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此刻正在身旁啜泣,就在这昏黑的车后座上,隔着她幼嫩的脸颊。在黑暗的隧洞里,我没有看他。
我转头看向车窗外,隧洞内亮着一串壁灯,散着姜黄暖光。金色球体向我抛掷而来,一颗接着一颗,我在虚空中摊平手掌。
女人坐在前方的副驾驶座上。她肩背宽阔,如健壮的母马,将眼前这张皮座椅填得不留孔隙。她说,方槐,你好。说这话时她微微侧身,露出小半面颊,随即转回。我没能看清她的长相,只看见一个模糊唇角,似是在慌忙地递送笑意。
我自脑海中捞起一点记忆片段,所幸它并未沉落太久。黄昏时分,我拿起听筒,两人同时陷入短暂的静默。伴随着烦躁不安的电流声,听筒对面响起一道尖锐女声,裁破沉寂。数秒后,电话挂断,四周重新覆满静默。我看不到她那时的表情。她此刻正端坐着,以海绵般的宽厚肩颈藏掩起所有情感,透过后视镜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他身边坐着一个小女孩,看上去四五岁,眉眼很淡,面色苍白,不美不丑,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几簇金丝线花,芍药花。
老实说,上车前我从未想过会是这般画面。昨日他问我去不去水上乐园,对有人同行一事只字未提。我故作淡漠,钻进后座,坐在小女孩身边,合拢车门。开场白结束得很仓促。他说,这是妹妹,这是姚姨。随后闭紧了嘴,仿佛在向我介绍一对毫不相干的陌生母女。在车上的大部分时间,我保持着转头望向窗外的姿势,如坐针毡。眼前一排红灯,车流缓慢挪动。旁边车道有辆灰色帕萨特探头探脑,硬要斜插进来,司机急踩刹车,落了窗结结实实骂过去。
红灯闪烁,车上没有一個人感到平和自在。
他对身畔的小女孩说,跟姐姐说说话。
小女孩没说话,我也保持缄默。而后他像患上流感似的吸了吸鼻子,开始低声啜泣。我装作没听到,看向车窗外,灰色云层低沉厚密,可能会落雨。低头刷手机,点开一则今日新闻:某市街面突然塌陷,出现一个巨大坑洞,一个路过此处、怀抱婴儿的女人瞬间被吞没。因该路段地下管道构造复杂,途经地下暗河,深不可测,危险重重,后续救援基本无能为力。新闻附了一张航拍图,黄色警戒线和路标沿坑洞描了一层边,一群人在地上的椭圆形警戒区旁围站着,向那个黑黢黢的洞里瞧着。我将身体倚靠在车门上,心想,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我打量着眼下这辆车,充满警惕。这是辆普通的大众桑塔纳,很老旧,皮质座椅皲裂,爬满纹路,脚踏软垫遍布灰迹。后座车窗始终落不下来,应当是坏了。车刚开上长城路,女孩的喉咙里呛出一阵细弱的干呕。他手忙脚乱,低头问她,是不是想吐?小女孩微微点头,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到海洋乐园呀?他说,快了。姚姨从挎包里翻出一个透明塑料袋,扭转过身子递给她,他将它撑开在她面前。
我转头望她,还有她身前敞开的那个塑料袋,想起从前坐乡间巴士回老家看望奶奶,山路回转,客车颠簸得像一条船。我喉咙紧绷,胃中痉挛,下意识想呕吐,在座位上缩成一团,牢牢忍着。他也在我身前撑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像朵透明的花,像我空落落的胃袋,在我眼前张口等待,等待吞咽秽物,向我展示身体内部的腐烂。
她将塑料袋攥在手里,像抓牢了一只白色水母,抿嘴笑笑,眼中透出狡黠,摇头说,这会儿又不想吐了。
