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寻子29载：命运飓风吹不走一只小小的蝴蝶

舒怀

29年前，朱彩娟迫不得已将三儿子丁丁送人。多年来，她和丈夫始终活在愧疚之中。2006年，丈夫弥留之际，嘱咐她一定要找到丁丁。漫漫寻子路上，朱彩娟突然得知，当年的送养另有隐情，而真相都在一张发黄的判决书上……

当年送养有隐情：人生海海几多辛酸

2006年农历八月十四，朱彩娟握着丈夫刘健逐渐变凉的手，失声痛哭。“彩娟，你一定要把丁丁找回来……”丈夫弥留之际的嘱托，像一粒粒砸在耳郭上轰轰作响的雨滴，一下下敲打著她的心……

丁丁，是朱彩娟心中永远的伤痛。那是1991年年初，朱彩娟生下儿子丁丁。丁丁有张好看的娃娃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她一哼儿歌，丁丁就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分外有神。

丁丁是朱彩娟的第三个孩子。大儿子三岁多时，前夫出意外身亡。后来，朱彩娟与浙江省仙居县的刘健结婚，先后生下二儿子和丁丁。家里清贫，丁丁的到来，令刘健压力倍增。刘健是家里的长子，还承担着家族的高额外债。

生活，难以为继。刘健心生将丁丁送养的想法：“与其让孩子跟着我们吃苦，不如去个好人家，吃饱穿暖有书读。”朱彩娟看看徒有四壁的家，再看看每日上门逼债的人，忍痛同意了丈夫的意见。

刘健辗转打听到有户王姓人家，家里是开店的，条件不错，他们想收养一个孩子。刘健不方便自己上门，便请常到他家串门的算命先生盲人老张帮忙。老张很快将出生五个多月的丁丁抱走了。孩子那么小就被送人，都没来得及给他拍张照片留个念想。好几天，朱彩娟都以泪洗面。她实在是太想念孩子，一个人直接摸到了王家。然而，丁丁并不在。朱彩娟惊慌失措地找老张询问。老张责备她：“这个收养人家条件更好，我没告诉你，是怕你打扰孩子的正常生活。”

老张说得有道理。既然将孩子送出去了，就洒脱放手，各安天涯。不久后，朱彩娟一家去河南省三门峡市谋生。朱彩娟夫妻俩一起卖服装，她还兼做裁缝。朱彩娟聪明，能吃苦，手艺好，他们的生意还不错，二儿子也在当地入学。生活忙碌琐碎，忙得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念丁丁。

1997年，朱彩娟带二儿子回仙居读书，她一边在家里继续做裁缝，卖衣服，一边陪读。回到仙居，曾经被压抑的思念，瞬间被唤醒。每次给老二送饭，看他灯下写作业，朱彩娟就会想起丁丁：“丁丁应该上小学了吧？有人陪他写作业吧？”一想到这些，朱彩娟就忍不住掉泪。

思念如潮水。朱彩娟又找到老张，红着眼睛恳求道：“老张，我六年没见过丁丁，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模样？你能带我去看一眼吗？”老张苦口婆心地劝她：“孩子已经记事了，你去会搅乱他的生活的。”朱彩娟只好作罢。

或许是母子缘浅吧，朱彩娟只能劝自己过好眼前的生活。1998年，朱彩娟又随丈夫去了上海。他们在上海开了一家干洗店，日子渐渐好转。可2006年4月，刘健被查出肺癌晚期。那段日子，刘健对当初逼着妻子送走丁丁一事，后悔不迭。几个月后，刘健在病痛和悔恨中离去。

丈夫去世，老大成家，老二去了深圳，只剩下朱彩娟孤零零的。想起自己命运坎坷，朱彩娟不由得难过落泪。难过时，她就哼唱着自己编给丁丁的儿歌“我的小羊羔，你到底往哪儿跑了”来慰藉自己。丈夫的嘱托言犹在耳，可丁丁又在哪里呢？

在上海，朱彩娟用心经营着小小的干洗店，一个人忙进忙出。2009年，有亲戚打电话告诉她，在仙居一家网吧里看到一人，长得很像她家老三。朱彩娟连夜从上海赶了回来，拿着老二的照片做参考，找遍了县城所有网吧。有个网吧的网管告诉她，他的确见过照片上这个人，但不知道名字。难道丁丁就在仙居或者在仙居附近的县市？

