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石延年擅楷书、宋初有书名,其师承有“颜筋柳骨”之称的颜真卿、柳公权。《长城葆光题名》石刻作为其现存的最具代表性的书迹之一,在“颜筋柳骨”的基础上,成功进行“破体”,把楷书“行书化”,牵丝引带,飞白入神。结合石延年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书坛风貌,石延年书法创新求变之实践,为宋代大字楷书风格嬗变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意义,为后世诸如“宋四家”之流于“唐法”之外另起高峰提供了先驱实践范例。
关键词:石延年石刻;大字楷书;颜筋柳骨;艺术特色
石延年(994—1041),字曼卿,一字安仁,别号葆光子,宋城人。其时于宋初,好饮酒,有豪放气。以诗文著称,兼工书法。欧阳修云“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其气貌伟然,诗格奇峭,又工于书。”[1]其诗与杜默歌、欧阳修文,合称“三豪”[2]。《范仲淹全集》卷二《祭石学士文》:“曼卿之笔,颜筋柳骨,散落人间,宝为神物。”[3]朱长文《续书断》云:“曼卿正书入妙品,尤喜题壁,不择纸笔,自然雄逸。”[4]石延年书法为同时期的范仲淹所赞叹,为后辈欧阳修、朱长文和苏轼所推崇,在宋初与欧阳修、蔡襄、苏舜钦等人悄然兴起一股向唐人学习的风尚。
石延年留存书迹均为石刻或者刻帖,无墨迹本。《长城葆光题名》是目前石曼卿存世的书迹中最早的一件大字楷书作品,也是字数最多、最具代表意义的一件摩崖石刻。
一、石延年《长城葆光题名》概况
《长城葆光题名》(图一),也称饯叶清臣出守嘉兴题名,摩崖位于桂林月牙山龙隐岩,石曼卿书于明道二年(1033年),庆元元年(1195年)刻,大字楷书,高111厘米,宽150厘米,正文9行,凡78个字,字径13厘米,款字径4厘米。题名内容为:长城葆光,高平希文、师古,颍川天经,太原子融、子野,陈留商叟,天水元甫、子渊,荥阳天修,清河子思,昌黎稚圭,广平子京,河东伯垂,饯南阳道卿出守嘉兴,于钜鹿介之北轩。明道二年六月十七日曼卿书。此题名记载了石延年、范仲淹、韩琦、宋祁、郑戬、赵宗道等人,为叶清臣出守浙江嘉兴雅集饮饯。
此题名后有朱希颜跋,行书,跋字径2厘米。由跋文可知,题名原为绢本,为宋祈收藏,赵宗道后人赵思赏之,甚是喜爱,便命人摹了一件副本。庆元元年,赵思造访宋府,知原件已不存,担心副本也遭毁佚,则先贤事迹和石曼卿的书法名迹将不复为后人所见,便交由新安朱希颜转运广西桂林,刻于龙隐岩。因石延年一生未驻足广西桂林,因而《长城葆光题名》更显得弥足珍贵,此摩崖为研究北宋中前期的大字楷书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研究契机和实物资料。
二、石延年书法师承渊源
(一)楷书“颜筋柳骨”
历代对石延年书法取法师承流变多有记载。宋范仲淹称:“曼卿之笔,颜筋柳骨,散落人间,实为神物。”[5]欧阳修云:“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其气貌伟然,诗格奇峭,又工于书,笔力遒劲,体兼颜、柳,为世所珍。”[6]“予家藏石曼卿大书《筹笔驿诗》,宛类颜鲁公心画”[7]。《筹笔驿诗》为石延年自作诗,文献记载的《筹笔驿诗》书迹就有两件,均为楷书,似颜鲁公心画。加之其存世的楷书书迹中均能映射出“颜筋柳骨”的影子,故把楷书取法源流归于“颜筋柳骨”。由范仲淹提出的,因石延年书迹引领的“颜筋柳骨”逐渐成为后世评判书法的审美准则和风向标。
(二)行草书“绝似柳诚悬”
石延年行草书虽无留存,但书史记载其行草书,一派柳体风貌。宋周必大撰《庐陵周益国文忠公集》卷四十九《跋曾无疑所藏二帖》:“予家藏石曼卿大书《筹笔驿诗》,宛类颜鲁公心画,今友人曾无疑又示其行草二十一字,绝似柳诚悬。”[8]
清叶昌炽《语石》卷三记载《字书小学类四则》:“草书有唐怀素,张长史,宋石曼卿三家,长史一石已断裂,葆光子亦仅存残石三段。”[9]《书画传习录》卷三《逸迈门·石延年》引用《天中记》云:“石曼卿,志气豪迈,早岁即刻意临池。中年草书笔迹奇宕,妙处乃欲突过颠、素,然不肯频为人作。嗜饮以自放,奇篇宝墨,多得于醉中,真一代文翰之雄也。”[10]这里将石延年草书与唐代名家怀素和张旭草书并排,并作出欲超越张旭和怀素草书的评价,由此可见,石延年书法在宋代书坛的重要地位。
三、石延年《长城葆光题名》石刻特色
(一)承柳骨,飞白入神