后窗玻璃卡得严严实实,无法下落。我感到一阵憋闷,好在车很快停稳。女孩蹦蹦跳跳下了车。他们对司机道谢,付钱。司机一语不发,倒车开走。
这时我才看清姚姨的面孔,她面容发黄,皱纹横生,透出中年女人常见的颓败气色,因仓皇劳碌蒸煮出的蜡黄。掏钱付车费时,她的粗黑眉毛拧作一团。她身量很高,脂肪敦厚,身形壮实,全身上下很难挑出一件与美相干的事物。女孩偎在她身边,四五岁的女孩,十分细弱,像根轻轻碰触便会断成两截的草茎。
女孩抬头,一脸警惕地看着我,拽拽姚姨衣襟,让她弯腰,两人窃窃私语起来。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我们,不作声。
我走在最前面。姚姨牵着女孩的手,走在后面。他独自落在队尾。四人走得稀稀散散,连影子也不曾贴靠在一处。走到入口附近,姚姨说乐乐太小,得买个泳圈,便往附近一家泳具店走去,他跟去,我和女孩在原地等候。我拉她走到一处树荫下,问她几岁。她说四岁半。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姚乐。我问,快乐的乐吗?她点头,抖抖衣裙,向父母离开的方向踢开一颗石子。
不多时,他们回来了。他手上套只粉蓝色塑料泳圈,圆环状,末端生出一截短短的塑料鱼尾,姚乐走过去牵住他的手。进入场馆,她的父母站在岸边,没下水,我只得在她身边陪她。她这么小,细弱瘦削,是无法离开旁人独自趴在泳圈上随浪逐流的。人造海浪一波波涌来,她快乐地跟随水流摇晃,眼睛眯成一道缝。我盯着她咧开的唇瓣,两颗上门齿大小弧度正常,反倒是同它们配对的下门齿排布得过于紧凑,一颗挥拳险些将另一颗打出队列似的。从前我总为生了两颗硕大上门齿而暗自神伤,因此用上唇牢牢包裹起它们,极少露齿微笑。好在后来五官渐渐长开,上门齿的比例显得正常许多。在她又一次咧嘴大笑的瞬间,我发现她的门齿旁生着两颗虎牙,同我一样。
我顶着层层叠叠的人造海浪,推她往离岸处走,轻扶泳圈,任凭浪潮将她推向岸边。重复几次后,我感到疲乏。他不知何时已换上泳裤,向我们走来,姚姨仍站在岸上,注视我们。他穿一条藏蓝色泳裤,下半身细瘦,小腿光洁白嫩,没有瑕疵,也没有毛发,安在臃肿肥硕的肚腩下,显得怪异。
姚乐见到他,话骤然多起来。她说,爸爸,海洋乐园里怎么没有鱼呢?他说,你在水里钻来钻去,你就是这里的鱼啊。他眯起眼睛笑,她也眯起眼睛笑。他说,想看鱼,下次带你去水族馆看大鲸鱼,好不好?
她点点头,随后说,爸爸,你昨晚给我讲故事的时候,讲到一半睡着了,再讲一次吧。
他讲起了安徒生的小人鱼童话。
他讲述时,我走开一些,走到耸立在水边的一朵红色蘑菇亭里,坐在蘑菇茎部探出的一瓣叶片上。我不记得从前他是否也对我讲过这个故事,只记得家中散落着许多故事绘本,还有安徒生童话精装集,全被我翻至破烂。
浅水漫过脚踝,我背对他们,看一个小男孩拿着水枪,俯身抽水,蓄满枪管,随后将水倾射进一个荷叶状的绿色雕塑上。水覆满叶面后,沿着叶脉向外渗漏,淌入较它更矮的荷叶上。水流一阶一阶淌落,淌过三五片荷叶,落回浅池。小男孩很开心,忽略了身旁同伴们的战斗召唤,不断用水枪注满最高处那片荷叶,站在旁边看着水流次第而下。
小人鱼放下匕首,说不愿伤害王子。太阳在海面上缓缓升起,小人鱼化作阳光下的泡沫。她问,后来呢?他说,小人鱼死去,变成泡沫,这就是结局。
她不作声,抓起泳圈走向一处浅池。他跟随在她身后,看她套进泳圈,蜷起双腿。姚姨走来,说他手機在响。他上岸去接电话。
她趴在泳圈上,换了个姿势,开始拼命划动四肢,用双脚蹬起两摊水花,水花高高跃起。我想起公园人工湖上需人力踩动的白鹅小船。她划至我面前。我说,你还想听小人鱼的故事吗?
