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铧
金生有一次问我,你做过的什么事情是最荒唐的?
金生问这话的时候,我和他还没发生男女之事,虽然已经很熟悉,交往中也多少有些暧昧,但彼此都在试探阶段,偶一露马脚,又若即若离地缩回去,或者告别时留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幻想他能回味咂摸到午夜。
我想想,回答他,勾引我前夫的老婆的亲大哥的时候。
金生是广东人,三十多年前随父母迁到香港,南方长大的人,估计体会不到我们这种他们嘴里所称呼的“北妹”的语境。他沉思一下,因为我饶舌的语言让他有点困惑,或者分不清主体和受众,等他揣摩明白后,他再接再厉地追问:“那,成功了吗?”
我不置可否。这是个陷阱,我不想自投罗网。我带着朦胧的语调,用手势“嘘”一下,眼神清澈地看他,然后反问,你呢?
金生身体竖直,肩线明显绷紧,他认真地告诉我,他有一次去安克雷奇,12月16号,离开他当时入住的宾馆,特地在宾馆的衣帽间里遗留了一把大蒲扇,蒲扇,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芭蕉扇,我们那边管蒲扇叫芭蕉扇。
金生停顿一段,可能等着我的追问。但是我知道的金生,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总有和常人迥异的想法,我对他见怪不怪。
故意丢一把芭蕉扇在常年是冬季的极寒地区,也许还是当地人根本没见过的这类中华古物,他在扇柄或者扇页上会写些什么?留下这种让当地人匪夷所思的玩意儿的目的是什么?我都没再继续追问。当时我正静静地坐在一家COSTA咖啡店外,因为店内不让吸烟,我像二等公民一般地被“驱逐”在店面外的一把靠椅上,吞云吐雾,眼光迷离。对面有供孩子们玩的弹簧蹦床,有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不停地被周围跳动的小朋友弹倒,他放弃了再站起身来的渴望,趴在蹦床的边缘,用刚出齐的几粒牙齿努力地撕咬那交错烦琐的弹簧铁丝。
那天晚上,金生成为我的男人。
我妈不停地从厨房出来,一遍又一遍给我尝她新出锅的菜肴,都是家常小菜,榨菜青椒炒肉丝、雪里蕻烩冬笋、宫保鸡丁、干煸霉千张筒,再一盘豆瓣鲫鱼,最后是碗浓稠的白果胡椒猪肚鸡。我不停地赞,好香,真鲜。我妈把菜装进一盘盘漆盒里,那漆盒挺讲究,虽是淘宝网上寻的,却做工精良,当时花费不小,我妈挑了很久才选中的,她的意思,似乎要用一辈子。我妈兴致勃勃地准备离去。
我问她,这次是什么人?
她开了门,在玄关那里换外出的鞋。我盯着她,她穿着灰色中袖衫,下身一条灰底暗花摆裙,一双圆头坡跟的春秋鞋。老太太打扮忒讲究,甚至在玄關暗处,我都能勘察出她精心描画好的眉眼,嘴唇上的一抹艳红。
四个女孩子,川鄂一带的,闺密会。我妈很利索地回答。
多少钱?
我妈右手拎漆盒,左手挽坤包,已经出去,应和着顺手关上的门,丢下一串不耐烦的声音:谈什么钱?真是俗气。留下我在家里,嘿嘿冷笑。
我也不清楚她每一趟能挣多少。加入这个私厨会两年,她干得好像非常红火,每次都一早出门去菜市场买菜,忙活三四个小时,把我丢到前一晚的残羹冷炙前,她自己则尽心尽力地用尽母亲的爱意,去滋润不认识的那些陌生吃货的胃囊。
金生说,你妈做的菜真的很好吃,她非常聪明,总是对别人的口味有天生的理解力。
我笑笑,点头附和。我妈现在爱好很多,除了在私厨会给买家做私房菜,还是晚间民族舞的“领头羊”,白天还兼做老年协会的书法辅导—天知道,她自己学书法也没超过十年。她倒是活得比我这个职业女性还充实和忙碌,没一天是闲在家的。
又没孙子带,又没老伴要伺候,不自己找闲混时间,还能一觉睡到天堂里?这是我妈的口头禅,顺着她的话,没法说下去了。毛毛早长大,和我和她,不算生分,也不算亲热。爸又离开几年,殁前的日子,久病的老爸,没少让她受折磨。但她怼过来的话语,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仍旧满溢着凄凉。我哪敢接腔?
金生问,你会吗?也能和你妈妈一样?
他问的是做菜。这可又是个陷阱,我不想上当,只沉默不语,或者转到别的话题。今天我转的话题是,我女儿等会儿过来,你想不想一起见见?
金生今年五十岁,未婚,我的意思是,他从没进入过婚姻,不像我,至少尝试过。原来和他当熟不熟的时候,聊到过这个话题,男人到这个年龄段,还有没结过婚的?你怕不是有问题吧?
他当时窘了,脸颊绯红。可能我这样的北妹说话太没遮拦,他没接触过。
我没有问题,有机会,你可以试一下。
他说完,连看都没敢看我。我就是那时候觉得他极为有趣的。一段完全可以顺势占便宜的反诘,被他弄成严肃的科学答疑。
好的。金生没有犹疑,很爽快地答应,转而说,你稍后陪我去下商场,我见她之前,要选个礼物给她。
毛毛蹿得比上次见她又高了些,苗条身子,长腿,校服被她绞短了,在腰那里收住,小小的衣服,勾勒出刚刚成熟的体形。扎马尾,穿小白鞋。见到金生发愣,我让她叫“Uncle金”,她礼貌地小声唤过,接收金生送的一套Hello Kitty造型香氛,客气地谢谢,转而坐进沙发,玩起手机。
不问她姥姥我妈的近况,也不问她妈我的近况,更不瞟这个陌生的,妈妈让她叫叔叔的人,毛毛似乎对一切都没兴致,她把手机调至静音状态,站在我这个方向,我甚至不知道她翻飞忙碌的手指,是在打游戏,还是在和别人交流。
要不要问她学习?她这种阶段,大约最恨别人问她学习了,已经初三,快要考高中,这所城市的中考竞争极为激烈,完全低于大学录取率,据说去年只有一半的人能上公立高中。她的学习到底怎么样?
她有没有好朋友好闺密?这种年龄段,是最爱交朋友的时光,拉帮结派,有自己的小团体,稍微不称心,翻脸如翻书,以为稳如泰山的友情,都会被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撼得地动山摇,在深夜的日记里,发誓言写绝交信?
或者,也有心仪的男同学、追逐的男明星?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呢?成绩好的,体育棒的,能说会道的?又或者,有爱慕她的小男生,长着青春痘,戴着不敢露齿的牙箍,甚至,就是坐在她后排爱逗她作弄她的调皮鬼,或者,等在校门口装作不经意偶遇她的学生会主席?
还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呢,毛毛和我真不亲。就像我和我妈一样,从来没说过什么体己话。我妈和我在一个屋檐下活着,却是两个世界的人,正如毛毛和我,我们现在在一张饭桌上吃着饭,她几乎一句主动的话语都没说。
最近有什么新闻吗?我打破沉寂,问她。
Pony死了。她没抬头,正挑着我妈给我们剩下的那盘菜,上面有几粒细葱丝,她小心地剔掉。
Pony是谁?金生很惊骇,小心翼翼地问。
小马的法斗,她养了七年,没到该老死的年纪,前两天遛它出门,馋,在街角扒拉着吃了什么东西,当时就不行了,送到宠物医院,那边说救不活的,与其看它受罪,还不如让它痛快点。小马同意了。就给它打了一针。
毛毛说得行云流水,声调波澜不惊,听不出她的感情。我记得她是喜欢那条很丑的小狗的,有次带到我这儿来,又摸又亲,看着我都犯恶心。我听着她的叙述,观看她的表情。
没有任何表情。
现在的孩子啊……
我们一起送金生过关,他因为周末晚要加紧准备一份明早开会的资料,所以提前过去。在关口,毛毛又谢他,半鞠躬,微笑颔首。金生伸出手来,握紧毛毛有点迟疑地递过去的右手。金生道,很高兴认识你。毛毛没再吭气。
我们安静地在车里,一路无话。我和毛毛历来如此,我从没想过要改善这种关系,我在她面前没做过嚣张跋扈的母亲,也没成为老要翻看她手机或者秘密的母亲。十四年的母女关系,平稳如表面上静静流淌的河水,可是,谁又要认真细察底下的暗涌波涛呢?
