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栎
“陆衣,你要是还跟那个奇奇怪怪的路离玩,我们就不带你一起了!”
我咬咬嘴唇,把手里的长绳手柄一扔:“谁稀罕!”
就这样,我成了跟在路离身后的小尾巴。
他说一,我绝对不说一。他说往左走,我偏要扯着他的袖子往右边杂草丛生的小路拐。最后路离皱着眉,一言不发地背着摔了一跤的我原路返回。
他说胡萝卜不好吃,我愣是忍住了拼命点头相见恨晚的冲动,硬着脖子反驳:“胡萝卜可好吃了!我最喜欢吃胡萝卜!”我每顿晚饭逼着自己吞下小半碗炖得软烂的胡萝卜,吃到最后热泪盈眶——真的很难吃啊。
没错,我是跟在路离身后但从不顺着他走的小尾巴。
大院里,同龄孩子不少,我为了他“背叛”了其他小伙伴,这情义就算不重如泰山,也重如某座山吧。因此,就算他常常被我气得脑门青筋凸起,也没有把我扔在童年的半路。
“陆小衣,过来,拉住这个弹簧。别松手啊,松了我就白费半天工夫了。”
“我一定紧紧拉着!”我满口应着,紧紧拉住了小小的弹簧,并且试图往其最大的限度拉扯。
“别拉那么紧!”
路离焦急而警惕的神情只映入我眼帘一秒,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手指尖咻地逃掉。砰!飞溅起来的泥浆和下意识的闭眼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举起手背往眼皮一擦,睁开眼便看到,无奈、绝望、生气等情绪交杂出现在对面那张小小的脸上。该怎么形容路离当时的那张脸呢,长大后我终于学会了一个更恰当的词——青白交错。
这就是其他小孩不喜欢跟路离玩、别家大人也不愿意自家孩子跟路离玩的原因:不和大家一起躲猫猫、跳长绳、看动画片、堆积木城堡,总是到处疯跑,喜欢自己捣鼓奇奇怪怪的东西,还经常把衣服弄得脏兮兮,满身都是很难洗干净的泥浆、墨水、颜料、草叶汁之类。
对此,路离爸妈早就做好准备,给路离买的衣服大多是深色系的。
我爸妈则是无所谓,作为这一辈最小的孩子,前面哥哥姐姐不合身的衣服都给了我,满满一衣柜,一件洗不干净还有大把可以换,足够我糟蹋到上小学。
我跟着路离,走遍了大院附近的大道小路,学会了爬树钻草丛抓蟋蟀挖蚯蚓钓鱼虾,度过了风风火火的七彩童年。然后,我又努力迈出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步”,提早一年读书,跟在他身后踏入了新鲜无比的小学校园。
别人家的小孩渐渐成了上课乖乖端坐、下课回家做作业的好学生,周六日还要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兴趣班。而我和路离还是抓紧每一分钟的课余闲暇疯玩。双方父母颇有些忧心忡忡地进行过一次交谈,最后看到我和路离画花草画得四不像,唱字母歌跑调到十万八千里,但作业完成得不错,成绩也还可以,于是咬咬牙让我俩继续放飞自我。
我俩玩耍的对象从鱼虾、花草变成了自然实验课的材料。小学一年级开学没几天,我已经被路离带着把那一袋实验材料折腾了一遍。路离还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磨着老师把其他年级多余的材料包给了他。
一年级结束时,隔壁家的小女孩已经能够用钢琴弹出一曲稚气十足的《小星星》,对面楼的小男孩也能够画出充满童真的参赛画作,而我和路离则把小学六年所有的自然实验玩了个遍。我们满院子寻找奇形怪状的树叶,晒干压平做书签;我们在桌面扣一只装了回形针的纸折小鸭,桌面下用一块小磁铁带着“游”;我们用洒水壶制造人工彩虹,差点没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淋死……
小学二年级开始,我们就不再满足于简单的玩,拿着压岁钱到新华书店抱回了整套《十万个为什么》。路离捧着自然科学类不撒手,我沉迷于文学历史类连觉都不想睡。放学路上,我滔滔不绝地给他讲那些有趣的历史故事,他则给我讲解那些让我头痛不已的“科学道理”。
我们依旧是大院里格格不入的两个小孩。
玩到了小学六年级,听说大院里其他小孩都拿了几个钢琴、绘画、书法的小奖了,我和路离还是吊儿郎当地捣鼓着我们的实验。而那套《十万个为什么》已经被翻得折了边角。让两家大人如此放心的原因,是我们的成绩一直都还行。路离在数学上出类拔萃,我语文考试基本不成问题,作文竞赛还拿过一个看上去还行的小奖。
那时候小升初要考试,考不上一中要么交择校费,要么就只能去不仅不太好而且不太近的另一所中学。激烈的竞争让老师不得不悄悄给我们开小灶。我衡量再三,决定只参加英语补习,反正语文成绩还可以,数学不会的找路离就行。路离则是什么补习班都不报,依旧捣鼓着各种实验……