她点点头,落锚般驻足,坐在水里,仰脸看我。
我说,小人鱼化成泡沫后,没有死,灵魂飘浮在半空。知道什么是灵魂吗?她摇头。我说,就是人死之后,存留在世上的东西,就像花生一样,剥掉外壳,里面还有白色的花生仁,而这个花生仁是看不见的。她似懂非懂。
我继续讲,小人鱼的灵魂默默注视着王子,王子同他新娶的姑娘很恩爱,新王妃的肚子日渐隆起。在生产那日,小人鱼的灵魂寄入王妃的肚子,借用了王子女儿的身体。她问,她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
我说,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前世是海上的人鱼,但她很喜欢浸在水里游泳,整日待在海边。有一天,她照旧来到海边,发现有一条鲸鱼在海滩上搁浅。你见过鲸鱼吗?她回答说,是不是那种很大很大的鱼?爸爸说下次带我去水族馆里看。我说,对,很大的鱼,起码有两米长。她唤来一群侍从,将这条两米长的鲸鱼推回海里。她问,后来呢?我说,后面还没想好。
她眨眨眼睛,不说话。
他接完电话回到水里,低头笑着问她,你和姐姐在聊什么呢?我说,没聊什么。她朝他伸出双手,他将她从水里捞起,让她的手臂环住脖子。她说,爸爸,我想滑滑梯。他说好,随后看我一眼。我说,儿童滑梯限高一米六,你带她去吧,我去深点的地方游泳。
浅水域堆挤上百人,人群泳装鲜艳,彼此泼水嬉闹,沸反盈天。深水区同浅水域连在一起,池底形成倾斜的坡面,愈来愈陡。我避开人潮,缓步走入,水从脚背一直漫上脖颈。岸上指示牌写着,水域最深三米。我戴上泳镜,吸了口气,潜入水中,向最深处游去。周遭空无一人,岸边游人的欢声笑语化作浮动的泡沫,被我的手臂拨弄开,泊向远方。水下是静音的。我循着呼吸节奏,上浮,下潜,上浮,下潜。如果愿意,可以游很久。累了便攀附在瓷壁上休息,体力好的话,说不定能坚持到他们离开。我憋一口气,沉入水中,试着在水里翻滚,像海豚那样,第一次没成功,差点呛水,浮上水面,换了口气,调整呼吸,重新下潜,漂在水中,四肢平展,泳镜变得模糊,眼前一片朦胧。
我第一次同姚姨讲话是在八九年前的夏日黄昏。
苏晓莉很早便叮嘱过我,陌生人敲门不要开,陌生号码打入不要接。那时,我总将违逆大人的禁令视作一种习惯。那年我十二岁,拿起听筒,如往常那样说,喂,你好。隔着线路,我感到一阵徒然降临的压抑,仿佛面对深渊。听筒对面的人屏着声息,沉默着,好似在编织一张网,等我将头探入黑洞。随后,对面的人将网收紧,沉着嗓音,一字一句地说,他会不得好死的。
这件事,我谁都没有说起。又过几日,苏晓莉将家中座机停掉,毫无缘由。座机停机后,日子依旧不太平。辱骂和诅咒隔空转移至苏晓莉的手机信箱,我偷拿她手机玩马里奥时,一条刻毒的短信弹出来,马里奥瞬间跌入深渊,无可逆转地走向败局。
我从深水区钻出,筋疲力尽,仰面躺在水中,太阳升至游乐场玻璃穹顶的正中央。我上岸,看到他和姚姨正牵着姚乐的手,四处张望,姚姨率先看到我,遥遥挥手,显得热络。我低下头,迟缓地走。姚姨说,十二点了,吃点东西吧。我们来到水上乐园的餐厅,没什么像样的餐饭,在柜台买了几桶泡面。
一人端一桶,背靠一根立柱,坐在立柱的四角上吃。他说,五月份,奶奶住院了,差点没救回来。姚姨补充说,一开始得了肺炎,都没注意,后来病情恶化了。我放下塑料叉,问他,当时怎么没告诉我?他说,开始没顾得上,后来情况慢慢稳定了。手机震动,弹出一条消息,苏晓莉问我回不回家吃午饭。我说,不回。随后补充了句,记得把早上吃剩的果酱放冰箱里。姚乐在一旁催促他们快些吃,她迫不及待地想下水去玩。
我不饿,草草咽了几口方便面,拎起泳圈,独自带她下水。她挑了一个不曾涉足的浅池,水比其他池子寒凉,我慢慢走下池畔台阶,寒意缓慢攀升至腰际。