在碑版书法上,“颜柳”二人有些楷书的用笔非常强调头尾的动作,保证每一个点画书写的完整性。石延年在《长城葆光题名》中沿用唐楷点画的规范性和完整性,点画起止提按有致,用笔强调头尾动作。在宽厚的颜体与瘦劲的柳体之间,时而敛柳公权之骨感于肥厚的笔画内,时而又尽显“圭角”。横画或俯,或仰,或斜直,变化丰富,然而却有着颜体的宽博;钩、挑利落;笔画起承转合,顺逆有序,或折笔,或翻笔,交接清晰,用笔灵活多变。横画都稍微向右上倾斜,加上单字内封闭性空间分布对比强烈,于平正外中见奇,故而显得生动而不呆板,不同于颜柳之内白。
通篇中锋用笔,凝练有力,雄强苍劲,有篆籀笔意。从传承而言,这一笔法系统可上溯篆隶,中承颜真卿,下启宋代大字书家,以宋四家最为典型。作为北宋初的早期书家,石延年书风更接近晚唐瘦劲利落一路的书风,《长城葆光题名》在宽厚中更见骨感,类似柳公权《神策军碑》及其行草书的线条与用笔。
由于《长城葆光题名》是大字楷书,所以在运笔提按过程中,节奏感鲜明,力量感十足,顺势而出锋,沉着痛快,果敢爽利,因而出现了通篇“飛白”的装饰效果。朱长文曰:“盖飞白之法,始于蔡邕,工于羲、献、萧子云,而大盛于二圣之间也。”[11]在“二圣”宋太宗和宋仁宗的影响下,群臣膜拜学之,学飞白书的风气亦而兴盛。“飞白”,是书者用笔顺势而出,偶然为之的效果。以一个字的最后一个笔画最为凸显,如竖画和捺笔。如“长”“天”“休”“轩”此外,在单个笔画运笔中,以撇、挑和钩最易出现飞白,尤以“钩”为著。如“城”“葆”“川”“原”“河”等字。相对于小字,写大字更能表现飞白的技法。飞白技法的使用,不确定的因素很多,但跟毛笔、蘸墨量和书写方式紧密相关,当然也跟书写材料和书者有关。石延年《长城葆光题名》用笔灵活,飞白入神,笔势飘逸。
(二)袭颜筋,纵伸紧密
苏轼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12],苏轼围绕大字、小字的结体,指出大字结体难在紧密繁茂。书史中,大字榜书以宫殿楼宇和碑刻摩崖作为载体,有着气度非凡、庄重肃穆、自然雄浑的风格特征。反之,如大字结体松散,笔画轻佻,则会懒散无精神。《长城葆光题名》在颜体方正宽博的外形基础上,更凸显颜体之丰腴的筋肉。点画饱满,骨力遒劲,篆籀古法,结体茂密,庙堂之大气象,符合大字榜书应具备的特征。
此摩崖通过笔画部件之间的挪移,促使中宫布白紧密繁茂,以伸展长笔画拓宽字外空间,有着“内紧外松”之结密间架。如:“长”“光”“高”“希”“叟”等上下结构的字,横向伸展,中宫收紧。左右结构的字通过实接、搭接、穿插等挪移方式使得左右两部件笔画紧凑起来。如“颖”“经”“融”“河”“轩”等字以横向笔画的穿插为主,其中“融”字左边偏旁与右边“虫”共用一个笔画,使得中宫连接更为局蹙。
在处理笔画长度上,石延年削减横向笔画的长度,纵向笔画肆意而出,尤以“竖画”和“捺笔”最为夸张,故其体纵长。《长城葆光题名》中除个别字外,大部分字都通过拉长纵向笔画的长度,或者增加横画之间的间距达到外形上的纵长。在颜体方正宽博的基础上,更偏向于唐楷中的欧体、柳体一类纵长的体势。
在字法的处理上,左收右放,上展下蹙,重心下移,如:“长”“高”“融”“经”“京”“黎”“出”“守”“嘉”“钜”等字。其中“长”“高”“融”“出”等字通过拉长上半部分的比例,缩减下半部分所占比例来达到重心下移的目的。“守”通过横向线间距(空间)的宽窄悬殊对比使得重心下移。
总体而言,《长城葆光题名》外形上平正修整,丰满茂密,是大字颜体榜书之气象。
然外形偏瘦长,中宫收紧,外部舒展,又是柳体纵伸体势之表现,上展下蹙,重心下移,可以说是对柳体体势的创新之一。
(三)用破体,牵丝引带
“破体”指的是打破篆、隶、楷、草、行等书体之间的界限,各书体间相互杂糅,改变其笔法,拆解其结体,从而形成一种的新的体式和风貌。在书体演变交替的过程出现的书体杂糅现象,就可以称之为“破体”,典型的范例如《司徒袁安碑》《祀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皇象《急就章》《曹植庙碑》等。关于“破体”一词的名实问题,唐代张怀瓘的《书断》:“王献之变右军行书,号曰破体。”[13]又在《书议》中说到王献之破体的具体表现:“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草,开张于行,草又处其中间。”[14]王献之对王羲之的书法进行改造,其打破王羲之行书固有的书写范式和风貌,形成介乎于草书与行书之间的一种新风貌。之后的书家颜真卿《裴将军帖》即是沿用了这种创新的范式。
在书体演变终结的唐代,作为北宋初最早一批书家代表石延年在继承唐代楷书的基础上,在学习颜真卿和柳公权书法的启示下,对其大字楷书进行了“破体”改造,将行书的用笔杂糅到楷书中,章法上也采用了行草一类纵向流畅的处理方式。
