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通讯员 李汉荣
少年时,在野地里睡眠是经常的事。我最难忘的一次睡眠,是在凤凰山的松树林里。
凤凰山离我家有十几里路,同村的孩子经常结伴到那里采野菜、拾地软、捡蘑菇。有时,我也一人上山。
那年秋天,我独自上凤凰山捡蘑菇。到了山上,走进松林,雨后的松树散发着浓郁的松香气息。我在林子里转了一会儿,竟没有看见想象中遍地的蘑菇,只发现松软的地上,有一些小脑袋探头探脑,藏在泥土里不肯露面。我也不忍心向它们下狠手,它们是孩子,我也是孩子,孩子都是怕受惊、怕疼的。
因为已经赶了十几里路,我累了,就躺在厚厚的松针上,听着鸟鸣声和林中的风声,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了有几百年之久(年少的时光总是地久天长,酣睡一觉,就有一梦千年的恍惚之感),一阵奇痒将我惊醒。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竟歇在我的头发上,为我抓痒痒,整理发型。我手一伸,一睁眼,小鸟忽地飞了。我在哪里?不像在家里的床上,不像在河边的青草地上,也不像在《水浒传》中的阴森林子里(那时我已读过《水浒传》的连环画)。终于完全醒过来,哦,我是在凤凰山,在松树林里,我是来捡蘑菇的那个孩子。
这时,阳光透过林梢洒在地上,我站起来,一看,呀,我的面前,是一片片、一簇簇彩色的蘑菇——白色的、灰色的、粉红的。妈妈告诉我,白的是槐树的魂变的,灰的是杨树的魂变的,粉红的是松树的魂变的,它们没毒,不是毒蘑菇,它们是林子里的精灵,是树的香魂。
我蹲下来,无比惊喜又无比心疼地面对着它们。我不忍心采下它们。受了一缕阳光的邀请,在我熟睡的时候,它们从各自的梦境里醒来。经过漫长的跋涉,它们走出笼罩了它们数千个世纪的夜雾。终于,它们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孩子,与它们相似的孩子,也在做梦的孩子,多么可爱善良的孩子!除了梦,他身上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它们也是这样的:除了梦,它们身上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于是,它们提着盛满露珠和清香的花篮,提着一生的心愿和梦,围过来,围绕着一个孩子的梦,它们静静地绽开了各自的梦。
此时,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看见,松林深处,只有那个孩子参与了这个天堂里的故事……
你当然能想到故事的结局:那个孩子没有采蘑菇,他柔软的手几次伸出,最终又返回,返回到柔软的位置。他怎么忍心拔掉和撕碎那些纯真柔软的梦呢?他提着篮子轻轻地走出林子,他的篮子是空的,然而,他的篮子真的是空的吗?他空空的篮子里,盛满露珠、鸟鸣、梦境,盛着一生中最纯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