我问,水凉吗?她点头。待我适应水温后,右手抓着泳圈上的鱼尾,左手扶着泳圈前部,将她圈在手臂间,向前走。她在泳圈上漂着,双脚触不到池底。我享受着此刻对她的全然掌控,向一处桥洞走去。
我又想起早晨那罐开了封的蓝莓果酱。苏晓莉记性不好,这几年来,除了牌桌上的数字外,她对其他事物不怎么敏感。高考结束后险些把我的志愿代码搞错。这么热的天,果酱敞开放置半日,便有腐败可能。
水上乐园之行后,过了三五日,他发消息要我到办公室去。进门后,我看见办公桌上摆着两条连衣裙。一黑一花,无生气地瘫在办公桌上。黑色的款式老旧,花色的过分艳俗。我默默回想着那日出游的打扮,一件灰绿色短袖上衣,一条黑色伞裙,平平无奇,显得邋遢。我放下裙子,说,别破费,不如省点钱给姚乐用,随后让他将衣服吊牌收好,拿去退掉。他笑笑,没说什么。见我要走,他说,坐下等等,马上下班,中午一起吃个饭。
我们在附近水饺馆解决了这顿午饭。他拿起菜单让我随意点。我没点肉,要了三两胡萝卜素馅水饺,三两芹菜香菇水饺,一份西红柿蛋花汤。涮杯具时,他把茶水弄洒,水漫到我写字的菜单上。我将那张纸抖了抖,字迹勉强可认。一番手忙脚乱后,他勉强将桌面收拾干净,坐定下来。他问,这两天在忙什么?我说,在小姨家住,帮表妹辅导功课。他问,你妈呢?我说,去哈尔滨旅游了,前天刚走,一周后回。他说,你自己做饭吗?我说,没有,一直在小姨家蹭饭。他说,要不你来跟我住算了。我抬头看他。讲过这句玩笑话后,他的嘴唇仿若两条承载不住重物的吊臂,骤然变形,无法合拢,向下猛坠。他深吸一口气,像条在沙坑里鼓腮的鱼,眼眶瞬间变红,泪水迅速淌落。我不再看他,目光匆忙抛向别处。十分钟后,热气腾腾的水饺端上来,我低头吃,他把话头扯向远处。
六年前,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那时我刚下晚自习,踏进家门,便看到苏晓莉躺在地上。他站在一旁,脸上显出酒醉的潮红,转头看向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舌头打结,身子却站得笔挺。
那时他已时常夜不归宿。某一年的除夕,雪下得很大,他待在家中,坐在客厅看电视,接起一个电话之后,起身离家,不知去向。苏晓莉在厨房包饺子,我在阳台上看楼下两个戴着红绒线帽子的小孩堆雪人,他们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填进雪人凹陷的眼睛空洞里。我们不曾留意他的离开。他走得不声不响,常穿的那件旧外套还挂在衣架上。饺子出了锅,掀开锅盖,厨房中飘满了白茫茫的雾气。苏晓莉给我盛了一盘,我没吃,苏晓莉便将另一个盘子扣在刚捞出的饺子上,而后坐在沙发上不断拨他的电话,整整一夜,从未拨通过。
我坐在她身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还有院子里那个似笑非笑的雪人,它的树杈手臂上堆满了雪。我们穿上棉衣,裹好围巾,站在家属院门口等待。门卫老头正在扫雪,一下一下挥舞竹扫帚,看到我们,笑着摆手,说声过年好。苏晓莉也说,过年好。院门前有条马路,偶尔驶过一两辆车,橘黄色车灯一闪而过。街道空旷,一个人也没有。地面上的雪松软洁净,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将零星人迹湮没。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此起彼伏地炸开,在纯白路面上炸出一地鲜红碎屑,青紫烟雾层层上涌,在雪色世界中弥漫开来。雪还在下。那夜的雪大得没有边际似的。
