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栋
所有英雄与懦夫,都和我一样,會在病床上想起自己的一生。若生活不能自理,想得会更透彻一些。拜颈椎病所赐,如今我的生活不能自理就表现得十分透彻,睁眼就晕,起身就吐。妈妈自然陪在我床边,在我每天二十小时睡眠的间隙,轻轻抚摸我的手腕,试探我是否醒来,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夜壶。每到饭点,她熟练地摇动着病床手柄将我支起来,“卡啦卡啦”,一共十二下,我听得真切。她也曾委婉地暗示,其实她可以帮我换内裤,妈妈是最了解我的,我的自尊心上也穿着一条内裤。
在我挣扎着换内裤的关头,我有想起大学一起过夜的女孩,想起她穿脱胸罩的手法,想起她伏下身子给我快乐之前,用牛皮筋把头发一把扎起来的利落。那利落使我感动,对她的爱意也多了几分,以至于第二天经过教育超市,我专程买了一盒牛皮筋。这盒牛皮筋作为定情信物,一直没有发挥过我期望的作用,而那个女孩也只在我早晨的梦中出现。由于这一层情愫,我曾和王欢说,把头发也留长吧,而她,却并不应我。大学那时候由于沉迷于游戏,我的脖子已经出了问题,晚上睡不着,白天起不来,日日在昏沉中度过。为了振奋精神,应对一些必要的情况,如考试和打牌,我手腕上常戴着一根牛皮筋,不时弹一下牛皮筋,痛觉使得身子一激灵,促使我想起已经忘却的知识点,以及谁扣着我要的那
张牌。
在这段卧床并逐渐清醒的时间里,我总是闭着眼睛,把手放在满是消毒水味的被子里,轻轻弹着手腕,回想过去人生的得失,想象自己得茅盾文学奖的致辞,度过这难熬的清醒时光。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发现脑中出现了两个女人:第一个是我的前妻陈桃,第二个是过去的同学齐瑶。进医院前的这段时间,除了去办离婚手续,我一直待在家里玩游戏。和大家想的并不一样,我并没有显得伤心欲绝。我只是换掉了婚房里那台老旧的计算机,在计算机城新装了一台能玩时下最流行游戏的机器,这并不用花掉很多钱。然而这段时间里面,除了Dota,我将读书时候玩过的游戏,又一款一款重新安装在计算机上,一款一款地通关,这是我进医院前三个月单纯的生活状态。
离婚时和陈桃商量,房子归我,家具和车归她,她说家具她不要了,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够在三个月之内把所有家具都搬完,否则我不可能考虑签协议,她也没有正面回应我,拎包就走了。这段时间里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虽然她的妈妈曾经多次联系我,但是我也从未接听过,这位可怜的老妇人给我发短信,也因为文字太长了,被我忽略不计,而那些敲门者中是不是有她,我也不清楚了。每每想起这个丑陋又讨好的女人,我的眼前就只有一口坏牙,还有那些见缝插针的蔬菜。
和我所期望的那样,屋子里的东西在三个月内慢慢地变少,从洗衣机、电视机、沙发,到电磁炉和电风扇。我只管坐在计算机前,每次她来我都完全不管她,她有时带着工人有时没有。有天半夜走到厕所,发现她把唯一的牙膏也带走了,牙膏也算家具吗?我坐在马桶上思考这个问题。我慢慢意识到除了计算机桌和写字台,我对这个家并不了解,备用的牙膏、卫生纸放在哪儿,都不是我所能够了然的。但这不是她带走牙膏的理由。
在我再三阻拦和发火之后,我妈每星期最多来一两回,把菜放在当时还没被搬走的冰箱里,拖地,有时候还帮我晒被子,但很多时候我一句话也不和她说,她做完识趣地关门离开,好像没来过一样。出版社给我发过几封电邮,后来是微信,再后来是电话,我说书稿的事联系王欢吧。王欢问我能不能先把她的硕士论文大纲给看了,我说再过几天吧。更多时候的情况是,我坐在计算机前,从早上8点坐到晚上12点,每天16个小时雷打不动,我就这样坐着坐着,身边的家具逐渐消失,某一时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似乎身处一个精装修的新房里,除了一张一米八宽的床,还有写字台上的计算机设备,空空如也。其实如果细心的话,你可以从地板上灰尘的堆积情况和墙上的细微划痕,分辨曾经摆放衣柜、餐桌的方位,这使我想起读书的最后一年,在学校外面租房子找工作的记忆,这让我感到年轻,甚至有了久违的生理反应。也和那时候一样,我坐在外卖餐盒的包围圈中,在游戏里杀开一条血路。
她说,有意思么,你这样。我也不理她。这是她的口头禅,有时候是调情,有时候是冷暴力。在她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我礼节性地提醒她,确定没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我之后要换锁了。她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带上了门,那声音像极了小时候的暑假,爸妈早上出去上班,我在浅浅的睡眠中可以听到的,那安稳的关门声。我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馒头和粥在微波炉里,可乐在冰箱里,计算机和空调在书房里,暑假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妈,牛皮筋。我醒来发现手腕上空空荡荡,扯着嗓子说。妈妈并没有说话,周边响起一阵翻检的声音,我闭着眼,隐约感到手腕上给人套上了东西。
妈妈说,你也该少弹弹了,手腕都被弹坏了。这时候,我听到一些水声,我小心半睁开眼,只见妈妈手里两个玻璃水杯,一满一空,她熟练地将满杯的水倒入空杯,如此往复,听她说可以给滚水降温。
杨刚特别从湖南飞到常州来看我,如今的他眼袋大了一圈,腰身阔了一倍。他的肥胖出乎我的意料,好像也出乎他的意料,就如同一个被意外吹胀的气球,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他手里提了一大包外卖,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说是伤心酸辣粉,从机场过来都没有吃什么辣的菜,看到就买了。我说我不吃辣。他说你伤心的时候也许就能吃了。我说我吃辣起疹子。他想了一下说,要不你用开水冲淡一点试试?