你找了个老头儿。毛毛率先打破沉默,她对金生的状态表达了她这种层面的想法。
我也不年轻了。我笑笑,眼睛盯着路面,周末的路上,车流缓慢,到处塞车,总有人还想在密不透风的车流里插进去,以换取另一条车道上的通融。
图什么?她坐副驾驶,眼睛始终朝向她右侧的窗外,我观察侧视镜的时候,能不经意看到她的侧影,下颌骨线条流畅,天鹅颈,有明顯的锁骨。再成长一点,能进入美人的行列。我得意一下。
爱情。
她转过头,应该是非常认真地打量我,脸庞上铁定带着疑惑,或者满满的不屑。她这种年龄都不清楚什么是爱情吧,凭什么怀疑我对他人的情愫?
男女交往,除了爱情,还能图什么?我回击。这是个原则问题,对于她的成长,我的答案至少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力,不管她现在怎么看我,过去如何看我,将来又会怎么评判我。车流停滞不前,我转头,对着她,对着她清澈的眼神,对着她想探究我评价我的目光,她的眼睛很漂亮,瞳仁占据了浅蓝色眼底的大部分面积,但略有点下三白,看人的时候流露出不经意的嘲讽,还有猫科动物的那种灵动和狡黠,以及危险和迷人。
她六岁离开我,虽然当时和毛国利约定的是一周我带她一天,但有时候因为我个人的事情,甚至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我们母女俩才能完整相处一天。基本上我错过了她的成长,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初潮日,甚至不知道她最好的朋友,也少关注过她的成绩。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你会和他结婚吗?
还没谈到这个上面来。爱情可能比较简单,婚姻就复杂多了。嗯,你会了解的。
我将来不一定会结婚。
嗯。前面有辆红色的花冠,开得极为缓慢,小心谨慎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在散步。左右两边的车河都流淌得比我们这条快,我的耐心熬不住,看看两旁,有没有机会改道。
Pony死了,小马很难受吗?我僵硬地转变话题。
那是当然的。我也很难受。领了骨灰,买个瓮,把它埋在宠物公墓里。整个过程下来,其实挺让人感伤的,觉得生命无意义。我安慰她很久。毕竟她把Pony当儿子看待。小马现在情绪还没缓过来,每天茶饭不思,蓬头垢面。和爸还吵过两架。
毛毛一口气说完,她讲长话的时候,反而比短句子更不易表现出情绪,感觉她是个有条理的人,将来学理工科的吧。
现在宠物丧葬都一条龙服务了?还有专门的宠物公墓?我真是太孤陋寡闻了。我叹口气。我不喜欢小猫小狗,就像不喜欢小孩子一样。但这种生死大事,不能不演戏般地表露出我的一点人文关怀,我也是人,也是生养过孩子的母亲,多少应该具备点同理心。
我每天回去,它都特别高兴,摇着尾巴和我耍嗲,它最听我的话了,小马都嫉妒,说Pony就和我好,我喂它食物,它就吃精光,给它洗澡的时候,也乖乖的,捋着它光溜溜的皮毛,捏着它软软的大耳朵,它就眼睛一眯一眯地睡着了,歪在我身上,不肯下来。
毛国利和小马结婚有六年了吧!那毛毛和Pony也一起六年了。六年的感情,人和宠物的感情,一朝一夕累积下来的存储,每个微小的细节,积沙成塔般壮大,成为牢不可破的情感丰沛的所在。我和毛毛也朝夕相处过六年,她最初来到这世界,和母亲最为亲密的日子,在她的心底里,那段日子是种怎么样的存在呢?
我腾出右手,轻轻地抚抚她。她太小了,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我有时候会惭愧地想,如果早知她的人生会发生这么多事情,是不是不该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
金生在夜里稍晚的时候和我联系。他说对毛毛的印象挺好的,有礼貌有教养的孩子,成绩不错吧?我不置可否,因为我真不知道。
沉寂一段,金生说想给我讲一个段子,问我愿不愿意听?我当然愿意。
他读书的时候,和室友约着一起做顿红烧肉吃,一个去菜市场买肉,一个在厨房准备。室友问什么肉做食材比较好?他回复说应该是五花肉。什么叫五花肉?就是一道瘦一道肥再一道瘦一道肥的那种。室友下楼后又折转回来,数了数,怎么数也只四花啊:一道肥一道瘦再一道肥一道瘦的。金生赶紧说,再加一层皮。
我大笑。
金生问,我聪明吧?好多世事都是这样轻易搞定的。其实我根本不需要那层皮做五花肉,我不吃猪皮的,买回了,我就割那层皮扔掉了。但不想和室友争执,就直接给出个标准答案,省得引经据典,查百科全书,因为到如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肉要叫五花肉。
我快乐地附和,告诉他会问下我母亲,看有没有标准答案。
这天晚上,我揣摩着金生的段子,含笑入睡。
金生就是这样的人,老是给我轻松的氛围,我喜欢他的有趣。我是经过了很多年,在我快入四十岁的时候,才知道有趣是个什么样的品质,对陪伴你的人有多重要。金生恰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那天晚上,妈妈在我和金生微信聊天的时候回来了,她在门栏处看着我,我当时在语音聊天的情境中快乐得手舞足蹈,我想,她见到我的状况,大约是满意的。所有的母亲,在儿女快乐的时候,才是她们最快乐的时刻吧?我这样讲,好像又进入自私和付出型人格的自我陶醉中。但真的,毛毛今天讲述Pony之死,虽然她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我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在她为小马的失去而难过的时候,我的悲伤里又掺杂了嫉妒的哀怨。
我如此矛盾地过着我的余生。不知道我的母亲,是不是永远在变换着态度来适应我的喜怒无常。
毛国利本来说到家里和我见面,我想都没想,拒绝了。让他去楼下的绿茶馆占个座,我说一起吃顿饭吧,我请你。他没意见。
周末的餐厅人满为患,排队的人依次坐在餐厅外,等着叫号。绿茶馆候座的地方有小型的喷泉景观,四周煙雾缭绕,穿汉服的女服务员拖曳着长袍奉茶给顾客。毛国利到得早,在里面已经占了卡座,招手唤我。
你喜欢这种风格?他有些不屑一顾。他已经叫过茶水,工夫茶,熟普,自斟自饮。他上唇留着一绺小胡须,一看便是精心打理过,似乎还上了发胶,弄出弯月的造型来。左手套副沉香手串,绕好几圈,已经有些年头,离他科普我这类手串知识过去了四年,或者五年?
我回复他,还行,菜量比较小,但挺精致的,可以多点几道尝尝各种滋味。我叫服务员过来。
他头往后仰一下,如他这般身份的胸有成竹,豁达大度,把选择权交到我手上。且慢。
我吃素。他竟然来这么一句。
我扬头看他一眼,找两样素菜点了,又叫一客桂花酿藕。他对服务员很倨傲地说,我不要葱花,也不要蒜和姜,一定记住了,如果我吃出来,得退货的。他点点桌面,让服务员在菜单上给写下来,像呈堂证供。
我问,什么时候有这毛病的?
他笑笑,两年多了,毛毛没给你说?