苏晓莉从地上缓缓爬起,眼睛肿胀,发红,眼周淤青,她进屋找药水。他蹲在原地,哭了,哭声剧烈,全身颤抖,口中喃喃自语。我慢慢走上去,抹去淤塞在他皱纹间的眼泪。那一刻,他的泪水流得更加迅猛。过了好一阵,他止住哭泣,酒醒过来,从一种紊乱状态里抽离,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起身走向他房间的窄床,卧室门在我面前虚荡一下,关上了。
苏晓莉的眼睛肿了一个月,淤紫消散缓慢。自那以后,苏晓莉算是彻底放弃,她戴一副墨镜出门,照常过日子,下班便去邻居家打牌。他偶尔回来一趟,幽灵似的在家游荡一圈,她该做什么做什么,只要他不说话,不拿钱,不偷房本,便视而不见。父亲节时,我买了件短袖衬衫,灰色细条纹,放在衣柜里。某日中午,他在家中出现时,我将衬衫拿给他,他试穿,说很合体,松紧恰好,随后将衬衫脱下,搭在椅背上,继续在柜中翻找东西。午休结束,他在玄关处换上皮鞋,同我打招呼告别。我看向他的房间。房间内,他的气息已变得十分淡漠。那件衬衫,依旧搭在椅背上,褶皱很快便会生出,继而爬满整块衣料。
衬衫搁回衣柜,每一次收拾翻捡,我都会不自觉地将它埋得更深。不久后,他消失在除夕雪夜。再度露面时,年节已近尾梢。他脸色不好,浮肿泛黄,老了不少。在家中露了一次面,而后又很快消失。苏晓莉同牌友说,那女人找了些朋友,喊他出去,拿些事情威脅他。牌友插嘴问,这女人来头不小呀。听说在酒楼做过服务员的,三教九流都认得。牌友停下牌路,听她细讲。苏晓莉像在嚼别家的闲话,接着说,一开始我咬定不离,就要让他们难受,抓耳挠腮没办法。后来想想,离就离嘛,拖着也怪没意思。苏晓莉边闲聊,边出牌,还不忘指挥我将瓜子壳清掉,给桌上每只杯子续满茶水。牌桌狼藉,一众烂牌之上,苏晓莉轻飘飘丢出大小二王,结束整场战斗,将气氛烘至顶点。她敛过旁人手边的零钱角票,哂笑一声,说,还传话给我说,想要城南那套房子,简直痴人说梦嘛。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给。五十四张牌翻洗干净,倒扣牌桌,叠成扇面,亟待新局。牌友边摸牌边骂。苏晓莉咯咯笑不停。骂声愈狠,对苏晓莉的抚慰愈真诚。骂着骂着,苏晓莉倒先于旁人静默下来,不再说话,专心看牌。打到夜里十一点一刻,牌友们兴致不减,热热闹闹叫了宵夜。凌晨两点钟,牌局正酣,她忽然说了句,好像那女人的孩子快出生了。
他搬走时,苏晓莉没让他进门,径直从三楼阳台扔下一把钥匙。储物间钥匙。她早已将他的行李赶入储物间。这一日她已等待许久。待我回家后,他在家中生活过的痕迹早已彻底消散,日常用品、衣物鞋帽,连同户口本上的页面,全都消失不见,就像他从未存在过。
不,他还留下了一样事物。我在虚空中张了张嘴,没出声。那时我想对他说的是,爸爸,你没把衬衫拿走。最后,我朝他挥了挥手,目送他走出家门。他站在门外,缓慢地将防盗门一层一层关上。
池水漫至胸口,我从泳圈上松开手,看着她在水中咯咯笑,划开四肢游动,像一只笨拙的雏鸭。
我在想,如果我摘下她的泳圈,她的脚能不能触在地上……她会不会淹死在水里?
然后呢,涌上来的水流将很快锁住她纤细的气管,侵入肺叶,我按下她挥舞的手臂,如折断一节白藕。她将大声呼救。没关系,水流会隔绝一切声音。我潜入水中,教她像海豚一样翻转,她也许能学会在水中呼吸,也许身上会长出一对鳍。无论如何,她将挂着与海豚近似的微笑,永沉水下。
我退后一步,缓缓喘息,看她与她的鱼尾泳圈缩在桥洞的荫翳下。
她细小的手脚在水中摇摆,转了几圈,打量着桥洞内壁白蓝相间的马赛克瓷砖,不知危险将至。倏尔,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在水中转过身,问我,后来呢,后来小人鱼怎么样了?