他就这样一直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看我打游戏,就像大学的时候一样。好半天就说了一句话,你要是真不吃,我就把那一碗也吃了吧,怪浪费的。其实我俩大多数的时光也如此刻一样,没什么好说的,我大二就换专业走了,和杨刚同宿舍也就一年,十来年过去了,除了游戏,我们很少互相过问。虽然陈桃是杨刚介绍给我认识的,但他现在也不敢提这个话题。
妈妈并不喜欢陈桃。离婚这件事只是心疼我,怕我伤了身体,在她看来,他的儿子如此优秀,不可能找不到更好的伴侣。她去自己退休前工作的医院,给我办了长病假的手续,拿到学校去。她说,我们学校办公室的小蒋就很不错,长得很有福相。妈妈在陪护的时候,有时候看看手机,会拿出一个小本子记下些什么,我后来知道,她关注了一个公众号,叫“一份脱单指南”,上面有各色的征婚介绍,此时她还不会用手机记事本,便在笔记上标记下一些重点关注人物和特点。她不喜欢陈桃的原因很简单,陈桃不愿意生孩子,这是我和她在结婚前就说好的,但是我妈觉得是我太年轻,偏听了陈桃的意见。在家闭门打游戏的这段时间,她虽然心知我不愿意有人在身边,但还是经常过来,鱼头煲、酱鸭头、狮子头,次次不重样。咱们从头开始事事新,她说。
上大四的时候,我本为上一年的挂科补考而焦躁,这时候有朋友告诉我,杨刚住院了。不习惯外省饮食的他,天天在学校小卖部吃麻辣烫,再加上打游戏熬夜体虚,急性胃穿孔,在宿舍里打滚,同学们都吓坏了,送去医院,医生安排做了手术。我知道了便去医院看他,他躺在床上,还是那种倒霉的表情,灰头土脸的,他具体说了什么我大略都已经忘却,我们扯了一阵闲篇,接着是沉默,我看着病房窗外的梧桐叶,它们沙沙地响,我们都不动,只有时间走来走去。我清楚记得他突然和我说了一件事,他看到学校门口的水果摊在卖他家乡的特产,湘西椪柑。他便上前询问,多少钱一斤?那个摊贩和他说,两块五一斤。他和我说,这不是我家那边的椪柑。他们家乡的椪柑三毛钱一斤。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句话很触动我,我回去之后写了一篇文章,后来发在校内网和QQ空间上,叫作《家乡的椪柑》,文章具体内容我已经忘记了,当时也没什么人看。后来有个姑娘加我好友,这个人就是陈桃,地区标注是怀化,杨刚的故乡。
结婚的时候,杨刚给我当伴郎,并非因为非他不可,只不过彼时大多数的死党都已经结婚,便想到了他,当时也决定一并让他当证婚人,可以省一笔礼金。杨刚那天特意烫了头发,翻翘着刘海,走起路来蓬蓬地抖动,在酒店门口呼朋唤友,和久违了的大学同学一一拥抱,好像要结婚的是他,并不是我。证婚的时候他用湖南口音,把我那篇文章念了一遍,他有些触景生情,除了为我高兴,他后来也承认,觉得有点寂寞。因为我不能喝酒,后面到每桌敬酒的时候我都换了假酒,杨刚拿真酒,前两桌的时候,他就干了两杯。还有二十八桌呢,你慢点。我妈拉着杨刚的袖子,小声地说。话毕脸色一转,堆着笑同不认识的亲戚寒暄起来,她那天的刘海,也和杨刚的没什么两样。
是陈桃让你来的吧?我问杨刚。杨刚说,她没联系我,是你妈联系我的。今晚咱们挤挤睡一床还是我去住酒店?他说完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上,拿起遥控器,滴滴滴地对着空调瞄准,你们这儿好热呀,我一会儿出去买一箱啤酒回来。你再买套牙膏牙刷回来吧,我说,牙膏也没了。
实际情况是,一个小时之后,睡哪儿这个问题成为一个无意义的讨论,牙膏也不再成为问题。我继续玩着游戏,在游戏的配乐声中,我感到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脖子上那个富贵包突然感到一激灵,眼前的计算机屏幕便开始旋转,我感觉肚子里一阵恶心,自己的脑袋也不听使唤,好像要从脖子上掉下来,被人狠狠地扣在桌子上。我趴着,说不出话来,浑身开始点点滴滴冒出汗水来,动弹不得,意识却感到自己突然上升,好像睡在柔软的天花板上。说来也怪,这种奇特的感觉在我人生中实在是罕有的体验,上一次,还是在三个月之前。
那天下午,因为学校运动会的缘故,我的写作课调课了,然而我到了学校才知道那天不用上课。我开车经过体育场的时候,远远就听见运动会的进行曲,顺着人流,我摇下车窗,探头问几个路过的女学生,我说,这是哪个系在搞运动会啊,那女孩和另一个女孩牵着手,愣了一下,就捂着嘴和旁边的人笑成一团,还哪个系,全校运动会!都赛了半天了。
我还一阵纳闷,办运动会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后来想到也许通知了,只是我忘了,就像我曾经错过了自己主考的考试时间一样。然而在这样的一所大学里,老师们假装在上课,学生假装在考试,似乎已经使我习以为常,然而运动会却如此真实,以至于我为自己错过了半天的赛事而感到遗憾,但我还是没有停留就开车回家了。
我到家的时候,用钥匙开了门,发现门并没有锁,我经常这样。有时候车都开出去几公里了,突然想起自己没锁门,又折回去,发现其实锁了,而真正没锁的时候,往往完全没有意识到,然而也没遇到贼偷,或许偷了只是我没发现,也许那个贼打开了电脑,看了我写的小说,觉得十分感动,不虚此行,也是可能的。不过通常的情况下,贼来了会少东西,很少会多东西。我开了门,见到玄关有两双鞋,一双是我老婆的,39码,COACH牌的,和她的同事一起团购的。多出来一双我并不认识,这双鞋是男皮鞋,尺码比我的略大,一只甩得后面一些,好像急着要去哪里。我感到烦躁,因为我一直让陈桃回家一进门就要把鞋子摆整齐,鞋头齐鞋头,鞋跟齐鞋跟,这是例牌,不能乱了规矩。于是我弯下腰把两双鞋码齐了,靠着墙角放下,心里也稍稍平静了一点。我把鞋子一脱,叠在了那双男鞋的上面。可能他们现在就是这个姿势,我心里想。
我缓步走向客厅,沙发上有一把车钥匙,上面有个标志,圆底蓝白色相间方格,上面三个字母BMW,我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Bang My Wife,我轻声说。我在沙发上慢慢坐下,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接着打开电视盒子,选到之前偷偷缓存的小电影,按下了播放键。故事的剧情比较简单,一个水管工去女人家修水管,男主人不在家(有夫妻合照的相框挂在电视墙边上,就像我们家一样),反正水管没修好,女主人的衣服却越修越少,然后就没什么剧情了。严格来说,按照创意写作的理论,两人的行为缺乏命定而确实的动机,也没有一些细节伏线,让两个人先擦出一些火花,于是剧情的变化与转折就缺乏铺垫。这些理论本来是当天上课要重点讲的内容,因为运动会没有办法讲,我当时并不知道即便三个月后,这个有关戏剧性的理论,依然无法讲。
我把音量调到最高,解开了自己的皮带和长裤,摸索着茶几上的纸巾盒,为自己寻求久违的欢乐,这种感觉固然是愉悦的,然而又有些伤感,我回想着电视里那个相框上男主人的脸,是一张和气的、每日都会见到的上班族的脸,是那种观众看了,觉得可以侮辱而不会反击的男人的脸。随着电视里的呻吟声越来越大,我慢慢也合上了眼,想象着电视里那对手术造就的巨大乳房,依然在随着我的心跳而颤动。
有意思么,你这样。陈桃说。我转过头去,见到她抱着手臂,穿着睡裙和拖鞋,笔直地立在我面前。此时的她没戴眼镜,脸上的肌肉在颧骨上拉满了弓弦,抿着嘴,牙齿极轻微地摩擦。这是她的习惯,睡觉的时候就是这样,有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就着厕所的燈光凑近看,觉得她那痛苦而严肃的表情,那摩擦的牙齿,是万般不情愿的表征,是因为生命危险而必须给我讲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紧张。