我摇头,难怪毛毛每回来家吃饭,总让我妈给她做红烧肉,炖肘子,看来在你们家里真是委屈她了。
他道,你也可以尝试下。吃素,将来会是共识,是趋势,毕竟这个星球上,人不是唯一的动物,所有的生灵都有存在的理由,要共存亡。开始有点不习惯,慢慢地,神清气爽,脑袋都比以前反应要灵光。
他在海关工作,后勤,现在可能是副处级科员,工作不忙,42岁的年纪,要升上去,努点力下点功夫,工作上或人脉上,使把劲,晋升也不是没可能。我尽量不打听他的事业。
毛毛也不知是因为我们吃素的事对她有影响,还是别的什么对她有影响。毛国利沉思一下,左手把玩着那个袖珍小茶盅,右手轻轻地叩着桌面,有节奏地,咚,咚咚,咚,咚咚。我听得心慌。
怎么了?毛毛受什么影响?她上周末和我一道,啥也没说啊。
毛国利抬起眼睛,右手的节律停止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想修学宗教,说将来要朝这个方向努力。她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接触了网上一帮国际宗教学的人士,听说将来要去德国的什么学院进修,说那所学院教授几大宗教的学识,开放了课程,宗教是哲学的基础,哲学是宗教的升华,她以后要专注致力于这块,探索人类的起因和终止的秘密。这是她非常认真地告诉我们的。
她这种年纪,要探索宗教?她知道什么是哲学吗?我也有些疑惑,毛毛从来没给我说过世界观的问题。不只世界观,什么“观”都没和我交流过。我真是个失败的母亲。
你以为她小?马上15岁了。她的英语挺厉害的,和老外口语交流无障碍,一部美剧,能听懂百分之八十。你行吗?我是不能的。买了一屋子的书,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西洋书,她竟然都看完了。毛国利对女儿的学习能力看来是很赏识的,而且,也比我清楚她的实力。
你让我怎么办?我问他。这时候,菜端上来,是他的素菜,腌菜竹笋炒毛豆、蘑菇上海青。淡得无油无盐的菜品,佐碗米饭,他自己吃起来,细嚼慢咽,像淑女。他是变化忒大,想从前,他是无辣不欢,料配足,葱姜蒜加花椒小米椒,也不知道是吃佐料还是吃主菜,每次他都吃得满头冒汗,咂嘴咂舌,满足地打上一串饱嗝。现在的他,已然像个学者,微簇的小胡须,手串,如果再加一把羽扇,一席中式绸衫……我兀自笑出来。
羽扇。
我有个朋友,冬天去了很偏远的阿拉斯加极寒地带,在当地的宾馆里,特意留把芭蕉扇。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毛国利盯着我,半天,扔过来一句,你找了男朋友吗?
我想想,不置可否,没做出任何表情。
最近挺烦的,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中年危机。小马的Pony死了,哦,毛毛给你说了,这事对小马的影响挺大的,她现在可能在抑郁状态,做什么都没劲,我们俩也没话,安慰的话说尽了,你也知道,其实不管用,她得自己走出来,毕竟养了七年,你让她像拍死蚊子的感受一样,肯定行不通。但家里的气氛最近非常糟糕,我都不想在家里待,闷,真是闷。
我安慰他,没事的,多陪陪她,再怎么样,她也好过我那会儿的状况。
他摇头,不一样,怎么说呢?说起来倒是残酷,毕竟只是条狗,怎么理解她,也只能到那分上。你,不一样……
我无语,他也不再絮叨下去。两个人沉闷地拨弄着上来的菜。
现在的毛国利,比和我在一起时要优秀得多。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略显得作,但配上他如今的气质和谈吐,那种世人所鄙夷的油腻中年男人形象,在他身上的显现,却是渊博和驾驭得住的气势。他有底气支撑,而且,眼神里没有那种追名逐利的饿形饿相,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周遭全是谈着一桩桩生意,挣钱,做买卖,上风口,股票跌房价涨的话题里,他表现出一种完全超然的淡泊。不是说他的茹素,他的手串,他的那撇小胡须,而是他散发出来的、不苟于世的、完全与现在的世情不搭配的恬淡,与世无争的对欲望的漠然。
听毛毛每回谈起你,你现在过得挺好的?他终于打破这难堪的沉默。
我笑一下,她怎么谈我的?我想知道。
说你现在事业挺不错,只跟大客户了,不用再追小户。工作轻松许多,人也轻松许多,不像原来绷得那么紧张。你看看你,神采飞扬,嘴角往上翘,脸色红润,称得上休闲适意,整个人确实不一样了。他夸张地用双手比个正方形,好似把我框在镜头里,他幽默地做个咔嚓的取景动作。
是吗?我自己没察觉呢,想不到,毛毛倒观察得挺细致。我真是有些感慨,在女儿心中,我还是她值得炫耀的妈妈吧?
你可以试着谈个恋爱,放下一切,放过自己,人,总得过完一生的。他语调低昂,泛着磁力和回音。天啊,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何尝这样有魅力过?
他的右手伸过来,很自然地握住我的左手。
甜品这时候端上来,是小汤圆,上面漂着红艳艳的枸杞和赭黄色的葡萄干。我们的手迅速分开。
那天夜里,我没有睡好。我一直在琢磨,如果和毛国利重新和好,复婚,那么,人生会不会就简单很多?至少我们在年轻时投入过最诚挚的情爱,了解彼此的历史,知道彼此的个性,熟悉彼此的身体,还有共同的女儿,人生的目标如果只是老来膝下弄孙,颐养天年,是不是会方便很多?将来如果真的非要有人陪伴的话,选择金生是不是要比选择毛国利冒险得多?至少我不用掩饰我的缺陷,收起我的锋芒,埋藏我的秘密,而且,现在的毛国利,和多年前离开我的毛国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他正在慢慢长成我喜欢的样子。为什么不捡这个便宜?
有点装,有些作,不再谈名与利,茹素,修身,还养性,连唇上那撇薄薄的小胡子,也正中我现在的心头好。经过了这么些年,我再也没办法喜欢那些狼性的男人,那些把事业和前途当作唯一人生目标的男人,那些背影后是豪宅是名车,每天为账面上金钱数字的递增而绞尽脑汁的男人。
是小马改造了他。
我和小马不熟,虽然也见过好多次,但没法子和她聊得来。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我脑子要有多么不够数,才能和前夫的现妻成为好友。
有次我问毛毛,你觉得是小马好看,还是你妈好看?
毛毛那会儿有十岁,和小马生活了两年多,她想都没想,直接说,小马长得甜美,你,气质好一点。这什么意思?我到现在,也觉得我妈比其他妈妈漂亮啊,你竟然真做比较?姥姥确实比一般老太太,不,大多数老太太都好看。毛毛用她的实诚来验证我对母亲的评价,但她哪里能体会到,这种公允着实伤了我的心。
小马比我年龄小四五岁,虽然没生养过孩子,但体态有点福相,大胸妹,脸庞圆润,偏偏还爱绞妹妹头,圆乎乎胖嘟嘟的幼齿童颜,无心无肺。人到中年的已经颇为疲惫的毛国利,好上这口,把他在血雨腥风中的社会拼杀,拉到从前暖云流动溪水潺潺的世外桃源,他返璞归真般地爱上了小马。何况,小马本身家境不错,自己职業又舒适,竟然在街道办的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我甚至都不知道这座城市还有图书管理员的职业,这种职业难道不是早就在本世纪初消失了吗?我真是惊诧毛国利能捡拾到古董的运气。
她的父亲有家规模不太大的上市公司,唯一的哥哥在掌控市场,留给她一些股份,每年的分红就让她衣食无忧,所以她见我的第一次,脖子上的那串项链,手腕上的表,还有拎的那个包,都让我估摸到她的身价,比我高了好几个段位。她还有套离工作地点不远的小复式楼,虽然社区老旧,但学区好,毛毛跟过去,马上入了那边的优质学校。
我知道你舍不得孩子,但毛毛的教育至关重要,你说呢?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就从我手中把毛毛抢走,用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我无法否定她的提议。
我和毛毛处得很好,我喜欢孩子,不知国利和你说过吗?我无法生育。唉……她叹口气,有些幽怨,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珍惜。你说呢?
