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琼
(澳门科技大学 国际学院,中国 澳门 519020)
量词是用来表示事物或动作单位的词。相对于印欧语系而言,量词是汉藏语系的一个特色词类。在汉语中量词定类较晚,这与西方没有“量词”这个独立词类在一定程度上有关系。早期汉语语法研究基本受西方语法理论模式的影响。《语言自迩集》将汉语量词称为“陪衬的字”(a associate or attendant noun),将量词看作名词的一个类别[1]344。《马氏文通》的语法体系受西方语法框架影响而建立,也将量词归入一般名词[2]34。《新著国语文法》同样把量词归为名词的附类[3]81。之后,围绕量词的名称、定类及分类问题有诸多争论。语言学界先后出现了“助名词”“副名词”“单位词”等。1956年“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正式定名为“量词”。从此,“量词”作为一个独立词类的术语广泛用于教科书、辞典。量词从名词附类到独立成类历经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
虽然西方语法没有量词这个词类,但有表达数量概念的形式。英语中就有表量结构(classifier construction),通常是在与其搭配的名词之间加介词of,句法功能类似汉语“量词”(以下将英语的表量词表述为“量词”)。吕叔湘说:“要认识汉语的特点,就要跟非汉语比较。”[4]4对比分析法有助于全面认识英汉量词之间的差异并总结其对应及转换规律。
汉语量词数量大、类型多、使用频率高。据《现代汉语常用量词词典》(殷焕先等,1991)统计, 现代汉语常用量词有789个;《现代汉语量词手册》(郭先珍,1987) 共收量词 558个;《汉语水平等级标准和语法等级大纲》中将量词划分了甲乙丙丁四个等级,收录量词 56个;《HSK汉语水平词汇等级大纲》收录量词87个。可见,大纲要求掌握的量词总数很少。下面以《汉语水平等级标准和语法等级大纲》中使用频率较高的甲级量词为主要调查对象,统计英语母语者在汉语习得过程中出现的量词偏误情况。
通过以上数据分析发现:一是部分甲级量词使用频率较高,尤其是表1的前六个量词,但后几个量词使用频率明显降低,甚至有的在统计范围内呈现出未使用状态,如“把、本、课”;二是表2中也有几个使用率相对较高的非甲级量词,有的甚至超过了部分甲级量词;三有的量词虽然使用率处于中间状态,比如“份、首、项、口”等量词,但是偏误率却极低;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况,如“间”使用率处于中间状态,但是偏误率极高。
表1 甲级量词使用及偏误情况统计
表2 其它常用量词使用及偏误情况统计
为了更全面地了解留学生的偏误规律,我们扩大了语料收集范围,对英语母语者在汉语习得过程中产生的大量偏误语料(1)进行了分析。根据量词偏误性质将其分为六种类型:(1)误用。指由于混淆而导致的应该用甲而用了乙。主要体现为:一量词与名词的搭配不匹配,如“*一头给车辆辗至重伤的狗”;二是音义相近导致混淆使用,如“*一套袜子”等。(2)泛化。指过度地使用同一个量词与名词搭配。“个”是最常见的泛化量词,如“*一个话”“*一个旅行”“*一个飞机事故”“*这个课文”等;其次是“条”,如“*这条问题”“*一条竹竿”等。(3)误加。量词的误加是指不需要用量词的地方用了量词,如“*每一段时代的流行歌曲”;还有一种情况是量词杂糅使用,其中一个量词是冗余的。如“*我看过一个一本书”“*一件人生快乐幸福的一个经验”。(4)遗漏。指应该用却没有使用量词,这种偏误在指示代词后面出现得较多。“*那一假期我长了见识”“*我这来应考这中文水平考试”。(5)错序。指数量短语在与名词搭配时放错了位置。如“*下雨一点点”“*一对音乐家的父母”。(6)与数词的搭配问题。偏误不在量词本身,与量词搭配的数词出现冗余或残缺现象。如“*另外个室友”“*代沟这一个问题”。