那个男人匆匆从过道里走出来,并不看我俩,好像公交车站上,无视夫妇吵架,径直赶路的陌生人。他踱着碎步往玄关走去,拖鞋在地板上泄气地啪嗒啪嗒。他见了我的鞋子压在他的鞋子上面,先是一愣,缓缓弯下腰去,小心地把我那双鞋放在旁边,一手支着墙壁,一手吃力地套着自己的皮鞋后跟,远远地,他栗仁般的秃头上,似乎沁出一层油光。陈桃走到电视边上,按着电源键,把电视关了。
这就走了?我问。他继续套皮鞋,但明显放慢了速度。套好了一只之后,他稍稍转过身来,抬眼望我,露出那种陌生人之间善意的表情。
你的钥匙没拿呢。我拿起茶几上的钥匙,举起来,在手上晃了晃。陈桃说,王贺,咱俩的事,唱什么戏呢。我继续抖了抖手中的钥匙,阳台上的风大了一些,将灰色的窗帘吹开来,有草腥味,一阵一阵漫过,外面的云朵快速移动,远远地传来消防车的汽笛声。
那个男人很局促地将自己的身体支在墙上,他似乎在犹豫直接穿着鞋回客厅还是再换回拖鞋走过来。我心里想,如果是我们这栋楼着火了,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斜过脑袋观察着自己的屋子,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把客厅和卧室的窗帘,还有床单,头尾相连,打成结,一头系在我们电视墙边上的结婚相框上,一头往阳台外面甩,能直接连到地面。我紧紧抓着床单,陈桃紧紧抱着我,呲溜,我们就安全滑到了地上,而那个男人大概会在逃生楼梯前被闷死,蜷曲着身子,像如今一样。唯一能够影响推理的是结婚相框上的那枚钉子是否牢固,我是很有信心的,新房交付的第一天,我们俩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一边互相取笑,一边乱抡着榔头,硬生生把钉子凿进墙体里。这颗钉子是我亲手建立的最牢固的关系,比花岗岩电视墙还硬。
这段时间里,我妈还煲了很多汤给我喝,她内退前在内科工作,做菜不爱放油盐,每次喝汤的感觉就像在喝洗碗水,然而我总开不了口,妈,你烧的汤淡得要死,还是吃丽华快餐吧。这几日我精神稍好,醒着的时间也多了一些。医生笑嘻嘻地来看我,这个医生我是认识的,姚阿姨,小时候在医院经常见到,我毕业的时候在南京,爸爸出了车祸撞得一塌糊涂,我妈知道后立马昏了过去,还是靠姚阿姨帮忙联系殡仪馆。她此时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听诊器挂在脖子上,直垂到肚脐眼。她凑过身子问我妈,吃饭没?今天食堂好像有带鱼。她们攀谈起煲汤的用料,哪里可以买到乡下的童子鸡,怎么发木耳,闹过怎样的笑话,完全不把我这个病人放在眼里。
她伸出口袋里的手斜着指了指我,问道,现在还不能起身吧。我妈说是,起身还是会晕,怕他吐。姚大夫慢慢点头,一边用皮鞋前后蹭着地砖一边说,可能还要多挂两天水,应该没啥事,放心吧。我小声地问,医生,我要注意点啥可以快点好?她望着我,笑起来,你啊,多睡觉,心情好一点,很快就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我妈说,又能气我了。姚阿姨说,男孩子调皮一点好。我妈努着眉毛说,他都三十几岁的人了,不是小孩啦,自己也不会照顾自己……姚阿姨打着哈哈又问了些故人八卦就告辞了。
姚阿姨的裸体我是见过的,我小学低年级的时候跟着妈妈去女浴室洗澡。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浴室,热气腾腾的,居中是个巨大的水池,其中躺着坐着几十个女子,她们谈笑聊天,就好像她们穿着衣服那样。她们歇在这宏大的浴场里,像极了水族馆池边晒太阳的鳄鱼们。我和妈妈靠着水池坐着,便见着姚阿姨慢慢地走过来,以粉色的蒙着水雾的灯光为背景,可以显出她的剪影来,那曲线流畅圆润,若远若近地扭动。她和妈妈扯着闲篇,我就在一旁看着,她还不时摸摸我的头。
姚阿姨问道,后脑勺这边按下去有感觉吗?我说没有。这边呢,她继续在我头上摸索。有点痒,我补充道,好几天没洗头了。姚阿姨抬起头和我妈说,看来恢复得不错,都能开玩笑了。我妈笑说,这孩子,一点也没个正经。我闭上了眼睛,现在一见到这个姚大夫就好像见到她的裸体,虽然我确实见过她的裸体,但是我脑中那个具体的裸体,却可能并不是她,也不知道是哪国的。这件事并非我用牛皮筋所能回忆起来的,然而其实我也并非没有尝试过,不过弹着弹着,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就是回忆中那个用牛皮筋扎头发的女孩,似乎形象清晰了起来。
那个形象有我忘却了好多年的一个名字,齐瑶,也就是那个大学认识的女孩的脖子上,嫁接了我一个中学学妹的脸。除了陈桃,我脑子里都是她。我对于自己的记忆,产生了很多的怀疑,不过我非常确定的一件事是,我并没有和她发生过亲密关系。这么说吧,其实我俩都没单独说过话,神奇的是,我却一直记得她。高中的时候,校长爱好文学,大力支持文学社团,我因为曾经在校刊上写过故作朦胧的诗歌,被选入了文学社,后来还糊里糊涂地负责过一阵文学社的事务。对我来说,文学社最大的意义主要在于,可以每周空出几个小时在会议室和学妹们吹牛皮,而不必在自习课上面对班主任那张告别更年期恐惧失败的脸。在谈论我至今没有看过的《万有引力之虹》和《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难以理解我写作课备课竟然也用了这两本小说),我的忧郁和虚无主义达到了顶峰,她们想要体会我那并不存在的惆怅的样子,可爱极了。那可爱,同样也体现在她们阅读原著时并没有感受到我所描述的痛苦,而深感自责的时候。那时,有几个可爱的女孩子乐意与我待在一起,我也喜欢她们辫子上被头绳扎出来的分叉,校服领口随着呼吸透出来的淡淡气味,被我捏了脸之后皱起的眉头,还有她们那满不在乎的态度。那是一个少年人最好的时刻,因为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变成流氓,会为自己的情欲隐隐自责,会像毕业论文那样修改与女孩子来往的字句,会用自己充沛的精力向人们证明一切,证明自己有才华,聪明,懂得也敢于去爱。
齐瑶是一个例外,甚至有时让我感到讨厌。她是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短发的阿拉蕾,喜欢穿我们父辈同款的Polo衫,最令人发笑的是,她的上嘴唇有一层浅浅的茸毛,见了好想给她刮了。她总是坐在角落,一脸严肃地看书,也不插话,作为一个标准学霸,她总是正色地面对我轻佻的言行。我那时对于她的態度颇感冒犯,心里曾想,不知哪一天,你也会在某个男孩面前卸下防卫,变成一个荡妇,也许会和自己的大学老师荒唐出轨,甚至,变成一个第三者。
那天坐在沙发上,听着窗外火警汽笛的声音,我呼吸调匀之后,心里已经松了一口气。实话实说,我也并非没有和女学生荒唐过,现在的女孩子愈加懂得顺势而为,讨价还价,这些公平的交易虽不值一提,但事后我总会心感内疚。如今到了这个田地,我反倒觉得没有那么对不住陈桃了,大家既然这样了,干脆就敞开了互不干涉,都不是十几岁的时候了,没有那么多心理难关要过。
陈桃三四天都没有回家,我也不问她,直到她把文件快递给我。这文件你签好多久了?我打电话过去问她。她反问道,大家都早有这个心思了吧,问这做什么?我说,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她非常平静地说,挺久了怎么啦,还要给你复盘啊。什么也别说了,签了,你轻松我也轻松。我问道,和我在一块这么不轻松么?陈桃不说话了,沉默了起来,电话里只有沙沙的呼吸声。我问,你这几天住在哪儿?她也并不答我。我想了一下说,你要是在那儿过得開心,那就住久一些,或者更久一些也没事。我慢慢说,却像酝酿了好多年一样熟悉。她说,所以,你会签的是吗?