我仍旧找不到反驳的词。
这样呢,你就可以干你自己喜欢干的事情,也不会影响你再婚,对你的情绪也好。虽然我没生养过孩子,但我哥的孩子我是知道的,培养一个孩子要花好多的功夫和耐心,管吃,管穿,还得管学习,管成长中的一切,还有他们的叛逆。我是爱静的人,对什么事情都比较有耐心,和毛毛相处的这段日子,我和她很融洽。那是当然,小马依着毛毛,给她买喜欢吃的,汉堡、炸鸡,那些我不允许女儿接触的垃圾食品,也没有硬逼迫毛毛学习,甚至还允许在闲暇时打打游戏,看看日本动漫。我何尝这样从容大度地对待过毛毛?她当然喜欢小马了,从监狱来到自由世界—这是她对我说过的话。两个人在一起,孩子是你们爱情的结晶,大家都不必绷得那么紧,像仇敌一样,分手了还是要做成朋友,毕竟有亲情。和和睦睦地坐一起,商量商量彼此的大事,给孩子的成长出些主意。我们处在21世纪,网络时代,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和国际都接着轨,这点文明,大家都有的,对吧?她是图书管理员吗?为什么我觉得她像我的高中老师,循循善诱地埋下一个个陷阱,给已经有思维、有自己独立思想的学生,挖出坑,让他们自己跳下去?怎么都没办法反驳她。我只能沉默不语。
没关系,我听国利详细谈过你们的经历,你遭遇的打击,我想想都觉得害怕,你承受下来,该是多么不容易。她捂着胸口,好像真切体会到我当时的痛不欲生和绝望,我盯着她,心里把毛国利骂了三百二十八遍,顺带也捎上她。
你好好地恢复,自由自在些。你要好起来,毛毛就好了。哪个孩子,不希望有个身心健康的妈妈?她的双手伸过来,像耶和华要挽救众生,像佛祖要普度世灵。我没有回应,一动不动。
小马总有能力,她的每个句式都甩给我一道选择题,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我,和平还是战争,主要看我的选择,而不是她的挑衅,于是她反而会拥有主动权。
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专业是什么?一个多小时的谈话里,这是我唯一一次,能站在主导话语方,直接问她的话。
她愣一下,没有给出答案。
我嘴角牵出一丝冷笑。2005年年底,奥曼和谢林获得当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以表彰他们通过博弈理论分析增加了世人对合作和冲突的理解。我还以为,你是他们的高徒。
她仍旧没吭气,浑圆的脸颊上,充满着岁月静好与宠辱不惊。我觉得我做得过头了,我的嚣张本身就是失败,剑拔弩张也昭示着我的不堪一击。我妥协了,为了毛毛的将来,我不正是因为她,才觉得一切的付出都值得吗?只要她好,她一切都好,什么都不在话下—这是我成为母亲后最无私的愿望。
我有时候会奇怪小马为什么会选择毛国利做夫婿。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毛国利离开我的时候,胡子拉碴,眉头终日紧锁,挺着趋势喜人的小肚腩,发际线也开始往后移,为着科长的职位殚精竭虑,终日思考着站的队伍有没有前景,下属会不会反攻倒算,同僚是不是已经暗下杀机?他防着左防着右,每天去单位像地下党在活动,时时提防着身边的同事,那种不痛不痒的工作,也会害怕被人端掉饭碗。还有个刚入小学无法自立的女儿,以及一点忙也帮不上,却每日里找着由头和他大吵的我。
我那时候情绪波动得特别厉害,我自己知道,时常在发作后也后悔不迭,但控制不住,猜忌、多疑,引起我的幻觉,我常常感到心悸、发慌。心理医生说,这叫应激后创伤性障碍。
母亲进来,问毛国利找我做什么?我简短地告诉了她。在哪儿见面?吃的什么?他现在怎么样?穿的什么衣服?我小心地应对母亲的询问。母亲从我身旁站起来,你不要再多想了。你应该和金生认
真点。
我不知道我哪里露出马脚,让我母亲明确我的心思。我一直不同意毛国利来家,就是怕接受我母亲的审视。老太太眼光太毒,总能一辨玄机。
要往前走,向前看。过去的都过去了。人生不是在现世轮回的。我母亲字字珠玑,我只能哑然无语。
想想小马!你不要对不起她!她刚刚没有了Pony!母亲声色俱厉。
我撇嘴,故作戏剧性地。她只是失去了一条狗,而我,失去了我的婚姻。我妈冷冷地看我一眼,拂手走开。
桌上只要有一点残渣,服务员都会很快过来收拾,我已经干掉几盘烤生蚝和三文鱼腩?我自己也没记数。大马端过来两盘煎沙尖,又拿来两杯榴梿奶冻—这真太好吃了,这道美味的甜点是这家自助餐厅的招牌产品。大马在对面坐下,问我,要不要吃点涮汤豆苗?他们现做,随去随做,新鲜的。我嘴里含着食物,摆手又摇头,不了,自助餐,吃蔬菜和水果都不划算。大马宽容地笑笑。
大马不像小马长得有福相,他精瘦,身材中等,潮汕人典型的外貌特征,也是潮汕人典型的好脾气。我是小马介绍去他们家族公司做这笔生意的,一两千人的制造厂,给每个员工再加点保险额,提高我的业务量,算是小马送给我的福利。大马没让公司的任何高层过来敷衍我,他亲自接待我,亲自让办事人员接合同签单,然后,到饭点时间,驱车带我到这家豪华餐厅里吃自助餐。我们坐雅座,旋转餐厅靠窗口位置,俯身便能看见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听小妹说,你是改行做这个的?他带着潮汕人发音不甚清晰的普通话,我听着吃力,在我眉头拧皱的情况下,他会不厌其烦地重复,直到我确认听懂为止,真是好脾气的人。
是的,我原来在银行工作,后来,出了那事以后,想换个环境,医生说,这样对我的身心健康有益。我解释。我想,他应该是全面了解我的现状的,只是想找个话题打破彼此陌生的相处。
银行可是铁饭碗啊,就这样不要固定工作了?保险行业是挑战性的行业啊。他总结,这时候的语态,有点像老板了,带着对事情主观看法的决断。
是的。保险行业是我自己选的,主要能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我需要和各种人打交道,对我自己有好处。
他没再接话,坐下后,不停地给我布菜。菜都是他端过来的,服务员似乎和他相当熟悉,给我端来一杯强调是现打的果汁,没有任何添加物。他让我喝掉,说是秭归夏橙,出汁率高,没什么残渣,而且酸度小,口感特别好。我抿一口,确实浓郁香甜。
我们聊了很久,谈天说地,我喜欢过的电影,喜欢过的书,喜欢过的音乐,都和他讲一遍。大马很安静,凝视着我,非常专注地听,偶或点点头,好像有共鸣。我终于不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很乏味啊?他摇头,没有,特别有意思,我和你是同时代的人。
两下里一问齿序,原来完全一样的年纪。我高兴地笑起来,太棒了!
所以你刚才说的那句,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应该是高中课本李白的一首诗。我当年背诵时花了不少功夫,挺拗
口的。
是的,课本里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我把它用到我登泰山时的场景了。我记忆力挺好,而且不怕发酸,喜欢秀自己学过的东西,学以致用,不好吗?
