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醉赌鬼而已

2021-07-06 03:45克雷格·诺瓦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1年6期
关键词:哈罗皮埃尔

[美]克雷格·诺瓦

我晓得的秘密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多。我的邻居哈罗·皮尔逊以前是个赌鬼——不过这桩事儿从来不是啥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就连他后来做议员那阵子,都有不少人知道。他是新英格兰人,高高瘦瘦、胸宽肩阔。我现在也老了,坐在自己家里,听着百叶窗在冬风中乒乒乓乓地响,回忆着遥远的往事,比如,哈罗还年轻的时候在马来西亚怡保的那阵子。去怡保之前,他在欧洲赌场赌博,尤其喜欢去挂着枝形吊灯的赌场,那儿的乐师身着晚装,演奏室内乐,有人站在轮盘赌桌旁边,用小本子记下每一轮的分数。赌博让哈罗觉得自己仿佛是世界的一分子,他讨厌置身局外。他曾经这样定义赌博:赌博与不赌博,区别就是带着猎枪和狗在废园子找松鸡,还是光在那儿闲溜达。

哈罗有个家仆,名叫夏丘,在美国别人喊他夏尼。夏尼的父母来自亚洲的某个部落。一九五〇年,夏尼在怡保的赛马场当马夫。他夜里也住马场,就睡在马棚后面。床是一摞摞干草垒的。他躺在床上,舒展身子,听着干草沙沙作响,透过薄薄的毛毡感觉有些刺痒,四周弥漫着尘土和青草混杂的气味。他通常单独吃饭,就斜靠马厩门蹲着,或者回到他睡觉的地方。还有其他马夫,他们都睡在马棚里,人人有个小包,装些私人零碎——书,相片,梳子,换洗的白衬衫,黑裤子。

夏尼最常效劳的客人是一位法国和缅甸的混血儿。他身材滞重,头发全秃了,长了一双浅绿色的眼睛,皮肤是光溜溜的深橄榄褐色。他的西服是伦敦产的,手上还戴着一块硕大的金表,能显示世界上任何角落的时间。这人名叫皮埃尔·布泰耶。他有时睡不着,便过来把夏尼喊醒。

“你睡着没?”皮埃尔问。

“没。”夏尼回答道。

“你看到小偷没?”皮埃尔又问。

“没。”夏尼说。

然后,皮埃尔说:“出来吧。”夏尼跟着他出去,皮埃尔递给他一支美国烟,骆驼牌的。他们一块儿抽起来。马来西亚的夜空湿气袭人,城里的灯光病恹恹的,映射着空中游荡的云彩。

皮埃尔给夏尼讲他去过的地方。他说巴黎女人——还有荷兰女人也一样——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纽约挤满了疯子,南斯拉夫有个沙漠,美国的食物特多,富足得难以想象。在美国,有的马来人和缅甸人靠赌博或靠在餐馆跑堂挣钱,有的当了医生,有的成了大学教授,芝加哥还有个马来西亚儿科医生……夏尼吸了根烟,想着堆成堆的食物:他眼前出现了成垛的大米,跟火山一样高。他的烟都烧到烟蒂了,手指给烫了一下。

皮埃尔有匹马,是他在菲律宾买的。这是一匹好马,血统纯正,原产肯塔基州的列克星敦。皮埃尔很担心这马,老是怕哪天给偷了。他整夜整夜地盯着马厩,说,到处都是贼,得时刻小心提防着。有一回,皮埃尔在城里喝醉了,睡倒在小巷子里,结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那双白色的鞋被偷了。皮埃尔站着,睁大了眼盯着马厩,夏尼陪着他,想听听巴黎女人、荷兰女人和美国食物的故事,但皮埃尔只是盯着黑漆漆的马厩,听着马躁动的声音。等皮埃尔安下心来,他便说:“咱去抽个烟。”

这匹马按部就班地训练着。一天晚上,驯马师驯得比平时稍稍激烈了些。皮埃尔跑到夏尼睡觉的房间,摇摇他的腿把他弄醒,让他打车去城里找兽医。那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皮埃尔嘱咐夏尼,只能告诉兽医说是他的狗病了。皮埃尔给了夏尼一包骆驼烟,夏尼打了辆车,外面电闪雷鸣,他把车窗摇起来,点上烟,抽起来。夏尼找到一个法国兽医,他往出租车里头闻了半晌,等烟味散尽才上车。他们返回马场,兽医跑去看马,夏尼独自留在马棚前面放哨。