下面参照Ellis的语言对比等级理论框架[5]66,从英汉量词对比的角度,分析各种偏误类型的对比等级,进而考察学习难点,探讨偏误产生的根源。
根据对应等级,在汉英中无差异的语言点属于对比等级1级。经统计分析,大量偏误主要集中在个体量词的使用中。在汉语和英语中存在一些相对应的量词(英语的表量结构在此统称“量词”)。具体对照情况如下:
从表3发现,汉语和英语有一些相对应的量词,如度量衡量词、部分群体量词、部分借用量词,尤其是器物量词对应度很高。这部分量词容易正迁移。此外,汉英量词使用格式基本相同,一般出现在数词的后面、所修饰的名词前面。
表3 汉英量词对照情况表
从L1(一语)多个词变成L2(二语)一个词,这类量词属于对比等级2级。汉语中有丰富的个体量词,英语中则有丰富的集体量词,相当一部分集体量词是借用词,与 of连用构成短语表达数量。如英语表“群”概念的量词,可以根据不同动物和人群选择(a pack of wolves,一群狼;a brood of chicks,一群小鸡;a swarm of bees,一群蜜蜂;a school of fish,一群鱼)。英语这类量词与汉语相应的量词体现为“多对一”的关系,由于在汉语中这类可对应的量词数量减少,学习者相对容易掌握。但汉语量词的复杂性也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如a bar of soap (一块肥皂),a lump of coal(一块煤),a block of ice(一块冰),a piece of cake(一块蛋糕),英语里的四个量词对应汉语一个量词“块”,同样属于对比等级2级,但在与名词的搭配方面,量词“块”没有“群”(主要搭配表人和动物的名词)那么稳定。“块”与名词的搭配比较复杂,后面既有具体名词又有抽象名词。如:
由于文化及认知差异,汉语“块”用来表达的概念与英语有差异。“块”有时用于对举表达整体的一部分(“一块青,一块紫”“红一块,黑一块”“新一块、旧一块”);有时具有色彩附加义,如一般不说“一块云”,但在描摹黑(乌)云时,也可用“块”修饰。因此,2级的一部分量词虽然简化了,与名词的搭配却复杂了。这部分量词学习者不容易掌握,出现了量词泛化、搭配误用,如“*一块纸”“*每个土地”。
英语中有量词的复数形式,汉语中没有。这类量词属于对比等级3级。如a piece of paper(一张纸)、two pieces of paper(两张纸)、a box of chocolates(一盒巧克力)、two boxes of chocolates( 两盒巧克力)。对于母语为汉语的英语学习者来说,汉语中没有量词复数形式,容易产生负迁移,反之,不容易产生。
英语量词的使用取决于后面名词的情况,可数名词可以不用量词,一般使用“数词+名词”结构来表达。英语不可数名词要用量词来表达数量,如a piece of glass;two pieces of glass。量词分布不完全相同属于对比等级4级。偏误有两种:一是英语可数名词前可以不用量词(或称零形式),这种量词分布的差异会导致留学生在学习汉语量词时出现遗漏现象。如“*养第一第二孩子”(“个”漏用),“*出生以后,世界上第一所看到的人”(“次”漏用)。二是英汉量词在句中的分布有结构差异,如“*下雨一点点”。这种属于错序,很大程度是英语结构的负迁移。
英语中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个体量词,汉语部分借用量词在英语中也无对应形式(表3),这些量词归属于对比等级5级。上文(对比等级4级)提到,由于英语无个体量词,一般用“数词+可数名词”结构表量,学习者因此会出现量词漏用现象。汉语不仅有丰富的个体量词,而且与名词搭配关系复杂,有“一对多”和“多对一”的情况。
图2 量词与名词“一对多”、“多对一”例举