我没料到她还在惦记这个故事。
我想了会儿,说,获救的鲸鱼后来总游到附近海域,找王子的女儿玩耍,它让她骑在背上,一同在海中穿游。她起先有些惧怕,后来逐渐适应了在海上漂游的生活,发觉自己对深海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没过多久,平静的日子被打破,国内发生叛乱,王子的家眷臣属都被屠戮,唯有王子的女儿逃到岸边,跳入海中,呼唤鲸鱼。鲸鱼出现,将她驮在背上,游向深海去了。
她说,后来呢?我说,没有后来,这就是结局。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很用力地叹了口气,样子有些滑稽。
我问,你想到深海去吗?她看着我,摇摇头。我说,那个世界很美,去了就不想再回来。她先点头,又摇头,最后低下头说,我不想离开爸爸妈妈。
我将她带出桥洞。他吃完了泡面,正站在岸边,四处找寻我们的踪影。
我带着姚乐向岸边走去。他下了水,朝我们走来。我将泳圈轻轻一推,泳圈载着她向他漂去。我踩着及腰深的水上了岸,坐在岸边石凳上,看他推着她缓缓在水上浮动。他们的行进路径被几个打水仗的男孩阻断,水花喷溅,他微微倾身,做了个遮挡动作。发辫被打湿,她却毫不在意,笑眯眯的,露出两颗虎牙。
我百无聊赖,起身闲逛,随人流汇入一条环形水道。水道绕室一周,曲曲折折,途经几个人造山洞,时而晦暗,时而明亮。我走入一处狭长山洞,越走人越少。前方洞口处,几个坐着橡皮艇的人影浸在光里,正划向明亮的远处。孩童和青年男女的欢笑声渐渐飘远,我独自行走在昏暗的洞穴里,化为一道影子。脚掌不时踩到泄水口处的铁条,一股暖流在脚底涌动。如果铁条突然断裂,脚掌会不会被吸进去?那么,我又将会漂向何处呢?
待深绿池水变作淡蓝时,我已走至山洞尽头,人流拥堵,叽叽喳喳的孩童重新涌现在水上,他们在人群里钻进钻出,执水枪互射,对旁人无差别射击,没有人恼怒或气愤,人们一团和气地笑着,躲避着,由台阶处登岸。
环形水道的尽头是一处圆形浅池,岸边布满孩童喜爱的小型娱乐设施,像个童话岛屿。浅池边趴着几只硕大的青蛙,深绿色皮肤布满红色毒菇斑点,张开嘴巴,内里一片血红,探出红舌,卷曲着伸入水中。半大的孩童们一个个排队从背后钻进青蛙肥硕的肚子,爬入红嘴,再从舌上笔直滑下。
我上岸,往回走,在立着蘑菇亭的浅池边没有找到他们。绕水上城堡旋转一周后,我在城堡背面的儿童滑梯处看到了他们。姚姨站在岸边,冲我招手。我微微点头。人潮涌动,家长们牵着孩子的手,在入口处排起长队。他和姚乐排在队伍末尾。姚乐看到我,眯起眼睛笑,露出虎牙,将我指给他看。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该做什么。最后,我走过去对他们说,水道尽头还有一处滑梯,人不多。
姚乐晃晃他的手,兴奋地看着他。他们离开了那道冗长队伍,跟在我身后,沿水上城堡环绕一周,来到绿色青蛙面前。姚乐看到它便笑起来,迅速跑上去,跟在几个孩子身后,钻进青蛙的肚子里。前面的孩子扑通扑通落入水中,姚乐坐在滑梯边缘,有些迟疑。他在红色长舌的尽头稳稳站立,屈身,张开双手。我看着她从红舌顶端滑落,速度快得出乎意料,在他成功拦阻之前,她早已径直栽入水中。水瞬间将她淹没,唯有马尾辫上的长丝带浮在水上。几秒钟后,他才将她从水里捞出,送至岸边。
她在岸边剧烈咳嗽,姚姨埋怨他反应太慢。可他一贯是这么慢吞吞的,只会茫然去接命运抛掷来的球,却时常接不准。
他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苍白的小脸,面色焦灼。我也盯着她看。他问她,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她说,爸爸,我看不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愣在当场。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略微颤抖的睫毛。
姚姨伸出一根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她这是几。
她说,一。
姚姨又伸出中指,两指一起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她这是几。
她说,二。
我们松了一口气,笑起来。
他看看天色,太阳已从穹顶正中央落至地平线边际。他说,时间差不多了,回家吧。
她不想走,抱着姚姨的腿,号啕大哭。两人身量过于悬殊,像一只老鼠幼崽蹭在母象身前,试图阻止后者的步伐。我想起从前,每当望着商店橱窗里穿白纱裙的洋娃娃走不动路时,苏晓莉永远只会将我从地上撕开拽走。我有些不忍,说,我还想再玩一次滑梯。她的爸爸妈妈松了口,允诺她最后再随我玩一回。
她立刻抹干眼泪,眼睛红红,兴奋地四处张望。我问她,想玩哪架滑梯?