早上,那匹马不见了,第二天半夜一点左右,它又被带回来了。兽医把马带到诊所,那边配有专门检查马匹的X光机和大桌子,不一会儿,医生就拿着马踝骨的黑白胶片来找皮埃尔。片子上有一处问题:脚骨上有条长而清晰的裂缝。兽医告诉皮埃尔,它要是再狠狠地跑一次,那骨头铁定断。兽医的原话是骨头会“爆裂”。他交代一句,最好立刻把它卖了,说完就走了。

那两天,夏尼没听到什么消息,结果有天半夜,皮埃尔忽然来到他的卧房,问他睡着没,看到小偷没。夏尼发现皮埃尔这次说到“小偷”时,没有了往常的那般惶恐,而是有些温和,甚至流露出几分期待的语气。夏尼说,没看到,完了他们就出去抽烟了。皮埃尔喝得醉醺醺的,手在空中一顿乱挥:“你知道不,那个混蛋兽医是个大嘴巴!现在人人都晓得那马了。我还咋卖钱啊?”

皮埃尔没给夏尼递烟,夏尼看着城市的点点灯光。皮埃尔一边说话,一边挥舞着捏香烟的手,橘红色的烟头在暗夜中闪闪烁烁,划下一道道亮线,好似霓虹灯管。夏尼望着那亮晶晶的弧线,听着皮埃尔沉重的呼吸声。

“那匹马上过保险吗?”夏尼问。

“嗯。”皮埃尔说。

他们一起望着那座城市的灯火,望着城市上空灰黄色的云彩。

“包括失窃吗?”夏尼问。

“嗯。”皮埃尔说。

“谁要是偷个瘸马,那真是脑子有问题。”夏尼说。

“不是人人都知道底细的,”皮埃尔说,“我也犯不着操心窃马贼的脑子好使不好使。你知道,他们时不时也会搞砸的。你看。”

他指着远方的一盏灯,正是怡保监狱的方向。他俩的身后是那座巨大的木头马棚,地上铺着木屑,能感到牲口在里面躁动不安。

“可以想法子安排一下。”夏尼说。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皮埃爾说。

他们并排站着。过了一会儿,夏尼说:“六百美元吧,要十美元和二十美元的钞票。”

“三百,”皮埃尔说,“我又不是大款。”

“好吧,”夏尼说,“三百五外加一套其他血统的证明文件。次等血统,其他颜色,但是年龄和公母一样。”

皮埃尔叹了口气,说 :“好吧,抽根烟吧。骆驼?”

夏尼接过烟,点着火,大口抽着。他站在那儿,望着城市的点点灯火,望着大片大片臃肿的云彩,听着马厩里面的踢踢踏踏,想着巴黎和荷兰的女人,想着美国堆成山的大米。

第二天,马和夏尼都不见了。

一九五〇年,哈罗在海军服役,他在马来西亚的时候就驻扎在怡保。这城市拥挤得很,而且一到雨季天天大雨瓢泼,让人觉得像裹着衣服冲澡,这时候连天空都会变成紫色,像难看的淤痕一样黑乎乎的。总之,有天哈罗溜达到街上,两边尽是关着门的商店和仓库。商店都用金属卷帘门锁着,仓库也都扣着大大的挂锁,有的锁像书那么大。每个楼顶前前后后,都安着一排排铁丝网。仓库供临时使用,最短可以租二十四小时。哈罗沿街走着,在一个自行车仓库门口站住了。城市里挤满了行人、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可哈罗从来没见着哪儿有马。这儿没多少地盘能放得下马。他在自行车仓库门口站住,是因为他险些踩着一堆马粪。

仓库门没锁,哈罗推开门,借着昏暗的街灯,看见自行车有堆在地上的,有挂在墙上和房椽上的。街上的亮光打到自行车轮上,显得它们特别脆,简直一碰就要散架,跟缺了伞布只剩伞骨的雨伞一样。过了一会,哈罗听见有人说:“把门关上。”

哈罗闭上门,门轴慢吞吞地发出一阵吱扭声,像小虫子啾啾唧唧似的。他没把门关严。哈罗转过身,一束手电光射过来,照亮了挂在空中的自行车。屋子的后边狭窄极了,站着一个亚洲男人,穿的是黑裤子白衬衫,牵着一匹马的笼头。尽管灯光昏暗微黄,还是能明显看出那是一匹纯种马。