我把电话挂上以后,我妈问我,是陈桃吗?我说是。我妈说,她都没来看你,我是蛮气的。我说,这样也好,别搞得好像我是被她弄成这样的。我看也差不多,她说。我斜了她一眼。她接着说,哪个做娘的见到儿子这样不心疼,倒在写字台上,脸都青了,吐得一地都是,急得我,120的电话拨了好几次才拨对。我妈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大腿,一边比画着,好像身临其境。我说,我又梦见杨刚了。所以刚刚问她有没有他的电话,她说没有,好多年没联系了。我妈说,送你来医院的时候,你也一直念他的名字。我说,嗯,好多年没见了。最近脑子里面都是过去的那些同学。
大一的时候,我和杨刚一起玩了一年的Dota,为此数学和计算机差点挂科,要不是院队拿了全校的冠军,辅导员可能也不会为我们说情。辅导员是我们队当时的替补中单,基本上没上过场,主要给我们买饮料。到了大二,我转去了中文系,以为学业会轻松一些,然而我挂的科目也越来越多,打游戏的名气却越来越响。参加过南京线下的一些小比赛,赢了一些奖金,后来还会去新开张的网吧剪彩。我当时认真地以为我会成为一名职业选手,遇到陈桃后心里大多数时候依然这样想,后来我把自己的ID改成Tao,一度打到浩方前二十,网上就开始有人喊我“桃神”,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ID的来由。
出院前的那天,姚阿姨过来,再三嘱咐我,按照每周的复健计划来做,还提及注意防止着凉的若干事项,她说了一大堆,我也没记住。我妈在正式办理出院手续的当天早上,特意给我安排了一个全身体检的项目,那天有家大公司安排例行体检,我妈给医务处主任拿了两桶金龙鱼,我也蹭了一次体检。值得一提但也并没有什么意义的是,给我做B超的是个刚毕业来实习的小姑娘,长得十分水灵,声音也颇为动听,她用凉飕飕的仪器在我肚子上揉来揉去的时候,我一直乐,她也忍着不笑出来,但人家毕竟是专业的。我说,小姐姐你别憋坏了。她脸顿时涨得通红,当时倒也没说什么。后来听说,那个实习生和主任吐槽,说我比她大那么多,还好意思叫她小姐姐。
大概是大一快结束的时候,齐瑶开始和我发起了信息,当时她快升高三,学业压力本应该很重,但似乎她喜欢上了一个同学,十分苦恼。因为我和那个男孩都是处女座,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她和我聊了许多两人之间的暧昧故事。我俩并不相熟,她发给我的内容大多也已经忘却,只记得一句:“和他在一块,像半夜赤脚走在水泥地上。”齐瑶到底是我们文学社的成员,我便在当时的女朋友面前提起这些故事,不过当时的女朋友却大发了一通脾气,所以我记得更深了。
她高考考得好像不大好,这是我出院后才知道的,她到了高三下学期就不再联系我,删除了社交网络,QQ状态永远显示灰色,短信也不回复,所以我也渐渐忘了她,出于一些对于陌生人的善意曾开解过她的我,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会把表现不好的队友骂哭的压力怪,给女朋友冷暴力的人,事实就是如此简单。
然而我出院后脑海里还是常浮现她那张脸,我在网络上搜索她的名字,跳出来的信息很驳杂,似乎她去了一所传媒类的院校,因为网上有一条视频,是她代表她们学校参加了一个叫作“寻找邓丽君”网络歌唱比赛的视频。点开视频,挂着耳机的她已经把头发留长,额前剪成了斜刘海,也摘掉了眼镜。看得出,这是一个自拍唱歌视频,她左手举着手机对着脸,微笑着自我介绍自己是某校某某专业的谁,右手举着迷你麦克风,凑近了嘴唇,清唱了一首《甜蜜蜜》,歌声很平淡,她唱到“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时,我就把网页关了,她应该最后也没有得奖。我还找到了一条她参加一个国际公益团体活动,去非洲交换一年的消息,草原上,她戴着墨镜,站在一只大象旁边。
我查到的最多的信息都是有关我们老家一所地级市小学的信息,她变成了一个小学英语老师,或许是在非洲的交流经验提高了她的外语水平,在世界主义的感召下,她又回到了家乡。我记得,我们中学由于在本地声誉超然,许多毕业回老家的同学,不是当了公务员,就是在银行工作,去地级市山区当小学老师的,似乎并不多见。然而她似乎做得很好,有许多条新闻提及她获得“江苏省基础教育青年教师基本功大赛(小学英语)一等奖”云云,满篇都是“沉着冷静”“不负众望”“脱颖而出”等字眼。把她的名字与小学名加在一起搜索,就找到了她现在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戴着圆框眼镜,头发扎成了一把,一件碎花A字裙上套了一件黑色开衫,站在黑板前讲解着语法。她变化不大,只是胖了一些老了一些,眼前这个白净成熟的女教师,以及往昔那个沉默的少女,让彼此的形象都模糊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查好了公交车路线,决定去她的那所小学看一看,如果见到就聊一聊,见不到就回来,或者等一晚上。我其实就想问问她,后来有没有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关上门,等电梯的时候,突然高兴了起来,像极了第一次和陈桃约会的时候。这时手机上传来一条短信,是我妈发的,她提醒我吃药。我心里顿了下,心想他妈的,真的忘记了。我回头拿钥匙开门,发现自己忘记锁门了,我拖鞋也没换就进了客厅,拿起药,就着昨天喝剩的可乐把几粒药丸吞了下去。我坐在公交车上,药开始起效,人也有些犯困,旁边坐着一个后仰着的老头子,张着嘴流着口水,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条老人防走失手环,而我手上却还是戴着那条牛皮筋。
第一次和陈桃约会,那天在宿舍门口接了她,去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坐159路公交过江,我记得她穿了一件有米奇图样的套头衫,头发松松地拢在耳后。她转过头来笑着说,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我说,觉得你这衣服很可爱。她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插在口袋里说,我之前不是去美国交换嘛,个子太小,只能买童装。她把头歪到一边,也不看我。她后来和我说,其实那次她的舍友劝她不要太刻意打扮,别让男孩觉得自己了不起,得吊着。公交车那时还是有人售票,坐在汽车前门边的女售票员穿着粗制的制服戴着袖章,一边数着钱一边沿着裁纸线撕着车票,她不时用舌头快速舔一下手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分清钞票的味道与车票的味道。公共汽车驶过南京长江大桥的时候,我从窗口往外望,可以看见宽阔的江面上零星漂着几艘货船,在绸子上剪开数道口子。而桥上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退却,在桥的末端,会有硕大的革命雕塑,红旗造型之上的人像左手拿着红宝书右手持枪,迎接着我们入城。他们好像在说,同志,祝你们有一次浪漫的约会。
离开市区渐远,沿途的人流车流逐渐稀疏,市井商店散乱地码在那些空置的住宅区左侧,如同垃圾桶边掉落的垃圾。公交车上的人上上落落,我旁边的老头始终睡得很好,需要在终点站转车的我直到下车,也没有看到他醒来。我下车前提醒司机,后面有一个老人睡着了,还没下车。司机拿起咖啡色的水壶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车的后方,说,没事,老人家天天都来,自己儿女住得远,自个儿晚上睡不好,车上人多容易睡着。