我还没爬过那些大山呢。他有点遗憾。毛国利年轻时喜欢玩,我们谈恋爱时就爱去旅游,国内的名山大川,他几乎都想尝试,我被他搅得疲惫不堪,幸亏这样,才去了那些旅游胜地,在公众场合会有些谈资,好像自己的阅历颇深。除此,也没觉得对心灵啊,精神啊,这些虚妄的层面,有某种提升。
你有事业要忙啊!那么大的公司,管理起来,真不简单,你还这样年轻!这倒是真心的称赞。他那年才三十多岁,算是少年有才了。
没办法,一毕业,就被老爸叫过来。打从高中起,父亲告诉我得接他的生意,所以我知道我当年的所学,大概率上是将来绝无用武之地,只作回忆的。他说得有些感伤。他在武汉上的一所艺术类大学,主修雕塑,泥塑是基础,还会石雕、木雕,甚至金属焊接造型。
我流露出惊叹和佩服的表情。有什么用?将来应该没机会再弄这个了。他有点迷茫地叹口气。
小时候成绩不算好,一路算是磕磕碰碰读书上来的,轮到考大学,对此不作指望的父亲找了門路,曲线救国,让他进入艺术类大学,为了以后能有个文凭,在同是企业家的乡亲乡邻眼里也好看点,他自己选的专业,因为从小喜欢玩泥巴。我笑起来,玩泥巴也能玩出个艺术家来,真是不错的!我由衷地夸赞他。四年大学专业的陶冶,至少能捏出一两种造型来唬我们这些外行人,也蛮不错的。大马羞赧地笑,告诉我,还真有两件,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作品,兴致上来,调出手机上的存图,很认真地让我观赏。
我看不大懂,非常抽象,有点马蒂斯甚至毕加索的味道,反正,感觉他的口味不俗。艺术这种东西,不就是让人看不懂的嘛!
我鼓励他,可以把此当成兴趣。有时候工作太累,可以把玩一下,自己创作些作品出来,调剂一下大脑。他说,唉,一入商门深似海。
我又大笑。
他盯住我,和你聊天很愉快。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动心思的,想去拿下他?或者去他公司的路上,已经计划到现在这个局面?或者早在毛国利和小马谈恋爱时,我就盘算好了?
为什么毛国利能走出来,而我还深陷其间?为什么毛国利工作上能再次走到正轨,又能进行新的恋爱,甚至还能得到这段不错的婚姻?而我,被他抛下,自舔伤口,自己疗伤,自行恢复?我无法在原来的环境下工作,我失去了婚姻失去了毛毛,我还得在他的妻子的施舍下,再开辟养活我的职业,在她的恩惠和好心下讨到大单来维持我的生计,这有多么不公平!
我和大马后来又约过三次,都是在饭店里,在饕餮的大庭广众之下。潮汕男人似乎对吃有极致的爱好,又喜欢在饭桌上体贴女人,夹菜,奉茶,添汤,态度温柔,居高不傲。在我的引导下,我们挺谈得来。我把话题引向他失之偏颇的专业,夸他的艺术敏感力和内涵,也赞他对艺术的态度和鉴赏力。人总是这样,他会特别在意其实他毫不擅长却极致喜爱的东西,他失去过也许永远也回不来的东西。他在我的暖言暖语的欣赏里,多少迷失了对自己的判断力。
人生,如果像我这样,是不是会很无趣?他深情地问我。这个危险的信号终于释放出来,我离成功大概一箭之遥。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我用那首高中课本里我们共同学过的诗句回应他,鼓励他。
母亲说:你在病了的状态下,我可以原谅你很多事情,但是即便在病中的状态下,也不能失格,生病不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理由。
我无力反击,喃喃地说,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公平。毛国利为什么离开我后,反而越过越好?有些事情,本是两个人一起承担的,为什么偏偏只是我一个人担负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越来越好,我越来越差?我们不是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同样的打击?结果为什么却是这样?
母亲坐我身边,静静地陪着我,她既不搂着我,也不轻抚我。我和她,我们这代的母女,还是不太喜欢用肢体语言来表达我们的深情。她只是坐我旁边,看我泪如雨下。
金生给我发来一张图片,是他们那边的超市,生鲜肉类,我晃一眼,稍愣愣,再仔细一看,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放下手机。
他的消息传过来:你看清了吗?
什么?我又看一遍图片,还是没觉得有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
他们在卖“卤猪肛”。
我惊骇,再仔细瞧图片,刚才我的瞬间疑惑原来也在此处。其实是“卤猪肚”,只是写名牌的人,把“土”字旁的第一横写得有些靠上,竖画写得有些拉低,所以“肚”看着有点像“肛”。但,怎么想,也不会联想到有商家会卖那玩意,所以,即便稍一疑惑,定睛凝神,哦,人家写得有点潦草嘛。但是金生的反应……
我笑个不停。
金生就是这样的人,总能不出寻常牌,让你在贫乏或者司空见惯的生活里,来点开怀的爽朗心境。
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主要是你接得住。金生发来这一行字。
有时候我想,金生这么幽默的人,为什么让我捡着便宜?难道别的女性都瞎了吗?没看到他这么能让对方快乐,他的趣味横生?母亲撇嘴,也只有你们两个,一对大蜡烛。母亲是肯定我和金生的交往的,她希望看到我的笑容,长期的、情不自禁的笑容。
我对金生了解得不算特别多。今年他五十岁,在香港一家小公司做商务,入账,去银行,跑税局,诸如此类的杂事。在那些繁忙的办事大厅里,和其他人一起恪守规则,老老实实地站着排队,一步一挪地等待,直至柜台后的服务者处理完事务。工作说忙也不算忙,假期每年都有,存储的一点钱,会花到旅行上。金生喜爱旅游,据说已经去过一百多个国家,最想去的是朝鲜,但心里悸怕,因为奥托事件让他有点无所适从,把这个出游计划从他的Wishlist里删除了,他虽然喜欢尝试不同的风土人情,拓宽自己的阅历,但绝不喜爱冒真正的风险。就连工作,也只换过一次。前一个职业是在影像冲印店工作,就是洗照片的小店,十年前这种职业就显示出疲颓状态,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又去找到现在的工作,仍旧兢兢业业地做事情,并不太需要技能,熟手带一个星期,就会做了。
我问他,现在贸易业务不太繁盛了,会不会挺不到退休?