哈罗走近些,跨过自行车堆,又四下看看仓库,再没别人了。只有那匹马很遭罪地圈着,那个亚洲男人,灰乌乌的墙,自行车亮闪闪的轮辐,一堆堆黑色橡胶内外胎,其中有些轮胎反反复復补来补去,看上去稀奇古怪的,活像盘着的黑红相间的巨蛇。哈罗和这个亚洲男人站得不怎么近,但他们相互坦率地对视了一阵,就这么站着的一会儿,起初看似贸然擅闯甚至入室行窃的行为都已经前嫌尽释。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活脱脱像一对有限合伙人。

哈罗介绍了自己。那人说他叫夏丘。哈罗从马的面庞、结实弯曲的脖颈一路摸到它的胸脯。

“你从哪儿弄的这马?”哈罗问。

夏尼冲他眨巴眨巴眼。

“偷的?”哈罗问。

“不,”夏尼说,“不是那样的。但是,讲实在的,我得说这里面是有点儿名堂。”

“嗯,”哈罗说,“什么名堂?”

夏尼又眨眨眼睛。

“这么说吧,”哈罗问,“在这儿的赛马场跑的话,会不会被人认出来?”

“万事皆有可能。”夏尼说。

哈罗又瞅了那匹马两眼。他再看夏尼时,发现他胳膊肘旁边的箱子里有张报纸。刚才还没有呢。哈罗拿起来,发现是一张两个月前的赛马成绩榜,来自马尼拉的一个赛马场。报纸折得整整齐齐,不过仍然有些水渍,也有些泛黄,中间有铅笔画的圈,那儿印着一张表格,说的是一匹三岁的马在十五场比赛中三次取得了第三名,三次第二名,九次头名。哈罗认出了马的品种。

“你说,”哈罗问,“咱们干吗不让这马在这儿比赛呢?”

“怕被认出来呗。”夏尼说。

“这好办,”哈罗说,“咱给它染个色。”

“对噢,”夏尼看着马,说,“咱给它染个色。”

“在这儿,偷马会咋罚?”哈罗问。

夏尼说,那得看是谁的马了。有些人无法无天,那可是尽人皆知哩。哈罗和夏尼都在这座城市见过文身的匪徒,有的没有手指,只落个残肢,因为手指头已经献给某个匪徒首领表忠心了。哈罗重新瞧了半天马,看了看成绩榜,又坦率地望了夏尼一眼。

“我不想惹麻烦事儿。”哈罗说。

“那是,”夏尼说,“给马染色不是个好法子吗?”

哈罗叹口气,说,应该是吧。他走出仓库,沿街走到大路上,叫了辆出租车,开到杂货店,车在店门口等着,他进去买了十包黑色立特牌染料,两块天然海绵,一叠毛巾,买完就回车上。车快到仓库的时候,哈罗让司机停在街角,他下了车沿着街走,不时地扭头看看。

夏尼和哈罗找到一个镀锌桶,装满水,开始一点一点地化开染料。搅拌时,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看,各自琢磨着这匹马参赛会不会出什么岔子。接着,他们继续干活,谁都没提一句颜色的事儿,因为他们都已默认选用灰色了。

哈罗把海绵在桶里蘸蘸,抹在马肩隆上,接着夏尼用毛巾擦干。他俩后退几步,打量一番这病恹恹的灰黑色。然后,夏尼又拿起海绵,俩人继续干活,把颜料揉到皮毛上,揩一揩,再退后几步看看效果。等他们完工时,这马浑身的颜色令人疑窦丛生,因为一眼即能看出这是一匹冥顽不灵的劣种马。最糟糕不过的是,那颜色活脱脱一副新英格兰坟地里风蚀斑驳的墓碑样。

夏尼和哈罗看上去像戴着紧身手臂套。他们抻着手,远远地避开自己的衣服,让染料在皮肤上一点一点地晾干,感受着它变成粉状。

“那个,”夏尼伸出沾满污渍的手,指着马说,“我就指着它帮我离开这里了。谢天谢地。我早就听说美国有成堆成堆的大米,芝加哥还有个马来西亚的儿科医生。那是真的吗?”

“可能吧,”哈罗说,“我也不认得几个医生。有可能吧。哪儿能洗手?”