课堂上,数学老师笑呵呵地说:“往年有些成绩很好的同学以为自己稳上一中,什么补习都不参加,结果就差了那么几分……”班里一片寂静,不少同学的目光悄悄地落到路离身上,包括我。但他似乎听而不闻,低头握笔认真演算着什么。
“像陆衣,只上英語……”猛地被点名,我脑子一片空白,愣愣地抬头。我没听清老师后半句说的什么,但那奇怪的语气清晰地传入耳际,扰得本来就复杂的情绪更加乱糟糟。
“老师!”一道清澈有力的声音打断了那絮叨,“试卷还有三道题没讲,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您可以先讲完试卷吗?”那个“您”字,路离咬得很重。
自那以后,我和路离更加不受数学老师待见了。这激起了我们的少年意气。小升初考试,我语文考了年级第一,路离的数学也是第一,也算是为自己争了口气。对了,虽然是我参加了英语补习,但回去之后我都会给路离讲解一遍,因此,路离的英语也只比我少了五分而已。
路离陆衣,天下无敌。
不少同龄孩子进入叛逆期时,我和路离仿佛一夜之间“浪子回头”,乖得不得了,不偷偷泡网吧,不躲着师长悄悄早恋,更没有大人说东偏要往西。
“你看看人家路离和陆衣,上了初中就懂事了,你呢?竟然逃课去网吧打游戏!”
做完值日晚归的我和路离刚踏入大院,就听到不知哪家大人在教育自家小孩。我们默契地相视一笑,眼中含着一点无奈和可笑。
何谓懂事?我们并没有改变,还像以往一样,周末早早做完作业然后捣鼓各种各样的小实验。只不过长大后我们学会了小心谨慎,不再把衣服弄得脏兮兮;只不过我们的实验都有了研究理化生之名。大概也是小时候玩过滑轮、砝码、小秤、小灯泡、电池、电线,我初中物理课上听得一头雾水时,总能在路离的指点下灵光一闪,纠结的思路豁然开朗。
童年那些有趣的过往,不仅是在经年之后成了欢乐的记忆,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融入骨血里,伴随终身,受益终身。
我们无比感谢我的父母以及路离的父母,他们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给予了我们尽可能多的自由和信心。自由,这个简单的词,想拥有却不那么容易,尤其是稍微长大些以后,在面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时。
我在理科班待了三个月,偷偷哭了好几次。路离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放学后再三追问,我还是微笑着说“没事,放心啦”。
从小到大我们都同校同班,很多时候还是同桌或者前后桌,彼此都已经默认会一起走下去,就算大学考不到一个学校,至少会相伴到高中毕业。我提前转身,算不算叛徒?
最后,还是路离帮我打印好转班申请表,放到我面前。
“陆衣,不在一个班,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在理科见长的学校理转文,还浪费了快一个学期,我自然被老师轮番找去谈心。此时,是父母和路离的支持,让我一次又一次坚定地点头。
“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自己想要的和最适合自己的是什么。如果失败了,大不了再重来。”按下高考志愿填报确认按钮的路离,竟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两年前我说过的这句话。他不顾老师苦口婆心的劝阻,笃定填报了以他的成績颇有风险的学校和专业。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和路离分别在中国的一南一北。
孤注一掷的我们,幸运地没有输。
属于大院孩子的群也建了起来,我和路离被拉了进去,偶尔点开看一眼里面的热闹。曾经拥有各自小分派的我们,随着长大真的各奔东西。但在分散各地之后,又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大概这也是成长的意义吧。
群里突然有人感慨了句:“从小都是大人说什么就做什么,初中傻里吧唧地叛逆反抗,还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现在读的专业,好像也都不是特别喜欢的。唉……我其实蛮羡慕陆衣和路离……”
紧接着,底下一连串的“+1”疯狂刷屏。
正在视频的我和路离默契地透过屏幕对视一眼,笑开了。我敲字回复:“陆衣路离。”
路离迅速接上:“天下无敌!”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