金生的理想是能平平安安地干到退休年纪,拿笔退休金,安稳地过完一生。他有套小房子,地段还行,是早年贷款买下的,快还完银行本金和利息了,到时,他手头会更宽绰,过得越发自由些。
金生沉思,回复我:还行,毕竟是转口贸易的大港,又是国际金融中心,大大小小的这种公司有太多在香港了,每栋写字楼里,甚至商住楼里,都扎堆,撑得虽还勉强,但也不至于垮塌。内地的转口贸易业务现在又很繁荣,所以,平安干到退休,还是有希望的。
有时候也会说到私密之事,谈到被耽误了的婚姻,因为自己的高不成低不就,所以拖到现在。金生说到这里,会及时打住,再往下讲,对我对他都不太好,他是个有修养的人,虽然没读过什么名牌大学,也没显赫的背景,但绝不至于冒犯他人。这是我喜欢他的地方。而且,在这物欲横流的当今,他的那份恬淡,使得潜意识里他个人生活的失败,不至那么凸显。
我们很少谈及未来。认识两年,从最初的浓情蜜意缱绻难舍,到现在的似水柔情细水长流,其实在一起挺舒服的。他像一个好朋友,安安静静地陪伴你,却不失一份趣味,让那种相处不至于寡淡无味。
年轻时,没碰到特别合意的吗?我还是禁不住好奇。
当然有,但,港女,你知道的,都有大志向,我,可能没那种能力。他坦言。
你要求高吧?总有没那种大志向的,现实的女生肯定多,但,又不是人人能做李嘉诚,很多女人只想洗手做羹汤。
嗯。他嗫嚅一下,可能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母亲问过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还想再把自己嫁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认真谈一个算了,不要拖着拽着,耽误别人,也耽误自己。金生肯定不会是被我耽误的人,但我会不会被他耽误?我得思考下,我四十岁,婚恋市场性价比比较低端的人物,在国内的相亲市场,几乎没什么竞争力。有孩子,有职业,也有套小房子,但年龄却把一切门槛提高了。
你喜欢孩子吗?我得旁敲侧击地问问他,如果他还想有后代,我可能不是最佳人选。
不喜欢,我不大会逗弄小孩子,他们一哭闹,我就蒙了,我没办法想象我抱着哭哭啼啼的小孩子,去哄他们开心或者入睡,喂奶瓶,换尿布。哇,我可能做不来这些事,也不想做这些事情。如果小孩子在我手上哭了,我可能会和他们一道
哭的。
他讲的话略微让我安心。然而我得强调一句,我有孩子。
毛毛不是小孩子,她是大人了,可以和她平等对话的。
我再思索,不知道还有什么会是我再婚的阻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只好让滞闷的空气流淌在我们中间,懒洋洋地氤氲。眼前是狭窄的深圳湾,隔空看得到对面,据说当年百万人大逃港的时候,有好多本地人,从这条小海峡游到对岸。
现在好了,通关后,金生随时能来我这边,我也随时可以过港。海峡不再成为某种羁绊,反而缔造出一种连接。他走在我身边,也望着那对岸。据说他是三十多年前去那边的,应该不是从这种非法的水路,而是直接从海关加盖无数个公章到达那边,小小的年纪,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人生慢慢地走出去了,却囿于这块岛,牢牢地待了三十多年,只能在每年的假期旅游中,实现自己走向世界的梦想。
他轻轻地拉住我的手,慢慢地掰开我的手指头,小心地套了个环上去。
是枚四粒碎钻的戒指,稍有点大,套在我的中指上,略有些晃荡。
是我母亲留下的,她有四个儿子,每个儿子都留些首饰。她喜欢买这些东西,家里稍微好过一点,就跑金行买这些,攒着,给我们。
我问他,是求婚吧?
金生郑重地点头。
我微笑,点头应了。
你挺忙的呢。要约好几次才能出来见个面。毛国利微微一笑。最近见他比较频繁,比过去几年合起来见他的次数都要多。离婚,他再婚,这些年来,我们几乎就是点头之交,在接送毛毛的时候,礼貌地招呼一下,现在倒变得像曾经的夫妻,或者当初的恋人,约在茶馆,或者咖啡厅里,点一道茶、一壶咖啡,聊一整个下午,任时间匆匆而过却浑然不觉,告别时还不觉意兴阑珊。
我是挺忙的,工作总是让人不得闲。现在一般来说是跟大客户,还以为做到这分上,人能轻松些,谁知,公司都让系统自助跟单小客户,我们做成这样的,反而更累了,必须和人实打实地打交道。我怨尤一下。
他身子略往后仰,双腿微微打开,十指交叉,过十来分钟,才认真端起茶盅,慢慢咽下一口茶,然后又恢复原来的
坐姿。
太悠闲,太平静,太无事可做的人,才会是这样的状态。放松,娴静,无欲无求。
我特别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原来的我们太忙碌了,转得太快,脑子太快,行动太快,语言更快。每天都像有人追着我们,甩着皮鞭驱赶我们:快,别浪费时间,有人已经加速了,快追上你们了。我们每天都过得充实而紧张,加班,赶活儿,最先交出自己的报表和计划书,要比同事优秀,要比同龄人杰出,要超越前面的人,要在领导面前留下好印象,然后,被看中,提干,升职……
你现在挺好的,整个人收住锋芒,面相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神态。人活着,不就是要追求这种状态的?我真心地羡
慕他。
他微微一笑。天啊,他的笑都打动我,像深山里的清泉,像无人岛屿的棕榈。我什么时候能进化到这种程度。我嫉妒他。
小马是那种安静的人,从小到大,几乎没出过广东,眼界虽然狭窄,但因为接触的都是她同类,倒不用去和不同类型的人共情,同理,或者妥协。她像很多广东女孩子一样,把煲一手好汤当作人生最终极的追求,当季的食材打底,再加预防或者治疗各种小病隐疾的药材,真的,每个广东人都像中医生,对付任何病症都有他们所熟知的药方,抓一把干枯的枝,或者木乃伊般的动物尸身部位,和着那些食材,慢火小炖四五个小时,成一锅每位家人分得一盅的汤馔。这种耐心,得是多么闲适的人才能具有。那四五个小时守在火边的时间,也能把人给磨得只剩下岁月
静好。
曾经的毛国利,节假日还得拼命去加班,逢年过节前,一趟一趟给领导送礼,永远焦虑自己的工作,升职,加薪,永远在思考自己的提升、进步,憧憬着将来的鲜衣怒马,衣锦还乡。那么一个曾被我夸奖过有进取心、有朝气的青年,现在刚进入42岁,已经平淡如水地对待消耗着的生命。偏偏这种暮气沉沉,却是我如今最欣赏他的地方。
平常呢,就钓钓鱼,有一班钓友,四个人的圈子,遇到不能釣鱼的日子,还能约一起打个麻将,玩得不大,怡情的那种,赢的人请一顿夜宵,其实也不能算夜宵,一般晚上十点就结束,夜宵的开销,比赢钱的数目大呢,所以你看我们的赌局,也是小得可怜的。就只混个时间,平常独处惯了,这种小聚,算是和社会的接壤。毛国利又抿一口茶水,水把他的双唇滋润得湿漉漉,上唇的那撮小胡须,也沾些雨露,潮潮的。
上次参加同学聚会,我觉得格格不入了。大家都在酒桌上谈项目,谈发展,有的在机关里,虽然不大讲话,但阴森森的模样,也能知道在谋算大事,准备再升职提拔,不想乱发言,怕泄露天机。谁知道在座的有没有敌对的人,坏了自己的好事。便是留在大学里的,也是功夫在学问之外的,想着搞资金,抓住财政补助的空当。他们都是成功的人,至少也是在成功的道路上奔跑着的人。他平淡地告诉我。
我记得他喜欢那种聚会,因为最有可能有机遇,同学毕竟是最好的人脉资源,六人定律里,谁知道会不会搭个机缘认识自己的上司,用点力,猛扑上去,改变自己的现在指日可待,机会就是这样让人争取的。当年的我,也是多么用心地去和他在每次聚会前后分析各路人马的现状,找寻自己的良机。
那时的我们,如此相爱,因为目标相同,人生的意义相同。毛毛生下来后,毛国利对我深情地说,我们的将来,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让孩子,让我们自己,过上好日子,美好幸福的日子。
我不知道好日子的定义是什么?存款的具体数目?或者有几套房子?孩子将来在常春藤大学的费用轻松给付?收拾收拾旅行包就能投身到去往南极的路途而根本不在意旅行社的报价?
我们的青春全在奋斗中度过,我所以为的奋斗。
他们说我现在像尊佛,脸上的笑意都没有内容。我的日子就是这样,按点下班,不再加班,和小马一起做早餐,中午带着她给我弄好的便当,晚上回来喝她煲好的汤,遛遛Pony,一天晃过去,一周晃过去,一个月也这样晃过去。
我问,你还会做早餐?