司机走下汽车,往更里处走去,大概是去接热水或是尿尿,而四周停满了空无一人的公交车,好像是大型堵车现场,那拥挤的样子,显得有些落寞。公交车站对面就是中巴车站,我要搭的那辆车还没发车,我上车见一个乘客也没有,投币箱上面则贴着一张微信二维码,而司机正在座位上吃着盒饭,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肉糜粉丝饭。我扫码付完钱之后就挑了最里面的一个位子坐下。直到司机吃完肉糜粉丝饭,还是没有其他乘客。司机松了手刹,车子就往前送了一下,摇摇晃晃地启动了。司机师傅每一站都要停,即便车站上没有人,而我一早就跟他说我要在哪一站下,每一次他自顾自地报着站,关门松手刹往前送一下,似乎是一套流程,好像日本男人回到家,会说一句“我回来了”。中巴逐渐离开平原地带,两边山势隆起,道路两边的山体上覆盖着防落石的施工设施,而道路亦见蜿蜒,盘绕着山肩而上。周边车辆并不多,四周植被葱郁,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山岭间巨大狭长的铁路桥,架在高耸的桥基之上,而桥下湍流的山涧水,直流到云际的另一端。正当我留心山景之时,四周突然暗了下来,我一张望才知道,原来是进了隧道,眼睛花了一点时间适应黑暗后,才见到隧道顶上的灯条光在身上一格一格地流动,黑暗中的光影,与电影院里的并无不同。
我进电影院前特意和陈桃说,咱俩看电影的时候虽然坐在一块可不能说话,她迟疑了一下问为什么,我说,说话破坏气氛,而且我不喜欢观影过程中有任何中断。陈桃没有表示反对,我就给她买了一杯奶茶,到了座位上特地选了正式开场前一分钟去小便,确保几乎已经把膀胱里的最后一滴尿都给排出来了。电影演的是《东邪西毒:终极版》,原版我也看过,只是内容忘了大半,虽然第一次和陈桃约会,但看自己喜欢的电影还是重头戏,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与她并没有交流,只能微微听到那细微的嘬吸管的声音,我按捺住了自己,最终都没有提醒她。
到车站下车,县城街市还没有脱去上午的热闹,肉铺的血水混杂着声浪热腾腾地漫过了凹凸不平的土路,烂泥上弥散起一种发酵的臭味。各自拎着菜的妇人们自顾自踩着自行车和助力车的脚镫,鱼贯地加速,向县城别处散去,直把一辆灰头土脸的奔驰小轿车堵得动弹不得。街市对面是一排三层的商铺,二三楼都是民居,从我这面看,正对面是OPPO和VIVO的手机店铺,两家店挨着,装修除了颜色几乎一模一样,连门口“二手贴膜换屏”的广告都一样,店内没有顾客,门口站着两个似乎是店员的小伙子,约莫刚成年的光景,正抽着烟,歪着脑袋招呼着隔壁汽配店的小学徒,说着什么。似乎有人忽然喊了小学徒一声,小学徒转身进了里间,待另外两人转过头来,正与我六目相接,我也并不回避。其中一个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皱着眉头猛吸了一口烟,松着胯朝我走来,眼睛却只看四周。走近时侧过脑袋低声对我说,帅哥有手机要处理吗?我笑说,那倒没有,但要和你打听一个地方。
那所小学并不远,走路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这是我当时就料想得到的。不过这位少年还是坚持为我喊了一辆三轮摩的,收了我八块钱,本来他想要十块钱的,被我砍了两块钱。这个摩的其实就是三轮摩托加上一个手做的遮阳篷,将类似塑料雨披的材料拼合在一起,再固定在金属结构上,横栏上似乎还有针脚的痕迹。我翻开垂下的透明塑料帘子,一屁股坐在凉席垫上,凉席垫被日光晒得滚烫,我把屁股往荫翳处挪了挪。我问司机师傅,这所小学出名吗?司机端坐在前座上丝毫不动,整辆车却似喉头有陈年老痰那样加速颠簸起来。他说,镇上本地人都是这所小学毕业的。他继而朝着原地掉头的助力车按了几下喇叭。基本上都能毕业,他接着补充道。
言语间,摩的就到达目的地了,我和师傅道了声谢,就下车往学校保卫处走去。我四下观望,见小学建在半山坡道上,下首是个厂房仓库,铁将军把门,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大狗,垂着头,浑身脏兮兮的,正拖着链子没精打采地来回踱步,好像在数着厂房卷帘门上的栅格数量。学校保卫处则半开着门,可以见到一个戴着军帽的人跷着二郎腿,摇着扇子,见我走近,立马警惕地扬起头,大声道,做什么的?我说,我找齐瑶老师。军帽子问,找她做什么?你是她家属还是学生家长?我说,都算不上,我是她以前的同学,知道她来了这所学校,想要探望一下她,大哥你看方不方便。从黑暗的屋内走出来一个年纪稍大的中年人,军帽子见状站起身来,和他低声说了句,找个老师,说是以前的同学。那中年人驼着背,背着手,慢慢翻起眼皮问我,有预约吗?我笑说,没有,因为之前失联了,所以来找她。中年人微微一笑,说这样吧,你把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我给你往他们办公室打个电话好吧。我忙说感谢。他摆摆手说,还不一定找得到呢,你先进来坐,军帽子和我一同往里走,这时学校喇叭传出清脆的下课音乐,而身后似乎远远地听到了一声狗吠。我把身份证给了军帽子,他在访客簿上写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慢慢驶近保安室的窗口,透过车玻璃看不到里面坐的是谁,这时候军帽子赶忙按了墙上的红色按钮,铁闸门缓缓升起,军帽子边往外走边理了理自己的帽子,手臂已经甩向眉心,向车的方向敬了一个礼,身体站得笔直。这时候中年保安拿起电话,安静地靠在墙上,不响。学校教学楼里陆陆续续有穿着浅色校服的小朋友,快步走著离开校舍。此时已经是中午放学的时间,学生们正要回家吃午饭,较调皮的男孩子们加速冲下斜坡,后面的小朋友也不甘落后。
我收到一条短信,吃了午饭记得吃药,用温水送服。是我妈发给我的,我出门根本就忘了带药。那中年人挂了电话对我说,老师们可能是去教工食堂吃饭了,一会儿再打打吧,你在这边等一会儿。说着他边招呼着军帽子,边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饭盒,开了盖,在饭盒上用茶杯稍稍淋上一些热水,再合上,拿到微波炉里加热。我坐着看,并没有胃口,微波炉嗡嗡作响,发出一阵橙黄色的光晕,似在用读秒的方式,对世间作法。
晚餐点菜的时候,我问陈桃,有什么忌口的。她说,也没什么特别忌口的。我说,第一次喊你出来吃东西,你别太客气。她笑说,有些怪味,看着不太干净的不爱吃。我说,那肯定不点。我再稍稍追问了一番,她吞吞吐吐,我这才晓得她是不吃鸡头、鸡爪、鸭头、鹅掌,也不吃任何動物内脏,豆腐、芹菜也不吃。她补充道,也不是完全不吃,就是自己不会点,你爱吃你可以点。
菜单上的菜都有些贵,因为比较贵,所以我中午也没吃饭,看电影出来的时候喝了不少可乐,此时却还打着饱嗝,我就点了一个菠菜三文鱼意粉,她点了一个忌廉鸡丝长通粉。等待上菜的间隙对我来说有些微妙,我看着她稍稍翘起的睫毛,轻轻地扇动,此时我感到一种不必与人分享的快乐,呆呆出神。
陈桃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调整了一下坐姿,问我,最近有写什么新东西吗?我说,没有,最近太高兴了,都不想写东西了。她笑说,那我看你不是真喜欢写东西,你只是用来排遣一下情绪?我说,有可能,好的情绪不想通过写作与人分享,如果我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我就想着和你说,完全不会想到要写出来。她喝了一口饮料说,我可没那么容易被人逗乐。我说,我知道,所以更没有精力写作了。她笑说,才认识多久就把写不出东西怪我身上啦。我答道,那倒没有,其实也有写作计划,我最近想起之前一个笔友跟我讲的一个故事,觉得有意思,想写一写。说说看,我最爱听故事了,她说。
我摆了摆面前的刀叉,顿了顿说,我这个笔友非常向往去非洲旅行,是因为在中学图书馆看到的一个非洲神话,说的是关于大象的诞生故事。据说在非洲大陆上,原来是没有大象的,而人们都很穷苦,只有一个神谕者过着极其富足的生活,而且还有着慷慨的名望。于是就有一个年轻的人上路了,他除了深爱的妻子,一无所有,为了改善两人的生活,他遍寻非洲,希望找到那个富足而慷慨的神谕者,请教致富的秘密。最后,他找到了其所在,神谕者住在一座豪华的庄园之中,四围皆是牛羊。神谕者为他的热忱打动,慷慨送他一百只羊、一百只牛。那男人不接受,执意请教富足的秘诀。神谕者见他如此执着,遂送了他一瓶膏药,临行前嘱咐务必涂在他妻子的虎牙上。那男人回到家便照做了,把药膏涂在了妻子的牙齿上。妻子的牙齿很快越长越长,足有一人手臂那般,洁白无瑕,质地动人,于是男人把妻子的牙齿敲断拔了出来,他尝试性地拿到市场上去卖,没想到竟卖出了高价,足可以买一百只羊、一百只牛。他欣喜若狂,回到家二话不说就又给妻子的虎牙涂上了药膏,然而这次妻子拒绝了拔牙的请求,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牙齿越来越长,她的背脊也佝偻了起来,继而皮肤变成灰色,也变得粗糙,说话声音也越来越模糊不清,身体越来越庞大,于是有一天她冲出了屋子,消失在草原的尽头。后来人们就开始目击一只巨大的母象,带着一群小象在林间穿梭,母象时常卷起鼻子哀鸣,没有人能解读其中的意思。