她抬起小手,指向最高的那座绿色滑梯,十几米高,如一条巨蛇,盘旋而下。我带她一圈又一圈地爬上七层楼梯,几分钟后,我们将从七层楼高的滑梯盘旋下落。这听起来像是一场酷刑。
站在等候的队列里,我心脏狂跳,心生悔意,却不好明讲,硬着头皮乘上橡皮艇。她坐在前面,我坐在后面。我帮她将安全带扣至最紧,告诉她滑行过程中抓紧两侧把手。前方那处暗绿色洞口,显得深不可测。
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小艇慢慢钻入洞口。我感到自己在被咀嚼、搅拌,卷入深海巨兽的食道。
顷刻之间,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下落,小艇旋转着穿过昏黑的甬道,仿佛冲向外太空,随后搅入一台高速离心机。耳畔充斥着橡皮艇与滑道的摩擦声和水花声,伴随着姚乐刺耳且持续的尖叫。我微微睁开眼睛,在光的渗漏和折射下,晦暗之中笼罩着一团幽绿的淡影,眼前的景物在飞速变幻,滑道无尽旋转,在持续不停的下坠过程中,我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像是试着拦截一辆火车那样,想令这旋转的一切停下,想离开这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恍惚之间,我想起早上看到的那则新闻,骤然出现在路面上的巨大坑洞,如袒露利齿的巨兽口腔,吞咽下人们的全部生活。消失的人们,只会无声下坠,被密密匝匝的管道或电缆阻截,被不具名的地层组织撞击,最终卷入不知流向何处的暗河,就此消匿于地下。
待手肘处的疼痛传来时,小艇已滑出洞穴,在露天水道中开始减速。但眼前那块透明玻璃折射出的玫瑰色光晕使我暂时忘却了这些。
暮光洒入,左边飘来一串肥皂泡泡,晶瑩剔透,浸润着玫瑰色光泽。我侧头看,有个小女孩正嘟起嘴唇,对着一个小小的塑料圆环轻轻吹气,圆环立时分娩出无数透明泡泡,在空里悬游,而后消失。小女孩身后,姚乐的爸爸妈妈笑着向我们走来,手里拿着一条浴巾。
我解开安全扣,将姚乐从橡皮艇中拉起。她的手很细很软,像海中某种透明的软体动物。他将游着粉蓝色小鱼的白色浴巾轻轻裹在她身上,她披着那块浴巾走在最前面,途中再度停下脚步。我以为她还想再玩一回滑梯,却见她回过身,拽着他的衣袖说,爸爸,我想出去看阳光。他说,太阳落山了。她向上跳了一下,落回地面,又跳一下,像是要去触碰空气中的什么。他弯腰将她抱起,她环住他的脖子,眼神晶亮,反复说,爸爸,我们出去吧,我们快出去吧,我想去看金色的阳光。
作者简介 李嘉茵,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1996年生于山东泰安,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南京大学硕士在读。习作见《雨花》《天涯》《芳草》《长江文艺》《山东文学》《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
责任编辑 苏 牧
实习编辑 谢温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