我和他在一起的那会儿可没时间做早餐,随便在街角的摊点上买些吃食咽下完事。我想象不出毛国利做饭的模样。
他调出手机图片来,好看的摆盘,咖啡、法棍、豆浆、素菜包,总有一两枚水果,不是牛油果,就是奇异果,要不就是开了瓤的百香果,布局都很好看,搭着色彩不俗的餐桌布。我赞叹他的生活方式。
而现在,她像个怨妇,每天哭丧着脸,茶不思,饭不想,对着手机屏里Pony的照片和视频,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下来。我上班离家时,她穿着睡衣;我下班回家后,她还穿着那套睡衣。再仔细看,她甚至连牙都没刷,脸还没洗呢,挂着老的旧的泪痕。他叙述得很平静,但我的心里非常难受,我能理解小马的痛苦。
可是,毕竟三个多月过去了,总得有个头吧?他还是波澜不惊地抱怨,语调没有抑扬。小马改变他很多。多年前,我遇到那件事,他整个人都快坍塌崩溃了,连说话都讲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式来。
你要体谅她。我空洞地安慰他。
一个人以为的平静,其实很容易被打破,小小的蚂蚁,就会让千里之堤毁于一旦,我觉得一下回到解放前。他又嘬一口茶水,望望上空。我们这边并没有下雨,不知道为什么天边会忽然出现彩虹。旁边的人站起来,哄闹着拍照,彩虹横跨整座天空,像一道很陡的桥梁。有人解释,东边日出西边雨,那个方向可能有过一场雷厉风行的暴雨,雨后出现霓虹,施惠于大地各处。
我觉得我的日子不对,我不能这样过下去。我才四十二岁,正是干事的年龄,而这些年,我都干了什么?什么都没干!毛国利的语气是平静的,但口气里的霸道和野性却滋生出来,像卡座外那道人工布置的仙境,固态的二氧化碳和水相结合,被骤变成一股股白气,嗞嗞地如梦如幻地雾化出来。
你一点没变,你和原来一模一样,有朝气,有野心,有活力,有生命的气息。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旁边的人安静下来,彩虹散了,人也散了,大家还坐回原来的座位。我抽出一根烟来,挑衅地看他,他从来不曾知道我后来的许多坏习惯吧?我要不要一点一点地亮给他,让他打消念头?但是我的心里,却汩汩地流出汹涌的波涛,我渴望某种冒险,我渴望某种回归,他再努力一下吧,我们能回到从前。他,我,毛毛,我们又是幸福的一家子,从没被拆散过,从没发生过任何事。
他凑过来,拿下我的打火机,帮我把烟点着了。
八年多前,我在一家银行的营业网点负责储蓄部门的工作,算是个小头目。我的理想是做到网点的最高责任人。当时把我调过去的时候,领导找我谈话,因为地处偏远,所以给予的承诺是两三年后,如果我工作绩效突出,会给我升职。我考虑后,欣然同意。
工作挺累的,因为是新开的网点,结合当地的储蓄情况,我们要做的宣传工作也非常烦琐,从其他老银行网点挖掘和开发自己的新客户,是我的主要工作方向。那个时候我正值迷茫期,在单位干了好几年,但一直没受到重用,虽然分行对于我的努力,确实承认他们肉眼所见,表彰过我,也给了一些奖励,树立过典型什么的,但我想要的不只这些,我希望能升任一定的职位,才能满足我对付出努力所应得到最佳回报的理解。
毛国利也在最积极的时期,毕竟入职七八年了,从底层职员一路慢慢摸爬滚打,下基层,跑业务,干所有新入职员工都要做的烦琐而毫无意义的工作,甚至超出那些自己义务和责任所及的工作。
我们是两个非常努力的人,起点差不多,他出生成长于中部地区的一个小县城里,而我在一个西北地区的四线小城市里度过了我最早的人生。我们上大学,毕业后通过校招来到自己惬意的单位,除了努力在这座新城市里扎下根,完善我们的人生,其实所谓的理想真的是模糊得如同天边那飘忽不定的云彩,我们的人生目的变得具体而现实。我们是熟人介绍认识的,彼此挺谈得来,性格也合适,在双方之前,都鲜有特别的恋爱经验,所谓感情经历也算是单纯的,很稳步地,我们走向婚姻,诞下毛毛。我记得生下毛毛的那天,毛国利在我床头深情地说:“我们以后就努力工作,好好地干,把孩子培养得优秀,给她一个好的生活环境,也给我们自己好的生活环境。”我认真地点头。
我们都没有食言。供了小房子,也为毛毛的成长倾注了大量精力,几乎在她每段发育周期里,我们都提供我们财力所及的最好的成长条件,像所有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三口之家一样。
有时候我也觉得非常累。工作的忙,操心孩子的辛苦,虽然双方父母都在毛毛的成长中给予我们最大的支持和帮助,但亲子时光是不容忽略的,而我,又贪心,特别在意陪伴毛毛的时光。
她6岁了,常会在我加班时被我带到网点去。我工作期间,她在大厅那里,选一张空闲的桌子,创意地制造出一幅幅图画,拼出一个个英语单词,或者,把小學一年级的暑假作业拿出来轻松地完成—要知道,她还没上小学呢,已经被我提前教育,为马上进入小学做好充足的准备。我们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进入一类小学是没有希望了,学位房高居不下,我和毛国利望房兴叹。我们找了很多门路,又刚贷款买到一套二类小学的学区房,准备在这年秋季入学。
是个周日,排到我们网点,只上半天班。单位里几乎人都走空了,押现车也把重要债券和现金接走了,有些账务我要做最后的总结报告,进入七月份,第三季度,银行的绩效考核也越来越紧张。毛国利周六周日几乎从不休息,他排着最艰苦的班,在节假日人员拥挤的关口,帮助忙了一星期的同事减压。
卷闸门已经半拉下,正是午饭时间,保安出去吃中餐,厅里没有光线,黑黑的,毛毛在跳舞,现在没人,她有些羞赧,无人的环境里,她才敢起步轻舞,我笑着批评过她,让她把胆量练大些。
瞬间发生的。我只记得卷闸门猛地拉上又猛然拉下的声音,两個男人冲到大厅里的叫喊声音,毛毛尖利的哭叫声。
我在柜台里侧懵住,一分钟后,才恍然醒悟,原来是抢银行的。我给他们解释,银行是没有现金的,不管哪家银行,非营业时间是没有金库保存现金的;放下我的孩子,这是没用的,我一个小职员,你们劫持她是没意义的;保安马上回来,警察或者武警过来就不好了,事情闹大性质完全不一样了;你们不要出去,容我再想一想……
他们已经跑掉了。我瘫在地上。保安回来,报警,后面的一切,我基本上想不起来了。
八个多小时后,毛毛被解救回来,检查后说是毫发无损,不过,因为牵涉这桩恶性案件,会被要求作证,我同样,也会被要求作证,进行事实回放说明。
毛毛消失的那八个多小时中,我记得我精力是旺盛的,像打了强心剂一般,肾上腺素激增,我甚至觉得我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认为警察全部搞错方向,我能凭感觉知道劫匪把我的毛毛带到哪里去了,但警方不采纳我的意见,他们甚至安排女性警力监视我,说是怕我有过激行为。八个小时,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明确地感知到我过了八十年,甚至八十个世纪。
在那期间,我没有流过眼泪,我精神亢奋,精力充沛,我觉得我犹如一头困兽被锁在笼中,我仇恨警方对我的安置,我认为他们把宝贵的时间全部浪费光。
我说我记得那两个人流露的眼光,我记得他们所有的肢体语言,我能回忆起每一个细枝末节,你们按照我的意念来,全部安静下来,我可以感知他们的方向,而且,毛毛给了我磁场,我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啜泣声来自哪个方位。
那位女警察拉着我的手,定定地看着我。我问她,你有小孩子吗?她摇摇头。她很年轻,可能才参加工作不久。我对她说,你不知道,孩子和妈妈有灵犀的,这些没办法通过科学知识来解答,但你要相信我,我真的知道毛毛在哪里,你去和他们说说,让我出去,我能找到我孩子的,找到我孩子,就能找到那两个没有见识的绑匪,你们就能立功了。我使劲摇着她的手,乞求她能答应我,至少能去和她的领导说说。
她怜惜地看着我,我真的看到她眼里竟然有可怜我的泪光。她说,你不要着急,应该快了,你先镇定下来,孩子马上就可以回来了。
我撕心裂肺地吼道,你没有孩子,你怎么能懂我的意思?你怎么能明白孩子和妈妈的灵犀相通?