陈桃托着腮帮说,嗯,感觉是个悲伤的故事,你准备怎么写?重写神话?我说,我还没想好,其实我想写一对离婚男女的故事,用这个穿插在里面做隐喻。她笑说,那这样也太明显了吧。
我说,那你给我提提意见呗。她说,我又不会写东西,也就只会看,不过我真心佩服有创作才能的人,比如你之前写的《家乡的椪柑》,真的打动了我。我说,谢谢,我也会为你写点东西的。她笑说,不急不急,怕你写了东西又不爱和我说话了。我说,快吃吧,怕都凉了,肚子都饿瘪了吧。她眯起眼睛,笑着点点头。
我真正感到肚子饿的时候,保安室里的中年人和军帽子已经吃完了午餐,盘子也都在后院池子里洗好。中年人说,我再打一个电话,估计也吃完饭了。我点了点头,军帽子在一边剔牙,顶上的电扇在呼呼地吹着,带着一种奇特的音效,显得外面的日光格外亮堂,空气中的草腥味、柴火味,连同我身上的汗味,一同清晰了起来。那中年人拎起电话,拨通了电话,等了一会儿,中年人神态一转,欸欸,保卫处小刘啊,欸,对不住打扰你们休息,是吧,难得今天食堂发善心,哈哈。对对,没有没有,就是这边来一人,是找英语组齐老师的,说是以前的同学。是大肚皮那个啊。中年人把话筒放在肩膀上,去医院做产检了,他向我努努嘴。我给他打手势,说是要电话号码,中年人会意,忙问有电话号码能联系上吗?啊,啊,慢慢,不急,欸,欸,你说我写。说着就在书桌上一张报纸的角落上写下了一串数字,嘴里还重复着。
那中年人挂上电话,我迎上去道谢,他微笑着撕下了报纸的一角对我说,那个齐老师新来也没多久,之前怀孕了,天天下课有个年轻人来接她。他说着把报纸片递给我,顺便还拍了拍我的肩膀。旁边的军帽子正在刷着自己的手机,耳中塞着耳机,脑袋随着我所听不到的旋律轻轻摇摆。我道了声谢,便出了保安室,外面的日头直直地泄下来,像灼热的液体一样在周身往下淌落。下坡处的厂房门口,几个男孩隔着一段距离围着那条老狗,各自向它甩着擦燃的刮炮,刮炮落地噼噼啪啪地炸响,伴着笑声,老狗揪着链子左右摇摆,无处走避,哀哀地痛吠着。
我最后还是给我妈回了短信,说我吃了,今天感觉不错。我并没有骗她,中午我确实吃了,不过没有吃药,而是在学校附近一家叫作国国面馆的地方吃了两碗面,因为好吃所以比平时多要了一碗,选了肠和小排的浇头,伴着辣酱,吃得大汗淋漓,吃完神清气爽,感觉确实不错。我在餐厅里面坐了半天,兜里放着那角报纸也还没打电话。老板收拾完了东西又给自己盛了一碗,他老婆坐在他边上,用蒲扇给他扇着风,让他慢点吃。我注意到那妇人白皙的腿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绳,上面是个小小的金疙瘩。
我把手机在手里玩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彩铃是《甜蜜蜜》,一路唱,等唱到“我一时想不起”才有个女声应答:喂。
我说,是齐瑶老师吗?
对方说,是,请问是哪位?
我说,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你高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刘贺,文刀刘,祝贺的贺,当时比你高一级,文学社一起……
我记得的,她笑着打断我,十几年没见,你也不用像应聘一样介绍自己。
我说,我怕你早忘了。
她说,哪至于,我记性还没到老年痴呆的程度。大作家你这是有何贵干啊。
我说,大作家是哪里话,不瞒你讲,我现在就在你们学校附近,刚刚去找了你,没在,保卫处就把你的电话给了我,你别见怪,我没什么恶意。
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笑着说,也难为你……
我问道,保卫处说你今天去做产检了,都挺好吧。
齐瑶笑说,还好的,医生说不舒服主要是因为这小孩太调皮了,脾气急。静养一下,注意营养,吐得就不会这么厉害了。刚刚电话接得迟,就是因为在喝婆婆熬的乌骨鸡汤。
我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搅你吃饭。
齐瑶说,没事,今天医院挤,我吃饭时候也晚了,下午我和年级组请了假,留在市里不回去了。
我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人家都结婚怀孕了,又怎么问那些奇怪的问题。
齐瑶便接着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来找我啊,我看你现在这么忙,出了好几本书,电视上经常作讲座,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我说,也都是瞎忙,混饭吃。说实话,其实这次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齐瑶笑道,哦,大作家有啥想问的?难道是小说需要素材,让我帮你回忆回忆?是不是哪个高中美女记不清了,我认识吗?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说,我那时候是不是特别浑。
齐瑶笑道,也还好,其实我当时还挺羡慕你,自由自在,我看你现在也挺自在的,在大学里、在社会上都风生水起。
我说,你别开我玩笑了,我看新闻你拿了不少教学奖,真挺好的,我自己在大学都是瞎应付的。
她说,你再这么说,我都觉得你是来找我借钱的了。
我说,没有没有,我其实就是想问,你别怪我唐突啊,就是你高三时候遇到的那个男孩子,就是犹豫要不要表白的那个男孩子,后来有没有在一起。
齐瑶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突然笑起来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我说,我就随便问问,我有点强迫症,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你别见怪。
她说,可平淡了,大作家。我大学毕业来这所中学应聘,我丈夫就是教务主任给我介绍的,在气象站工作。他也是这所小学毕业的,本地人,挺实在也很认真,会为我讲解气象云图,我刚刚说我想吃西瓜,他就下楼开车去超市买西瓜。
我说,那西瓜一定很甜。
她说,我猜也是,如果不甜,他会去退的。
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齊瑶说,你呢,你最近怎么样,可该我问了吧,我猜你结婚了。
我说,结了,爱人是大学同学,毕业就一起回来了,现在挺好的。
她问,有孩子了吗?
我说有了,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像我,特别调皮,但特别照顾妹妹。
她说,真好,我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说,自己的孩子都一样的。
齐瑶说,其实也不是人人都这样想,你知道吗,我后来上大学的时候有去过非洲。
我说,我不知道,你仔细说说。
她说,我大学没考好嘛,就想多争取出去外面走走,就报名了NGO去非洲支教救济女童的活动。
我说,那挺好,你也是有心了。
她说,我去了埃塞俄比亚,那里有一些女孩十岁就出嫁了,家里人像卖牲口一样把她们处理给一些成年男人,然后那些姑娘十一二岁就怀孕了,会有很多后遗症。有时候在路上见到大着肚子的小姑娘,没法分辨是因为极度营养不良而腹水,还是怀孕了。
我说,想起以前你和我说过的那个故事,那个女人变成大象的非洲传说。
她说,对的。可你知道吗,我去的时候跟每个当地人打听这个大象的故事,所有人都说没有听过。
我说,所以是个地摊文学故事吗?
她说,也许吧,谁知道我那时候读了些什么,还参加文学社,根本不知道文学是什么。话说你的书我都买了,什么时候寄个签名版给我。
我说,谢谢你的支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难得你买来看,多提意见啊。
她说,哎哟哎哟,大作家的东西,怎么会有意见。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还在QQ空间上写诗,我都看了。
我说,以为你当时彻底“断网”了。
她说,就是当时不大想和过去的朋友联络了,潜水而已。看到你写的那几首诗,还挺动人的。
我说,谢谢。
齐瑶说,所以听说你们结婚了,我心都一定。等等,是同一个人吧?