由图二可知,汉语一个量词可搭配多个名词,多个量词也可搭配一个名词,学习者较难把握错综复杂的搭配关系,容易出现量词泛化、误用等,如“*每四分钟有一个地铁”“*一头狗”。英语中没有个体量词,更无借用的个体量词。学习者容易把汉语借用量词看作名词,出现不同量词叠用及误加杂糅。如“*一个天”,主要是由于学习者把“天”看作了名词,同时,根据“一个月”、“一个星期”等表达形式类推而产生的目的语规则泛化。
英语一个量词对应汉语两个以上量词,属于对比等级6级。英语中的piece被称为万能量词,意义由与其搭配的名词而定。如:a piece of work(advice/glass/bread/wood/ information/ furniture etc.)汉语可以翻译成“一项工作”(一个忠告、一块玻璃、一块面包、一截木头、一则消息、一件家具等)。这里涉及L1表量范畴的词与L2量词的转换选择。汉语中也有类似的万能量词,如“个”。学习者常用“个”代替其它量词,如“*一个旅游”“*一个工作”等,从而产生量词“个”的泛化。
Ellis的对比等级理论为英汉量词的对比提供了一个框架,由此可追溯到各种量词偏误产生的根源。通过对比等级分析,我们甚至可以一定程度预测可能产生的偏误类型。
表4 不同对比等级量词的偏误情况
由上表可知,偏误类型和对比等级并不是“一对一”的关系,一个偏误类型可能出现在几个对比等级里且难度不一,如出现在对比等级2级里的偏误也可能出现在对比等级5级或6级。有语言学家根据两种语言的差异度和人类学习心理基础,对学习难度进行了等级分类,建立了多种困难等级模式。其中,Prator[5]提出对比等级1-6级,依次对应的难度等级是0-5级。这种难度等级分类偏重于语言的差异度和母语的影响度。由上文分析可知,随着对比等级的增加,偏误类型也在增加(1-3级量词出现的偏误较少,4-6级明显增多)。Prator的难度等级理论可以一定程度解释这种现象。但是,对比等级和难度等级并不是绝对对应的。偏误的产生可能是母语干扰、目的语复杂度及个人学习策略等各种因素综合影响的结果。如对比等级5级,这种对比差异很大,但对于学习者来说,来自母语的干扰反而大大降低,难度主要取决于目标语复杂度的影响和个人学习策略的实施情况,对学生A来说难度等级1级,对B可能是难度等级6级。再如对比等级2级的量词(图1),虽然在汉语里量词简化了,但与名词的搭配却复杂了,母语语干扰因素下降,但目标语影响大大增加,这里难度等级取决于汉语的复杂度和个人的学习策略。由此,难度等级是相对的,须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图1 “多对一”量词在汉语中的搭配例举
通过上文的偏误及对比分析,我们发现量词使用偏误的原因呈现多样化,如母语的干扰、目标语的影响、个人因素、文化因素等。引起偏误的各个因素在权重上是相对的、变化的,有时多个原因共同起作用,有时此消彼长,如上文提到的对比等级2级(图1),母语干扰因素下降,目标语影响增加。下面重点分析三个方面的因素:
1.母语的干扰
母语的干扰主要指母语系统的特点在二语习得过程中的负迁移。如上文(对比等级4级)提到的由于量词分布差异导致的量词漏用、错序等,就属于母语负迁移。广义的母语方面的干扰,还包括母语文化及认知的迁移。当文化存在差异,学习者认知能力与某种语言规则产生矛盾时,会出现文化及认知偏误。如英语中的pair对应汉语中的量词属于“一对多”的情况(对比等级6级)。a pair of glasses(scissors/trousers/socks/ chopsticks ),可译成“一副眼镜”(一把剪刀,一条裤子,一双袜子,一双筷子)。由于认知迁移,会出现“*两个眼镜”“*两把剪刀”“*两个裤子”等偏误。
2.目标语的影响