《长城葆光题名》点画间都有明确的引带关系,或为点画连带,牵丝呼应,或实连,或笔断意连,有着褚遂良似的“二王”行书一类的帖学用笔方式。点画间起承转合的过程中,又以具体表现在“横向”笔画的起收笔处最为明显,露鋒起笔,收笔出锋,牵丝引带,回环往复,字势飞动。最为典型的“长”“高”“垂”“南”“阳”等字。此外,章法安排,疏密有致,气息流畅。上下字字距不尽相同,时而紧张,时而松散,虽无上下字之连带,然一气呵成,节奏明快,笔画之间的引带关系清晰明了,纵向上有行草书连绵之势。单个字造型以平正为主,外形修整,加上行距疏朗有致,无行距间的开合。流动紧密的字距与疏朗的行距,似行草大字立轴一类的章法。
四、石延年《长城葆光题名》的文化价值
(一)史料价值
《长城葆光题名》文字内容清晰地记载了饯别会的宾客、时间、地点和设宴的主人,道出这次宴会的缘由。对于研究石延年同范仲淹、韩琦、宋祁、郑戬、赵宗道、叶清臣等人的交游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为后人考证石刻中的人物提供了佐证。跋文详尽叙述了《长城葆光题名》辗转有序地留传至桂林,以及这次饯别宴会中的赵、宋两家后辈与新安朱希颜的交游,赵家后辈赵思诚起到了搭建桥梁的作用。这些都为文史研究提供了便利和佐证。此外,如此隆重的文人聚会被记录下来,一时名士酬和传为佳话。
(二)书法价值
《长城葆光题名》虽是摹本的石刻版本,然先后点画间的牵丝引带之纤细痕迹清晰可见,字势飞动,飞白入神,体现了刻工精湛的技艺。楷书“行书化”是宋代流行的“破体”方式。在《长城葆光题名》里,我们看到北宋初期的石延年化颜真卿的宽绰为柳公权的紧结,又融柳公权的骨感于颜体肥厚的笔画形态中,用行书化的用笔方式和书写规则进行“破体”,形成自己独特的大字楷书风格。《长城葆光题名》作为研究石曼卿大字书法的最具代表性的重要范本,对于研究北宋初乃至南宋大字楷书风格嬗变以及宋人对颜柳书风的接受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南宋吴曾云:“学书当先务真楷,端正停匀,而后破体,破体而后颠草。”[15]从中可以看到南宋书家已不再满足于真楷的端正停匀,开始自觉地追求真楷的“破体”创新,并把“颠草”作为突破点。南宋张栻的桂林摩崖石刻题名大字楷书就反映了宋代楷书字体“行书化”特点[16]。此外,与张栻同时代的朱熹、张即之楷书也集中反映了这一特点。
五、结语
石延年书法承袭晚唐五代之风,师法颜真卿和柳公权,其大字楷书摩崖《长城葆光题名》不泥于唐,力求创新。在颜柳间,凝柳骨于颜真卿的宽厚中,以柳骨为著;体势上,袭颜体之筋肉丰满,柳体之纵伸修长,中宫紧凑;用笔上,除篆籀笔意,还运用了飞白技法,掺入了行书的牵丝引带之笔法,并适用了行草一类纵向连绵的章法,成功地对楷书进行了“破体”,为后世诸如“宋四家”之流于“唐法”之外另起高峰提供了先驱实践范例。
基金项目
本论文为2018年度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基础能力提升项目“书学视野下的桂海碑林艺术研究”(项目编号:2018KY0075)的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
吕宁尔,1985年生,女,汉族,讲师,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书画理论与创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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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勇先,王蓉贵校范仲淹全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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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吴曾.能改斋漫录·记文:(全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0:399.
[16]马一博.张栻桂林摩崖石刻书法考略[J].中国书法,2020(5):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