我笑说,是同一个人,别慌别慌。
她说,吓死我了,差点说错话。说着笑了好一阵。
我说,错了也没关系,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谁记得那么真切。
她说,是啊,都好久以前了。
我说,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她答道,谢什么呀,你以前说话没这么客气,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啥重要的东西。
我说,挺重要的。今天算是实实在在打扰了,你一会儿正好也休息,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瓜肯定特别甜。
她说,是啊,他也差不多快回来了。
我说,行,那我就准备先挂了,不给你添乱了哈。
她说,哪有的事,要是真有事,也可以联络我,你有我电话。还有,记得寄书给我。
我说,那肯定。
她说,那挂了啊。
我说,行,拜拜。
她也说拜拜,隔了一阵就是嘟嘟的收线声了。
挂了电话,我一转头,发现面店那对夫妇正侧着耳朵听我说话,我一望他们,他们才收起神色擦台抹凳。走出面店正是下午太阳最大的时候,许多店面都关门了,本想搭车,一路走着竟直接走到了车站附近,我要搭的那辆车大门敞开,停在驾驶员休息室的门口。我走过去看,确认了这辆车里空无一人,并没有要开走的意思,便往驾驶员休息室内张望,休息室内布置简单,白墙上刷了半人高的绿色,满满当当挂着“青年文明号”“交通示范岗”等奖状,内里的几张木桌整齐地码在几个档案柜中间,角落里还有一张行军床。我站了一会儿,看着墙上的奖状是否缺失了某一年,并试图在脑中为其建构一个虚拟的原因,比如车队队长酒驾,年终结算账目不对或者吃了加油站回扣,等等,想着想着我便拉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又想起齐瑶说的话,还有她提到的诗。我手机上根本没有QQ,上个手机QQ被盗后,骗子宣称重病,四处借钱,不过我的朋友们都不用QQ了,也没人回复他,骗子很是无趣。我重新下载后打开,密码没记错,不过需要重新绑定手机,还要划模块认证。打开后界面一新,与我预想的差不多,小学群和中学群的最后一条回复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了,朋友们的头像都显示灰色,俨然成了一个电子墓场。于是我打开了自己的QQ空间,那里有我过去吃拉面的照片、旅行的风景、毕业聚会的照片,还有一些诗歌。
2009年8月11日,我写了一首《八月开的花》:
五月的行船
披上黑夜扮演
一轮潮落的白色
雨水挣断琴弦
而风暴是玫瑰的眼
你带来南方的海
深色,弹性与死亡信笺
被吹落的
不过是冬天和两百多片叶子
而你留下星星
降在失眠人的额头上默数
那将来的金色梦
(上面这首诗,失眠时写在便笺纸上。)
我看了括号里的话,不禁乐了,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加括号,感觉好傻。评论区,有些人在点赞,还有另外几个人说看不懂。
2009年8月12日我写了一首《长城火车站》,这才想起我那时候去北京了,暑假因为找工作的事陈桃和我闹分手,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想就算了吧,就自己去北京旅行,满大街转悠,晚上回青年旅馆睡下,又隔夜肉疼起来,想想还是要复合,就天天在QQ上写诗,希望她能看到。后来结婚了我也问她,写得怎么样?她说,还行吧。《长城火车站》是这样的:
想把记忆留在照片里的
最后都遗落了相机
眼睛不能的,用手
用腮和白羽毛
想用手指留住玫瑰的
最后只留下自己
于是我们写诗,不呼吸
等黄昏的雨中那列没有
座位的火车
缓缓走出之字形
等露水再飞上叶子的手指
等花再捧出心
太阳的遗腹子躺在肋骨尽头
而我却只有空白门票
可供书写
等你的名字第三次出现
当我的翅膀打开
当背后的门关闭
(这一首是从长城回来的小火车上写的,四节车厢上千人,我坐在过道上,写在前一天艺术中心的门票上。)
我看着看着读了出来,后来又默读了一遍,于是用微信转发给了王欢。我问她,你觉得怎么样,有个本科生发给我的。她秒回了一条,我看看。然后我的手机界面就一直显示她“正在输入中”。正等着她回复,内间走出来一个人,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有些透明,两颗黑黑的乳头格外明显,像神话里面的刑天。那人手持一满罐的胖大海,迎面见了我,发了愣,说,你找谁啊?
我说,我要搭门口那辆车回市里,那车几时开啊?他说,那车走不了了。他旋开杯盖吹了一口气,那水底的毛茸茸的胖大海得了令一样升腾起来,一开一合,软体动物一样。他接着说,今天上午有个老头在车上睡死了,司机被警察喊去局里做笔录,换班司机一时过不来,他儿子今天要割包皮,走不开。我问道,睡死了?在车上睡着睡着就死了?那人说,可不是,两个司机都认识他,所以今天当班的也沒留意,可是今天起点终点来回两趟了,都没醒,报了警,叫了救护车,人是早没了。也不知姓甚名谁、哪里人,就知道在哪个站上车,所以司机被警察喊去问了,希望尽快通知家人。我说,那要等多久啊,不会真要等司机的儿子割完包皮吧。他说,这也不知道,按理说下午再等等可能总公司会派师傅过来代,也没个准话。我建议你不赶时间的话,先找个地方等等。这边的士也是很少的,黑车司机这个点也不高兴出来,你先等等看吧,找个地方吹吹空调。
这人说找个地方吹吹空调,这话我太熟悉了。以前中学读书的时候常去网吧,校长班主任频繁来抓,风声紧的时候,“找个地方躲躲雨”“找个地方吹空调”就成为我们常用的暗号。网吧,我大概有十年没有去了。我问那人,附近有网吧或者网咖吗?我去上会儿网,天色凉快点我再来看看。那人说,菜场后头,有个打台球的地方,楼上就是。我道了声谢,便径直往菜场那边走去。我这时收到我妈的微信,问我晚饭想吃什么,吃不吃酸菜鱼,今天食堂限量五十份,姚阿姨问她要不要替她留。我回道,也行。
退出和我妈的对话框,我见到王欢已经回了我消息:这两首诗结构还是比较清楚的,不过技术上显得粗糙,几个意象和跳转也比较常规化,看得出作者受到表现主义的影响比较大,但是这些手法运用并不能使得作者的情感更进一步,无非是一种忧伤的情感,缺乏变化,作为学生作品来说,我觉得模仿得尚可,但是表现主义这种风格说实在有点过时,上回我就跟你说,现在的小孩看书还是太少,风格单一得很。她继而发了一个吐舌头的表情包。
台球室很醒目,门口的台球桌摆在门廊外,陈旧的绿色绒面泛着灰色,沾着陈年污渍造成的暗斑,深深地衍开。桌子边缘的台面被磨得黑亮,而桌上空空荡荡。门廊内,几桌人正麻利地搓着麻将,摩擦声和“碰”“吃”的声音交织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中,中间穿行着几个倒水的人,年纪很轻,穿着黑色紧身T恤,嘴上的绒毛也并未刮干净。门廊旁边就是一条直上的楼梯,我沿台阶而上就到了二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吧台,吧台上摆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各种饮料的价格,还有该店的支付二维码,吧台后面是个穿着浅黄色吊带衫的胖姑娘,那衣服似乎有些不合身,勒得她身上一道一道的,脸上也泛着红。我走上前去和她说,我上两个小时的网。我顺手递上身份证,她接过身份证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我说,我那时候年纪小,不像现在会打扮。她轻轻笑了一声,把身份证放在识别机器上,顺手在键盘上打着字,说,你看一下摄像头,识别一下。我对着桌上的那个圆形摄像头,做了一个扭曲的怪表情,荧幕上依然显示“验证成功”,那姑娘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白了我一眼,我也没理她,接过身份证,对着二维码扫了一下,付了八块钱,便向计算机区走去。
网吧还是网吧的样子,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一簇一簇地坐着,大多数人在玩吃鸡或者GTA,大声指挥着队友,尖厉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一些人在看电影,我仔细留意了一番,没有人在打Dota。我找了个角落里的沙发坐下,人都感觉陷了下去,开机输身份证号,收流动验证码,输入密码就行了。和许多年前的网吧没有分别的是,键盘和鼠标上依然油腻,屏幕上似乎也有少许饮料的污渍,耳罩式的耳机摆在一边,耳筒上的人造皮革已经龟裂,黑色的细小碎屑附着在上面,随时准备脱落。而此时计算机桌面亮起来,是一片清澄的湖景。
面对着这一湖烟波,湖上似有淡淡的香气流动,而水面上间或飞过一只灰鹭,轻轻点水,划开一道口子,一无所获。我握着陈桃的手,不说话,她的手心温热,似乎出了一阵细汗。
她笑着说,你知道吗,其实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好纠结。
我问,纠结啥。
她答道,其实很傻的,你不要笑我。
我说,我不笑你。
她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手上戴着一条牛皮筋,我当时心里就一惊。我们那边高中有个默认的规矩,手上戴着橡皮筋的男孩就是有主了,其他女孩就不会再撩拨他。我记得当时我们班上,有个男孩的皮筋被他女朋友换了条新的,圈很小,手腕都有红印,他还坚持戴着。
我说,姚明打NBA,手上一直戴着她女朋友给的红绳,可能也是一个道理吧。不过我是怪癖。
她说,是吧,后来来了这边几乎没见到男孩会这样,也就把这事给忘了,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了就心里咯噔一下,还挺在意这件事,但又不想问,去侧面打听了一下,又听说了你不少事,更搞不清楚了。
我说,那你现在放心了吗?