夏尼指指仓库后边,哈罗走到冷水龙头跟前,拧开,夏尼问:“那荷兰女人和巴黎女人呢?给她们钱,她们肯干吗?”可哈罗已经打开了水龙头,没听见他说什么。他洗了洗手和胳膊,看着白汪汪、冷冰冰的肥皂泡变成灰色,打着漩儿流下石制的水池。

哈罗回来时,在底朝天的盒子里又发现一张文件,纸质更厚重,印刷也更清晰,侧面还有一圈精美的卷轴,看上去有点像股权证明,文件顶上的描述为:灰色,三岁,纯种。还具体写了品种,不过不是那种很顶级的。

“你从哪弄到的?”哈罗问。

夏尼眨巴眨巴眼睛。

“它们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来的,”夏尼说,“咱们在这儿用,安全得很。”

他们拿出哈罗采购时用的大袋子,把空染料盒放回去。夏尼说,他会去小巷子把这些都烧了。天色还早,哈罗要去马场找个赛马师。他走回到街角,叫了辆出租车。

晚上,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过了两个钟头,哈罗带着亨利·劳厄回来了。他皮肤黧黑,作为一名赛马师来说未免胖了些,还有点醉醺醺的。哈罗推开仓库门,劳厄走进来。夏尼正从桶里拿吃的喂马。夏尼举起桶里的胡萝卜,一个一个地塞到马嘴里。马嘴张着,齐整的牙齿有点弯曲,不时咀嚼着食物。劳厄走到牲口跟前,仔细检查着,一边摸着马的肌肉、脖颈和腿,一边自言自语 :“不错,不错,不错……”

“你看怎样?”哈罗问。

“我银行有两千存款,”劳厄说,“我这就去取。”劳厄回到马跟前,用他小小的、起茧的双手来回抚摸着马。哈罗和夏尼听到劳厄在他弯腰查看的昏暗处自言自语,半是痴癫半是清醒。“那两千是给我出城用的。你明白困在这儿是啥滋味不?”他又咯咯地笑起来,这会儿在用双手细致地检查马腿了。

两天后,这马出现在怡保的第八场比赛现场。哈罗和夏尼绕着跑道走着,感受着空气中兴奋的情绪。他们拿高脚杯喝了些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夏尼从口袋里面取出墨镜,戴上左右瞧瞧,又摘下来,一边摆弄着,一边大口喝着酒。夏尼有三百美元,哈罗有九百。他们找了两把椅子,坐在赌金计算表前面,一脸的空洞和厌倦。第一轮赌金赔率上涨时,这匹马列在五十比一,等到比赛临开始前,赔率飙升到九十九比一。哈罗和夏尼又买了两杯酒走到窗户旁边,那儿有一排一排的人,有马来西亚人、中国人,还有英国人和美国人,更不消说还有不少法国人呢,他们都带着一截子铅笔在表格上计算着,不时扭头望着雾蒙蒙的背后,期待着有什么人或者至少有什么消息会从背后过来。

哈罗和夏尼分别在两行队列等着。哈罗穿一身白礼服,站在其他赌徒中间显得又干净又年輕。窗户那边,有人躺在地上,有人倚在栅栏的木板上。不少人只有一条腿,他们坐在那儿,拐杖斜靠身后,顶上搭块布条,其中有个女人的一条腿太壮了,光那条腿估计就有另外大半个身子那么重。还有一群小孩,有两个小孩眼睛瞎了。他俩坐在一块儿,笑嘻嘻地摩挲着对方的脸。有几个没牙的男人,还有个人有道长长的、白色的疤,从他的发际一直长到衬衫上方,看上去活像有人要拿劈柴斧头把他劈成两半似的。他和其他人一块儿坐在栅栏那儿,盯着那些收集中奖赌票的人们。

夏尼走到窗户跟前,站在经纪人对面。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三百美元,站了一阵。经纪人催他快点。夏尼一开始只往柜台上放了十美元,又犹犹豫豫的,心想保不准马的那条腿能撑完整场比赛哩。这可真难讲:那个兽医看马技术一流,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弄错,但的确,那条腿有可能一直撑过终点线。那该咋办?夏尼在柜台前面站了一阵,然后把那三百美元一分两半,在这匹马上押了一百五,又把剩下的钱塞回口袋,拍了拍,一边还看着那些斜倚着栅栏的男男女女。

比赛开始前,所有的马都被领去起跑门,那匹灰马被引到第一道,夏尼说:“那匹马要是赢了呢?我们怎么把钱取出来?”

