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人
对于普通的韩国女性来说,弥散于全社会的“厌女氛围”无形中捆住了她们的手脚,悄无声息地捂住了她们的眼睛。这或许正是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2016年在韩国出版后一举成为售出百万册的畅销书、引起广泛讨论的原因。书中道尽了一个韩国女人从出生到成为人妇所经历的所有细碎的、只有女性需要承受的不公与痛楚,韩国女性学者金莲珠评价称,看到最后,甚至都分不清作者写的是金智英,还是自己。
这也正是作者赵南柱想要达到的目的:“我写小说的第一个目的,就是要将生活在韩国的女性的真实生活没有任何歪曲和贬低地记录下来”。
不再沉默的女性
1978年出生于首尔的赵南柱有着通常意义下顺遂的人生:她是家中三个孩子的老幺,成绩优异。自梨花女子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后,她在《Live今日早晨》等时事教养节目做了十年制作人,生完孩子之后成为全职主妇。
然而内心深处,赵南柱知道这种身份转变并不是她自愿的。她依然记得,在女子大学时,因为校园里全部都是女性,女性可以做代表,女性可以当校长,无论是需要力气的活还是需要动脑的活,女性都可以做。但出了校门进入社会、结婚生子之后却意识到,生活中处处都是看不见的墙,“明明和男孩受了同样的教育长大的,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當女儿出生后,赵南柱发现,不规则的上下班时间和雇佣保姆的费用让她别无选择,只能一再延迟回归职场的时间。不知不觉地,她就成了一位全职主妇。
能够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在家里从事的工作不多,赵南柱就抽孩子中午和晚上睡觉的时间来写小说。赵南柱在接受采访时说,写作《82年生的金智英》的契机是受到了“妈虫”这个词的刺激。2015年,韩国出现了许多与女性相关的热门话题,“妈虫”这个词也在那一年出现。在韩语里,“虫”经常被添加在各种让人看不惯的行为后面,代指某一类人。全职主妇居然被称为“妈虫”,这让赵南柱震惊又难过。“妈妈,特别是母性,总是伟大又神圣的,怎么能用‘虫来形容妈妈啊?之后我才醒悟过来,原来这类社会现象已经比我想得严重多了”。
“82年生的金智英”来自于这样一个现实背景:1980年代的韩国社会高度重男轻女,技术进步带来的胎儿性别鉴定技术让许多夫妻选择流掉女胎,主人公在青少年时期经历了亚洲金融危机带来的经济不景气和裁员潮,又在2012年韩国“无偿保育”政策开始时经历生育和育儿;“智英”是1970年代晚期至1980年代早期最受欢迎的女孩的名字,再冠以韩国最常见的姓氏“金”,因此便有了“金智英”这个名字。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82年生的金智英》,那就是“一个虽然很努力,但依然被嫌弃的韩国女人的前半生”:小时候偷吃弟弟的奶粉被重男轻女的奶奶打骂;在学校里被男同学欺负,老师非但不批评男同学还说男生是喜欢你才打你的;女生们揪住变态狂反而被老师责骂不要脸;在公司里对厕所中的偷拍摄像头心惊胆战,做同样工作收入却比同级男性同事低;婚后每逢节庆都要陪丈夫回公婆家下厨做家宴,尽管自己的父母同样也住在首尔,却从来未能陪他们一起过节;生了孩子后被迫辞职成为家庭主妇,丈夫完全撒手不管;带孩子去公园里散步,捧着咖啡坐下休息一会,路过的男职员指指点点:“我也好想用老公赚来的钱买咖啡喝,整天到处闲逛,妈虫还真好命……”
在写作过程中,赵南柱收集了大量女性相关报道和统计资料,把韩国女性生活中可能遭遇的所有性别不公都糅合、投射到了“金智英”身上,刻画了一个最平凡无奇的女性,正是这种“普遍性”让许多读者产生了共鸣。