陈桃说,那就看你能不能通过考验,乖不乖了。
我说,那我可得打起精神,把你伺候好。
她说,伺候我可指望不上,咱们好好相处就好了。
我说,是啊,南京这么美,咱们以后要抓紧时间,多看看这个地方才好,认识你太晚了,要补回错过的时间。
她笑说,我看你可没浪费时间。
我说,我是认真的。
她说,好吧,我信你。
我说,也不只是南京,西藏、新疆,罗马、巴黎,我俩都要去看看。
陈桃说,好啊,你说的,那可得好好省钱,不能乱花了,咱们一起省。
我说,那肯定,说实在话,我还想去欧洲留学,咱俩一起去,到处漫游。
她说,你是去读书还是玩啊,还有啊,不是我打击你,这学期你还是先想着别挂科吧。
哈哈,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我已经都计划好了。我说。
怎么讲?她问道。
我说,反正都计划好了,我感觉就特别有画面,就在面前,就特别好。我笑着比画着眼前的湖景。我接着说,我爸和我讲过,他和我妈的第一次约会是在红梅公园的湖上划船,当时他特别高兴,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也是两人在划船,公园里没有闲人,岸边都是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和白手套,环视周围的保镖,他说感觉特别浪漫。
陈桃一手扶着石椅,歪着头格格地笑,问我,那后来实现没?
我说,这不还有时间吗,哪天给他们俩喊几个群众演员,几十块钱一天的那种,准能行。
那哪儿算,难不成咱们去罗马、巴黎,也只是去世界之窗逛逛?她笑说。
我说,你就信我吧,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她稍稍收起神色说,我可不是打击你,你先把游戏戒了吧,不然期末考那么多门,怕你负担太重。
我说,听你的。
她拧拧我的耳朵,笑得法令纹更深了。
我如今坐在网吧的沙发上,心里想,游戏是不可能戒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戒的。不过我点开Dota游戏的图标时,还是感到有些奇怪,似乎一切都陌生起来,首先登录我的Steam账号需要邮箱验证码,可是当时注册的邮箱也好久没用了,登录邮箱找回密码还要新浪微博手机APP认证,认证完之后点进新浪邮箱,除了那封Steam验证码邮件,我已经有七千多封未读邮件了,都是一些广告和网页推送,没想到他们还这么惦记着我,我心里有点小感动。
登陆了Steam,再点开游戏图标,是一段过去没见过的游戏动画,跳过后,就到了游戏画面,画面上显示着大四时候的战队名和我自己的ID名:9502_ChenTao。9502是我们学校机房的编号,也是我们战队当时训练的地方,后来就变成了我们的战队名。我正坐着看得入神,杨刚拿着一杯奶茶一包鸡爪,拉开我旁边的沙发,坐了下来,他嘴里还在吱咕吱咕地嚼着,露出的一根鸡爪,像戏子的兰花指,一点一点。
开个黑,开个黑。他半清不楚地说。我说,你这么菜,还好意思?零杀十五死不记得了?他白了我一眼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咋不说我大四下学期的时候,熊猫影魔,哪个不是绝中绝。我说,咱们现在谁都别说谁,开个鱼塘局试试。他说,明明是你在说我好吧,赶紧开赶紧开。我们一起点了下开始按键,界面转为“读取中,正在寻找配备,1秒,2秒,3秒……58秒,59秒……”我问道,现在都要等这么久?以前不是秒开嘛。他说,对的,这几年没人玩了,Deadgame。我有次等过二十分钟才開。我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屏幕上的读秒,慢慢呼出来。
那天天气特别热,人也特别多,南京科技馆的空调又不怎么起劲,我和杨刚坐在主舞台上,一动不动,像冰激凌融化那样流汗,下面黑压压的都是观众,舞台顶上的大灯照下来,白茫茫一片,人都看不真切,就大概看到大家都在扇扇子,雨夜日光灯下的蛾子似的。四周闹哄哄,因为服务器过热,比赛最后一盘刚开就掉线了,只能重开,工作人员围成一团。我问杨刚和三个其他学院的同学,有信心不?杨刚大吼一声,有!声音太大,把大家都吓到了。他和我们说,他昨晚梦到上帝,告诉他今天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后面会顺风顺水,会发财。他说他想了想,得了冠军不就发财了吗,而且是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取财富,那肯定是转折点。
过去我以为所有土家族人都像沈从文笔下的那样,信奉傩神,但是杨刚作为我第一个认识的土家族人,却一早宣称自己是基督教徒,虽然把他话语中的“上帝”替换成“观音”或者“财神”都依然成立,但使我感到有趣的是,他的预感灵验,时常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兑现,不过过去都是有关放弃:读书时,他想追一个姑娘,常常会在预备表白的前一天被上帝托梦,说他谈恋爱会破财,会影响学业,所以他最终放弃。谈恋爱也确实会破财,可能影响学业,似乎道理也不会错。不过这个世界上破财影响学业的事太多,打游戏就是其中之一,我们依然乐此不疲,上帝已经没有余暇托梦给我,杨刚已经够他拯救的了。
在最后一盘的游戏中段,我们局面大优,却被对面打了一拨四人阵亡,那时候我眼睛发直,手指也僵硬了,话也说不出,好几个队友都在泉水读秒,我靠在椅背上,看着计算机屏幕发愣,对面都已经打到我们高地上了。“擦,崩了呀。”有队友说。此时还没死的杨刚还在高地上奋战,他大声喊道:“滚犊子吧你,老子的女神还在下面看着呢。”女神来现场这件事,我们四个人从没有从单身二十年的杨刚嘴里听说过。他的声音太大,以至于观众们都笑开了。“刚哥牛逼,刚哥加油!”有几个挥舞着我们学校旗子的观众大声喊道。
因为有了上帝的保佑,我们几个最终抓住了对面的一拨失误,反过来上高推塔,因为杨刚的加持,我拿到关键装备,最后完成了五连杀,拿下了比赛。最后对手敲出GG的时候,舞台上燃起了绚白色的烟花,噌噌地上了天,声音刺耳起来,白色灯幕照着我们,白喇喇明晃晃,在全场的鼓噪声中,硫黄味飘动,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沸腾起来,衣服里、身體里有些滚烫的东西正在流淌着。这时候我听到主持人在带领全场观众在喊我的ID,陈桃……!陈桃……!
杨刚跳下了舞台,在站着呼喊的拥挤人群中隐去,似乎和他的女神一起消失了。
这一刻,全场呼唤着陈桃的名字,而她却不在这里,我想亲吻她,像夺得世界杯的球星那样,可是她如今还在图书馆安静地备考,她以为我正为了驾驶证考试的科目二补考在找师傅开小灶,她以为我已经戒了游戏。
屏幕上的读秒还在嘀嗒走着,随着荧光幕跳动,我拉开沙发和杨刚说,我有点事,我要打个电话。杨刚说,可是游戏可能一会儿就开了,说不定下一秒就开了。我说,我等不了了,我浪费了太多时间。我掏出手机下了楼,拨了陈桃的电话,外面日光直直倾斜而下,黑洞洞地照耀着安静的街道,店铺顶上的玻璃瓦似乎承受不住这炽热的力量,显得摇摇欲坠。我脸上的汗珠急速蒸腾,面颊上的汗到了嘴角只剩下咸咸的颗粒,而耳畔还是一串嘟嘟的接驳铃声。
没有鲜花掌声,没有主持人也没有观众,我似乎想起了自己在这场游戏中的角色,忘却的事与不存在的人一一浮现,沐浴在热浪抖动的地平线上。我知道,我只需要弹一下牛皮筋就能让一切烟消云散,陈桃也会立马接听我的电话。但是我没有,我还在等待着那个时刻,告诉她我科目二一直也没考过,告诉她我曾经赢得一切,告诉她,我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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