦了。“唉,没完没了地等待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就想快快地长成大人,那样的话我说话就有人听了……”小星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星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可是他偏科偏得很厉害,语文从一年级开始都是班级第一,数学却让他绞尽了脑汁仍然垫底。“我老是怀疑我脑子里少了点什么,不然为啥只能学进去语文而讨厌数学呢?”小星说,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写作文,从三年级开始,他还学着写童话。在他的笔下,西周村的每一只鸟每一棵树甚至山上那些被遗弃的老屋,都有名字有灵魂有自己的语言和情绪。“写童话让人很快乐,因为我能让所有的东西都跟我对话,想说啥就说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说到写作文,小星的眼睛里重新缀满了一颗颗闪光的小星星。他说他最喜欢看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屎壳郎》《丑小鸭》这些经典篇目,他差不多都能倒背如流了。小星说:“长大以后,我一定要成为安徒生那样的人。我要做我们村里最亮的那颗星星……”
小星的话一时让我感觉到有些恍惚:在大山深处,一座刚刚被泥石流洗劫过的村庄里,面对着满目疮痍的家园,一个10岁的少年,满怀信心地给我说他的理想和自己想要的未来!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人振奋呢?当大人们一个个为眼前的现实焦虑不安时,只有孩子会站在明亮的阳光下满怀信心地畅谈自己的理想……
小星说这些时,他的姐姐一直在旁边抿着嘴笑。在她的眼里,这个弟弟有点皮有点倔,但是仗义、善良,充满了正义感。姐姐说,为了爷爷捡来的一條流浪狗,小星曾经跟邻村的孩子们打过一架。起因是邻村的小伙伴们偷偷带走了流浪狗,要把它卖给村里来的羊皮贩子。小星得知后追了过去,以一敌三跟对方打了一架,最后流着鼻血肿着腮帮子把流浪狗给带了回来。姐姐伸手捏捏小星的脸蛋说:“我不想再读书了,农村女娃,能认个字就行了,读那么多书也没用。我要出去打工挣钱,把爸妈给换回来,这样的话小星就能安心学习了。他比我聪明,作文又写得那么好,老师总是表扬,不能浪费了……”
我一时手足无措:“可是你才14岁呀,出去了也找不到工作,没人收用童工的。还是专心读书,将来考大学。大人的事,让大人们去处理,你的任务是学习。何况你在家里,对小星也是一种陪伴……”
小星拨开姐姐的手插话道:“就是就是,谁家这么小的女娃就出去打工?我才不要你给我挣学费呢!我自己有手有脚,将来勤工俭学就能养活自己。嗨,不跟你争了,反正家里爷爷说了算,你也出不去!”说到爷爷,小星把脸一仰,一副战胜了的得意表情。
哦,对,家里是爷爷说了算。爷爷可是决心要把这两个孙子孙女送进大学的。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农村,上学和不上学,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小星的姐姐如果当真辍学走上打工的路,那结局只有一个:早早结婚生子,藏起夭折的梦想,继续在大山深处守着日出日落……但如果村里的大人们都能有小星爷爷那样的远见,愿意为了把孩子送进大学而全力以赴,那西周村的未来,真的就会有无限种可能。
小星说,他最早的名字叫小新,小星是写童话以后他自己改的。在山上住的时候村里没有路灯,夜空中的星星成了照亮村道唯一的光。孩子们在星空下玩耍,从来不会感觉到害怕。小星就想做一顆这样的星星。
小星说:“我是我们村的第五颗星星。”
姐姐告诉我,除了安徒生,省里来的那个驻村第一书记,也是小星的崇拜对像。还有爷爷和班主任也是,他老是喜欢把偶像们比喻成头顶的星星。
后来才知道,那个省里派来的驻村书记,是个刚满30岁的年轻人。因为年轻,工作上很有想法,也敢创新,不仅在最短的时间里和村民们打成了一片,还给村委会专门建了一个阅览室。这个阅览室,成了小星最爱去、最常去的地方。平时只要一有空,他就往阅览室里钻,驻村书记也很喜欢这个爱读书的少年,经常给他开小灶,还专门从省城给他买了好几本童话书。
嗯,那个驻村书记我上午还采访过。皮肤黝黑、嘴唇干裂的他,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可惜我们的采访才进行了一小半,他就哽咽得语不成句,转身跑去河边佯装洗脸来掩饰自己的悲伤……村支书告诉我,小伙子已经在西周村待了整整三年,村子也是他一天天看着建成、入住的。泥石流发生的一周前,已经完成驻村任务准备返程的他,因为不放心天气预报说有持续降雨,又留了几天,结果,眼睁睁看着自己坚守了三年的村庄毁于一旦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安抚群众、统计灾情、展开自救……灾情发生后的这六天里,这个年轻人几乎没怎么睡过觉!
果然是一颗星星!
生活中,每个像星星一样活着的人,不仅自带光芒,还会替别人照亮前行中的路。
我当即答应小星,回到羚城后要给他买几本安徒生童话寄过来。小星很认真地给我重复了两遍他的地址:“雪坝中心小学四年级二班。哦,不对不对,开学我就要升五年级了,是五年级二班。”我又说了电话号码让他记住,有事可以联系我。其实,我留电话多少有点场面上的敷衍:一个小学生能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呢?也不过就是为了表示一下我当时的诚意而已,再说他也未必能记得住。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小星竟然很利索地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支没有笔帽的中性笔,然后龙飞凤舞地将我的电话号码记在了自己的胳膊上。那一串大得夸张的数字,彻底覆盖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村头扛把子”……
我突然有了一种石头落地的轻松感,似乎自己用一份承诺把小星从江湖大道上拉了回来,让他重归于少年的美好与蓬勃——从“村头扛把子”到安徒生童话,再到西周村的第五颗星星,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理想和未来。毕竟,他的世界观还未完全成型,他想要成为一颗星星的理想,需要大人的理解、尊重和成全。何况,我们这些已经世故了的成年人,只有在孩子明亮的精神世界里,才能重新照见自己的初心。更何况,还是一颗星星!
夕阳将最后一缕光影铺满树梢时,我们的采访队伍也要收工返程。我拍拍小星的肩膀,跟他说了声:“星星,加油!”
——对于一个刚刚经历过灾难并失去了家园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即使他看上去快乐而积极。
小星笑盈盈地朝我伸了伸胳膊上的电话号码,像老朋友一样挥挥手:“嗯,加油!”夕阳下,他单薄的身影看上去又瘦又长。
离开时,我看到被抢修的道路,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又向前延伸了一大截。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