《82年生的金智英》大获成功之后,赵南柱又推出了另一部女性主义小说《她的名字是》,她采访了60多位女性——从9岁的小孩到69岁的老奶奶——根据她们的故事创作了28篇短篇小说。“如果说《82年生的金智英》是纵向叙述一个女性的一生经历的话,那么可以说《她的名字是》横向展现了一个时代各个年龄段的各种女性的故事”。
日益愤怒的男性
2020年10月23日,根据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改编、由郑裕美和孔侑主演的同名影片在韩国上映,首日就超过《沉睡魔咒2》和《小丑》成为当日的票房冠军。在韩国电影评分网站NAVER上,女性观众为这部电影打出的平均分数是9.46,男性则是1.76,有男网民留言称电影是“一群被害妄想症的狂欢,建议送她们去心理治疗室”。
来自男性的恶评早在电影上映前就已经存在,甚至有评论认为,《82年生的金智英》撕裂了韩国社会。饰演金智英的郑裕美遭到了疯狂围攻,被诅咒这将是她的最后一部电影,更有极端网民在青瓦台网站上请愿禁止该片的拍摄。尽管就故事本身而言,《82年生的金智英》不仅毫不极端,甚至称得上温和,但依然有不少韩国男性认为阅读、宣传这部小说是在宣扬“极端女权”——一个我们相当眼熟的指控——并竭力打压那些宣称读过这本书的、或有“女权苗头”的女性公众人物。
比如,韩国女子组合RedVelvet成员裴珠泫在粉丝见面会上表示自己最近在读《82年生的金智英》后,很多男粉丝骂她是女权主义者,把她被剪碎、焚毁的照片传到网上。
事实上,大量男性政治人士、作家和艺人都直接或间接地表示自己读过《82年生的金智英》,然而承受恶评或网络暴力的却都是年轻女性。赵南柱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表示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女性推荐这本书时面对的是谩骂和诅咒,男性推荐这本书就被认为是睿智有想法。这个现象本身就是韩国社会“厌女情绪”弥漫的表征。在赵南柱看来,在经济不好的时期,韩国男性更加担心女性发声述说自己的不满,要求获得更多的权利,进而威胁到自己的利益。
一些韩国男性认为,赵南柱的小说不过是女性的无病呻吟,男性作为家庭供养者和社会基石,面临着大得多的社会压力和不公对待。有男性网民仿照《82年生的金智英》写了一部名为《90年生的金志勋》的作品,讲述一个1990年生的韩国男性的“悲惨血泪史”,例如被强制服兵役、结婚要求男性出钱办婚礼、买房买车等。
这是一种男性视角下的受害者逻辑——如今二三十岁的韩国男性,被服兵役、就业难、买房难、结婚难这几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同样是(甚至比女性更是)社会中的弱者。他们将之归咎于女权主义者,认为女性在坐享其成的同时却向辛苦服役工作的男性讨要更多的“特权”,厌女情绪就此酝酿开来:“如今,在军队经历过恶劣的服役环境后,不能凭一己之力在社会上获得体面工作和地位的男性,已经习惯于将这种不幸归结于‘女性过得太好了或者‘女权主义者要求得太多了。他们发起反女权运动,发明各种词汇来物化女性,例如‘大酱婊指代热爱奢侈品的女性,‘泡菜婊指代虚荣的女性”。
如果仔细分析他们的立场,我们不难发现,这是一种受限于僵化性别分工的、民粹式的逻辑。与父权式想象不同,现实是,如今已经不再将家庭视作唯一的归宿和庇护所的女性,并非坐享特权、对男性耀武扬威,而是和男性同样承受着生活的重压。据《朝鲜日报》称,就业、买房和教育是韩国年轻人的三大压力来源。据统计,2018年4月,20岁至29岁的韩国年轻人失业率高达11.2%,男大学生会花一到两年找工作,女大学生的求职时间甚至会更长。根据韩国市场调研機构EMBRAIN在2019年3月发布的报告,73.3%的韩国人想移民,近一半人表示不愿再次出生在韩国。