目标语系统内部的特点也会对学习者产生影响及干扰。上文提到汉语不仅有个体量词(对比等级5级),而且还极其丰富,存在“一对多”和“多对一”的情况,学习者难以把握名量互选的规律,引发了各种偏误。汉语量词中有很多同音、近义词,这些词学习者容易产生混淆,如“*一套袜子”“*这片短文”,其中,“套”与“双”在表“两个”的意义上有相似性,“片”与“篇”则是音近导致的。此外,渗透在目标语中的文化及认知因素也会影响留学生的语言习得,比如汉语中借用身体部位的量词(表3)等。
3.学习者的因素
学习者在学习量词时为了促进学习、回忆语言形式和内容会采取各种技术、方法和行动,也就是说,会使用各种学习策略。而偏误往往是在学习者运用各种学习策略而尚未达到自动化的过程中产出的。如:
(1)语块输入、语块输出
英语中没有个体量词,初级学习者最常用的策略是熟背常用搭配。表2显示一些非甲级词出现频率高。结合语料分析,这很大程度上是学习者语块输入的结果。如我们统计了含有量词“句”的28个句子,其中超过一半是以“一句话”的语块形式出现的。再如“辆”,出现了7次,均与“车”搭配;“首”出现了11次,其中10次均以“一首歌”的形式出现;“一段时间/时光”出现了20次。主要原因是学习者在学习过程中以语块整体输入,在使用过程中则以语块形式输出。虽然语块使用不会出现量词偏误,但量词的搭配范围有局限性,一旦将某个量词与常用名词拆开,学习者则无法选择其他搭配,甚至出现用语块代替部分的情况。如“*对于这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这是学习者把“一个问题”作为语块输入导致的。
(2)先输入、先输出
标记理论认为,各种语言中某些语言成分比其它的更基本、更自然、更常见是无标记的;相应地,其他的语言成分是有标记的[6]276。一般来说,先习得的是无标记的,后习得的是有标记的。学习者倾向于用无标记的量词代替后学的量词。较之其它量词,“个”是较早习得的,加上使用频率高、适用范围广,标记性弱,因而出现了“个”的泛化现象。表1中的甲级词“间”出现了8次,7次偏误形式均表现为“一间学校(公司)”。主要原因是“间”比“所”“家”等量词先习得,留学生初级班就学习了“一间教室”“一间宿舍”,之后学习“一家公司”“一家医院”,第二学期才开始学习“所”。
(3)简化、类推
学习者建立中介语规则的策略包括简化、推断,这两种方式极易产生创造性话语。“有学者认为一语迁移和目的语规则泛化实质上是一种简化策略。”[5]102-103比如“*下个年”是“下个月”“下个星期”等规则泛化类推导致的。另一种最常见的形式是基于母语迁移而产生的有意识回避。如上文(对比等级3)提到的由于量词分布不完全相同导致的量词漏用、错序等,就是个人回避策略和母语干扰同时作用的结果。
参照 Ellis的语言对比等级,我们对汉英量词进行了系统性地分层、分等级对比,厘清了两种语言在表达“量”这个概念时不同的语言呈现形式及对应关系。同时,在对比分析的过程中,结合英语母语者在二语习得过程中产生的偏误,考察了偏误类型、习得难度、偏误原因。产生偏误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社会文化差异导致的,也有来自母语干扰及个人认知方面的因素。总地来看,虽然西方语法没有量词这个词类,但有表达数量概念的形式。汉英表量形式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各自的特点,在句法功能和表达形式上存在一些明显的差异。加强汉英量词的对比研究,不仅对于英语母语者习得汉语、汉英量词互译等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而且对研究东西方语言的异同、数量概念理解的差异、数量范畴的认知与文化的关系等,都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
注释:
(1)语料来自北京语言大学HSK动态作文语料库及BCC语料库、暨南大学留学生书面语语料库、南京大学汉语中介语口语语料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