哈罗拉开白礼服的上衣,里面揣着一个家伙。点45口径自动手枪装在斜挎着的皮套里。哈罗没把上衣的扣子扣上,这倒不是他有意炫耀武器,而是想拔枪的时候能利索些。

这匹灰马似乎在出起跑门的时候就领先了一个身位。远处,当所有的马从大门跑过长达六弗隆的非终点直道时,哈罗和夏尼看到这匹马奇特的、像海潮一样健雅的身姿。它似乎甩开了步子,稍稍有点偏离跑道,速度比他们预期的还快。快到转弯处,它已经领先其他的赛马五个身位,而且差距还在不断加大。马尾在空中飞舞,马鬃像旗子一样飘展,劳厄试图收紧这匹灰马的缰绳,因为就算在怡保,也有规矩,总得悠着点儿。

在弯道,这匹马好像跑太快了,没办法转弯。最糟的是,似乎有一会儿它跑得太直,如果按着这个切角冲过去,一准儿要撞上围栅。看台上的人们早就站起来了,尖声呐喊着,可是,就在这匹马偏离跑道的一瞬间,呐喊声变成了一声长长的、低沉的呻吟。这匹马直冲出去没几秒,它的一侧肩膀一歪,登时高高地侧摔出去。那一刻,劳厄、鞍辔、马鬃、马尾滚作一团。马的翻滚、它的颜色,一霎时,仿佛是爆炸后的一缕硝烟,闪亮了一瞬,混为一团灰霾;马靴、马镫、一只手或是一节丝绸碎片、尖锐的马蹄铁,在明澈的空中一闪而过,重新消隐成一片狼藉。这匹马顶着地面,翻过来,还想站起来,但失败了。

哈罗穿过人群,夏尼紧紧抓着他的夹克,他就这样一路拖拽着,一直走到栏杆那儿。哈罗一跃而过,跑过赛马场松软的细沙壤土,这土深极了,一路长跑过去仿佛梦境一般,步步难行。哈罗穿过内场草地。他一路前行,看台上的人们一路跟着,人群走成一个巨大的V字形。

哈罗过去的时候,劳厄正站在那儿盯着马看。有那么一会儿,马用蹄子扒着地面,试图站起来,结果每次试着用伤腿承重都会重新跌倒。它痛苦地挣扎着,马头随之一颠一伏。哈罗和劳厄对望着,直到劳厄说:“这马只能宰了。”人群潮水般穿过内场,夏尼跑在最前头,马场管理员开着雪佛兰卡车从大看台那边来了。这时,哈罗从他衣服里掏出点45口径手枪,站在马的前面,朝着马的眼睛之间扣动扳机,一枪,又一枪。那匹马缓缓地把鼻子抵入马场松软的壤土里不动了。人群涌来了,夏尼在最前头。

夏尼站在马的另一边,毫不顾忌地号啕大哭,双臂在空中乱挥。哈罗立在那儿,一身白礼服溅着血迹,手里还握着那把手枪。人们把他围在中间,看着马,你推我搡,连珠炮一样议论着,一边还厉声尖叫、手舞足蹈地比画着那马怎么跑的直线,又怎么一头栽倒。夏尼朝哈罗声嘶力竭地喊叫,这会儿他不讲英语了,不知是中国话还是马来西亚方言,反正哈罗压根听不懂。一个穿蓝色工装、打领带的年轻人和哈罗说:“他要枪。”

“干吗?”哈罗问。

“他想开枪自杀。”穿工装的小伙子答道。他说话飞快,整个脸颊都在抖动。

夏尼站在马的另一边,一只手伸出来,手掌张开,另一只手指着它比画着。人群围着马,咕咕哝哝的声音交相混杂不绝如缕,虽然音量不大,却像海浪一般此起彼伏。哈罗把手枪放回皮套,说:“不行。叫他过来。”

夏尼站在马的另一边,仍然伸着手掌,泪流满面。

“好吧,”哈罗说,“告诉他,我会带他去美国。”

穿工装的小伙子大声地喊了两句,他的嘴张得老大,整个脸盘子就像一张网。夏尼盯着哈罗,又用哈罗不懂的话应了两句。

“又怎么说?”哈罗问。

“他想知道是搭船还是坐飞机。”穿工装的小伙子说。

夏尼和哈羅互相盯着,人群把他们团团围在当中,这时,下雨了。天色暗得发紫,空中乱云飞渡,涌在一起,条条雨丝,就像绝妙的银线,勾描出云的轮廓。哈罗和夏尼都瞅着那匹马,大雨滂沱,他们眼睁睁看见落到马身上的雨水渐渐变黑,落到马场红土上,渗下黑印子,这让哈罗想起女人睫毛膏掉染时的脸颊。马场管理员转过来盯着马。这时,夏尼爬过马背,用他轻快而又带着口音的英语说:“好吧,我搭船就成。”