这一调研结果显示,当下韩国人已经被竞争压力和阶级固化的悲哀前景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韩国的结婚率和生育率逐年下降。据彭博社报道,韩国2020年7月至9月的总生育率降至0.88,为韩国有记录以来最低季度数值。为了提振生育率,韩国政府自2006年以来颁布了100余项生育奖励政策,在过去三年里投入了117万亿韩元(约合6922亿人民币),依然收效甚微。父权逻辑看不到女性在传统性别分工、个人追求和现实难题之间的挣扎,却将生育率走低归咎于女性不婚。2020年9月2日,韩国国会男议员郑甲润在一场人事任命听证会上,斥责一位50岁的未婚女经济学家不生育,称其“未能尽到对国家应尽的责任”,这样的态度绝非罕见。
为了更平等的未来
“我不认为讲述女性的故事就是在排斥男性,我只是想表达女性的生活和苦恼,态度和现实而已。”在谈到《82年生的金智英》遭受的恶评时,赵南柱这样回答。在她看来,女性议题与政治经济议题和阶级构造议题是无法脱离来看的,如果解决了其他的社会问题,女性问题也能迎刃而解。然而现实的情况是,女性问题在许多其他社会议题面前被认为是不重要的,结果就是随着社会发展和价值观变化,女性的人权却没能跟上,“现在反而是需要直视女性境况,集中关注女性问题的时候”。
漠视世界上一半人口——女性——的自由意志和发展权已经和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极为不符,这是当下性别冲突日益激烈的原因。从很大程度上来说,韩国的低生育率就是韩国社会现代价值观和传统文化在女性问题上碰撞导致的病态结果之一。书评人维舟认为,现代化在东亚地区的进展太快,一方面强调解放女性,鼓励女性进入职场,另一方面传统的家长制和父权社会结构却保留了下来,在两方面作用下,东亚女性在生育上获得的支持严重不足,自然就引来了女性“生育罢工”。
也就是说,现在的女性,既是家庭人,也是社会人。在生儿育女的同时,她们也需要在职场中成就自我,两者结合的难易程度决定了她们的生育意愿。从政治学的角度来说,现代社会的民主化进程允诺对所有人的需求和欲望予以同等的尊重。在当下世界,占有他人的身体和服务、剥夺他人选择的权利、贬低他人的尊严与价值几乎在任何地方都会被谴责,然而当这个他人是“女性”的时候,许多地方的意识形态、法律和经济制度却依然恪守传统。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看清了这其中的不合理。女性的觉醒和反抗是推动这个过程的重要一环。韩国女性近年来越来越积极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参加女性活动、游行集会、政府请愿。赵南柱在新书《她的名字是》里讲述了许多这样的故事:她们是遭遇职场性骚扰,虽然困难重重却坚持上诉曝光的白领;是工作了二十年,终于争取到全职待遇的劳务公司派遣员工;是抗议萨德部署的奶奶……
赵南柱在写作中有一个习惯,会在作品最后写一篇“作者的话”。在《她的名字是》里,她把“作者的话”写成了虚构的故事。赵南柱这样描述她站在40岁当口心中汹涌的社会责任感:
“从此以后,我不会只被周边情况影响。我的态度和价值观也要影响周围的人和组织,甚至影响到更广阔的范围,也就是社会。我想做个有责任感的成年人。”
在她看来,韩国的女性们正在经历一个特别重要的时期——女性们签名、抗议、走上街头,女性中心的叙事在大众文化和文学中的比重不断增加,这样的发声绝非没有意义。“反对的声音已经减弱了,如果说之前是充斥着失败意识和冷嘲热讽的话,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正在直接经历这个时代,女性自己发声,世界随之改变。我认为女性的这种体验和坚信不会被轻易动摇”。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