她叹着气,摇着头,喃喃地说,看你的样子,我真是怕有孩子,太可怜了。
我的拳头毫无防备地朝她的身体掷过去。
我后来全面检查过身体,没有物理性的问题。但我会出现幻听,心悸,突然地抖动,发冷,而且,总怀疑,毛毛又不在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对毛国利有怎样的影响,我们从未就此谈论过,好像那真是一个禁忌,谁如果不小心打开,厄运就会再来一次。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他对工作兴味索然,觉得一切都没兴致,他说,孩子和我才是他的一切。我认为孩子也许是他的一切,但“我”决不包含在他说的那个“一切”里。我们经常争吵,为无由的小事可以闹个天翻地覆,甚至羞辱彼此,有两次差点动起手来。毛毛在一边骇得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随时竖着鹿角,准备撒蹄逃离。我和毛国利,争吵后永远互不原谅。
就这样过了两年。
两年里,我辞职,无法在单位工作,我看到卷闸门就心悸,发慌,听到声音甚至会发抖,以至有次晕倒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也不想接受单位出于好心给我调换的工作,那种近似养老的工作,和我步入职场的初衷完全大相径庭的岗位,我选择离开,因为,还得接受心理治疗。我和毛国利顺顺当当地离婚,为了毛毛的幸福,孩子归他,因为对双方来讲,孩子跟着他比跟着我更容易脱离困境,脱离那种险境的暗示—这是婚姻顾问和心理咨询师给我们的意见。我们两个坦然接受了。
从此,我和毛毛,不再朝夕相处,一个月只接触一天。
我妈说,这样,对你好,对她更好。孩子生下来,是希望她幸福的,如果你不能给予,还是让她尽早脱离你更公平。我也默然接受。
试过把花瓣一片一片从枝杈上撕扯下来没有?如果没有,试试看。会听到那花瓣脱离枝杈的嘶嘶声,每一声都是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那是血肉从骨头上剔除下来的声音。
金生判断,你现在和前夫的关系挺好的。他说的时候语调平缓,让我品味不出他是在意还是不在意。成年人,甚至都是阅尽千帆的社会中人,如果秀出自己的嫉妒,好像不是成熟的标志吧?而且这种年龄段,似乎没有谁,非得成为自己人生的一部分,云来云去,即便投入地进行过一段情感,分手后,也会体面地在再相聚时,不失优雅地微笑颔首,蜻蜓点水地握握手,甚至搂抱相拥也未尝不可。
我点头:“还行,其实和原来差不多,主要是因为毛毛的教育问题,有时候得商榷。”
“毛毛还好?”
“嗯,不知道怎么说,可能在叛逆期。”
也不算叛逆期,主要是正好在她刚有独立思考的时期,父母就把违拗自己意见的孩子的那段成长期,视为叛逆期了。金生说得挺对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尊重毛毛的选择,万一她是对的,我们是错的呢?毕竟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她被带到新家后,听说和小马相处得非常好,小马待她如姐妹,有时候甚至是闺密。我从来没和毛毛交流过那件事对她的影响,我不敢问,不敢知道答案,无法面对那段过往。六岁的女孩子,在我们面前消失的八个多小时里,到底经历过什么?警方有记录,一次又一次的证据调查,法庭的呈堂证供,一遍一遍地问询,针对细节的反复沟通和确认,虽然有我母亲或者毛国利在身边作为监护人陪伴,但我无法想象那么小的孩子,在回忆这段噩梦般的经历时,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让她如此这般地强化恐惧的经历,将对她的一生发生如何巨大的影响。
我想都不敢想。
是母亲帮我做的最后抉择,把孩子的抚养权交给毛国利和他的新妻子。如果毛毛带在你身边,你们俩永远都逃脱不了那段记忆的。母亲冷静地告诫我。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走出自己的困境,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充滿悲伤地活着,他们是怎么苟延残喘地度过这一生的呢?比方说毛国利,他怎么就能拔得那么快捷和迅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母亲尖刻地说,很多人比你的经历痛苦多了,大家也一样过去了。她举出很多例子,都是惨不忍睹的,好像我和他们相比,我简直生活在天堂。我受不了母亲对别人痛苦的凝视时,事不关己的漠然和冷酷。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每种痛苦都是有理由的,而母亲总用他们那代人大无畏的革命者的胸怀,来忖度和藐视别人的深渊。
金生说,他正在准备申请去玻利维亚,他堂兄一家在那边待了好多年,气候和环境挺不错。他去过三次,考察了一下,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地方的。
你不熬到拿退休金了?我大惑不解。
他笑笑,停顿,从停顿的刹那,我意识到什么。嗯,趁自己还能到处走动,我想到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换换环境。人生嘛,总得有多种选择。他的眼神一直朝向不确定的地方。
我们起身,微笑地告别。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我非常肯定,不会再有机会和他相处了。两年多的时间,我其实挺喜欢他的,甚至多少也加注了爱情,那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的感情,那种见不着他便会思念他的情愫,就这样无疾而终,烟消云散。他是平缓的、安静的,却又不乏他的智慧和幽默,他是那种在安静的夜晚,想到他的话语,便会让你由衷微笑的男人,对我而言,他是那种有意思的男人,愿意相守的男人。然而,他用最体面的理由,用最容易击破的谎言,优雅地和我分手了。
我能说什么?是我搞砸了一切,在毛国利和他之间游移不定。金生不是年轻人,不是二十多岁的赤子,他不想玩这种游戏,他抽身而退。或者,我对他而言,也不值得花太多的精力。大家都是有故事的人,年轻时的经历把一生都打上烙印了,我绕不过我的过往,他一定,也有他刻在心尖的某朵玫瑰花。
毛国利倒是真的直接问过我,要不要复婚?这样最简单了,毛毛,你,我,还是一家人。我们所有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当年我刚生下毛毛的时候,前景已经打好框架,我们只管去填满色彩,完成图画便行。
我问他,小马呢?她现在还在丧失她爱犬的痛苦时期,你这样做,对她打击是不是太大?
我还是有教养的文明人,心里再怎么盘算,嘴巴上吐露的一切也是正直而善良的。
毛国利笑起来。我先问你的想法,你如果答应了,我立马和她摊牌。我是真受不了她,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被她弄废了。没有一点进取心,没有一点正能量,一条狗的死,都能让她这样。她太没上进心了,生活一点波澜都没有,所以,Pony的死才会给她如此的重创。我受不了了。
我也笑起来,摇摇头,国利啊,你真是个混蛋!当初你怎么离开我的,现在也想怎么离开她?!
毛国利仍旧笑,你一点没变。
我也淡淡地笑,你也一点没变。
我们像老朋友一般吃饭聊天,他终于拗不过我的那盅东坡肉色彩和品相上的诱惑,筷子戳到我的盘里,夹住一块大啖起来,吞咽的时候,做出夸张销魂的样儿。就凭这个模样,我还是欣赏他的,宽容地把我的剩菜推给他,他拒绝了,摇摇手,说:“只破戒一次,不能再造次了。”
他的小胡须,他的中式衫,他的沉香手串,他平淡如水的脸,又恢复了过往的仪态。
我问:“你说,为什么有人会遗留一把芭蕉扇在那种极寒的、几乎没有华人存在的地区?毕竟只有华人认识那种东西,毕竟漫天冰冻四季雪封的地带,谁会要一把驱热的扇子?”
他恍惚地说:“什么?”
再也没法和金生联系了。这个谜,我始终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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