他们转过身挤出人群,踩着马场泥泞的黏土往外走,泥巴粘在鞋上,使他们的脚看起来畸形般地肥大。他俩走向建有网状支柱的灰色看台,手指和膝盖仍然不住地颤抖,经过栏杆时,有个人正斜倚着站在那儿,头发秃了,身材滞重,穿着一套英国产的黑色西服,皮肤呈深橄榄褐色,眼珠子是浅绿的。他有些醉醺醺的,一直在哭,但这时他只是看着夏尼,口齿不利索,唾沫四溅地喷着法语:“小羊排,烤鳟鱼,奶油龙虾,给女人的钱。”

他们继续走着,人群围拢上来,遮住了跑道,遮住了跑道的草坪,遮住了白色的栏杆,发出自来水一样的声音。他们就这么走着,人群的嘈杂声中,时不时传来皮埃尔一成不变的、半是醉酒的声音。他继续用法语大喊:“浇糖的巴黎式大马哈鱼!”

“稍等。”夏尼说。他走到皮埃尔站的栏杆那边,说:“我会告诉你芝加哥有没有马来西亚儿科医生的。”

皮埃尔点点头,一把搂过夏尼,和他拥抱一下,又吻了他两边脸颊,是礼貌的法式亲吻。

“他是谁?”哈罗问。

“一个醉赌鬼而已。”夏尼说。

接着,他们经过跑道,经过高大的、黑压压的看台和支柱,经过柱顶雨伞一样的角撑板,经过顶棚下近乎昏暗的空地。人们坐在那儿,戴着墨镜,等着下场比赛开始。他们也经过了那两个相互摩挲着脸的盲童。

(原载《巴黎评论》第九十九期,一九八六年)

赏析

克雷格·诺瓦是一名相当高产的美国小说家,他的作品曾发表于《巴黎评论》《纽约客》等著名的文学类刊物,并且发表了14部长篇小说。作为土生土长的加州人,诺瓦近年来开始逐渐往犯罪和悬疑类小说转型,故事的背景也大多设置在加州。虽然本期我们选登的《一个醉赌鬼而已》发生在马来西亚,但从这篇1986年便发表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作者的转型。全文篇幅不长,作者却成功地塑造了三个复杂鲜明的人物,带领读者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东南亚赛马的世界,娴熟地铺开了一个计中计,在做到这一切的同时,还不忘为读者奉上切合主题的景色描写……让人不由得为他的深厚功力而感叹。全文细节丰富,却都给在刀刃上,非但不显得堆砌,反而因为语言风格内敛显得干净,像是一部剪辑优秀的电影,牢牢抓住读者的视线。病恹恹的城市灯光,像淤青的紫色天空,最后那场像银线般的雨和糊掉的睫毛膏一般的染料,都恰到好处地烘托了气氛,放大主角们或压抑或惊恐的情绪。作者善用的小短句更是巧妙地模仿了电影镜头的转场,干脆利落。在文章的高潮,每起一句话便切换一次镜头,让节奏更显紧凑:镜头一次划过人群,夏尼,马场管理员,枪口,马头,人群,夏尼。作者并不刻意衔接句子,也不做什么心理描写,只是忠实地交代环境、动作、人物,这种独特的风格又给人留下许多想象的空间。观众得到的是几个画面,几个交会的眼神,双方究竟达成了什么共识,又分别有什么动机,则留给读者自己判断。

本文与电影相似的另一点,十分明显地体现在结尾处对皮埃尔的处理上。此处作者描写到两人离开马场时碰到了皮埃尔,作者却没有直接用他的名字,而是先给了一句话描写他的外表,仿佛是给了他一个模糊的远景,然后慢慢拉近镜头。夏尼此时说他不过是个醉赌鬼,点了题,但文章的主人公并不是这位醉醺醺的酒鬼。虽然他的马是故事发生的原因,但幸运的事不会降临到没有准备的人身上。夏尼并不是机缘巧合遇到了哈罗,最后得以离开马来西亚。如同哈罗曾说过的,赌博是提着抢寻找猎物,不管赌什么都是如此,对于夏尼来说,离开马来西亚这场赌局,他可是一直耐心地提着枪。

文/ Vi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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