朱彩娟立即找老张，告诉他，丁丁可能在仙居出现过。老张闻言，有些讶异，但还是守口如瓶，没透露任何收养人的信息。朱彩娟发自肺腑道：“老张，作为母亲，我只想知道孩子的去向，我好有个念想。到时候走了，我也好给老刘带话，让他安息。”朱彩娟悲痛不已，老张还是劝她放弃：“这么多年了，丁丁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朱彩娟直觉，当年送养一事另有蹊跷。她干脆将上海的干洗店关了，回仙居重开裁缝铺。她守在仙居县，一边开店，一边寻子。

几年下来，朱彩娟将仙居以及周边县市跑遍。然而，仙居多山，加上本就毫无线索，找人就像大海捞针。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无人问津的午后，朱彩娟踩着旧式缝纫机，一遍遍唱给丁丁的歌：“我的小羊羔，你到底往哪儿跑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朱彩娟的身体也不似从前硬朗，而心中对丁丁的思念越发浓烈。有生之年，见丁丁一面，成了她的执念。

2015年，朱彩娟又找到了老张，声泪俱下地恳求他告知有关丁丁去向的线索。老张还是说不知道丁丁具体的去向。朱彩娟失控，冲上去掐住老张的脖子，怒吼道：“老张，你必须告诉我，真相到底怎么回事？不然我掐死你！”老张终于扛不住，拿出一张发黄的判决书，里面案子提到被拐卖的小孩，就是丁丁。

农妇寻子路遥遥：大风吹不走的蝴蝶

朱彩娟将判决书翻来覆去地看。这张判决书出具时间是1992年5月，由浙江省温州市乐清市人民法院出具的。判决书显示，丁丁是在街头被人从老张的怀里骗走的。随后，丁丁被卖给两个人贩子。人贩子抱着丁丁先后去了杭州、上海、义乌等地，没有成功脱手。1991年12月，人贩子又带着丁丁来到乐清市，被乐清警方拘捕。涉案的三名男子均被判刑。但判决书上，没有丁丁的最终去向。

简直是晴天霹雳！朱彩娟痛不欲生，更憎恨老张。老张也垂丧着头，喃喃道：“我眼睛看不见，抱着丁丁走在街上，孩子被抱走了，我也没法追……我真不知道孩子被送去哪儿了。”

情绪稍稍平复后，冷静下来的朱彩娟，对老张的话半信半疑，这张判决书，有可能是老张弄来敷衍她的。按照判决书上的说法，老张不是拐卖小孩的罪犯，他怎么会有判决书？可除了这张判决书，朱彩娟手中并没有任何关于儿子去向的线索。

回家的路上，朱彩娟的眼泪就没断过。找回丁丁，成了朱彩娟余生最重要的事。

朱彩娟对这份判决书的真实性存疑，她必须谨慎确认线索。因此，判决书上提到的人物，朱彩娟只敢先联系罪犯。朱彩娟拿着判决书，根据上面提到的三名罪犯的名字，一家一家去找。

朱彩娟在仙居做生意多年，为人热情和气，也擅长跟人打交道，认识的人多。她找这些熟人帮忙，挨个打听，调查，寻找。从仙居县下各镇到双庙乡，一路波折，终于让朱彩娟找到了判决书第一被告。朱彩娟径直责问他：“你为什么要拐卖我儿子？我儿子在哪儿？”对方见她来势汹汹，不敢怠慢，告诉她，孩子送还了，但具体送到哪儿，他实在不知道。“我犯了罪也坐了牢，你放过我吧。”

朱彩娟只好找第二被告。几番打听下来，朱彩娟被告知，这个人已经去世了。朱彩娟只好继续找第三被告。朱彩娟托了很多人，也跑了很多地方，就是没发现这个人的踪迹。朱彩娟心力交瘁，更是为丁丁流落在外而忧心忡忡。无奈之下，她打了他们当地的热线去求助。对方提了一个疑问：“判决书里的孩子，一定是你的孩子吗？假如不是呢？”朱彩娟愣住了。她原本就对判决书存疑，就算判决书是真的，里面提到的孩子也确实不能保证就是丁丁。可如今，只有先把判决书里的孩子找到，才能知道他是不是丁丁。朱彩娟决定继续找下去。

2019年的一天，有人跟朱彩娟告状：“朱阿姨，你跟你儿子（老二）说说，边骑电动车边看手机很危险！”老二明明买车了，不骑电动车呢。等老二回来，朱彩娟问他，老二说：“奇怪，我没有去那个人说的地方呢。”朱彩娟突然意识到，那个人可能是丁丁！等她赶去时，早就没了人影。

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打起精神继续找。2020年，朱彩娟辗转找到了判决书里第三被告的弟弟，由此联系上了第三被告。但对方的答复跟第一被告一样，在乐清时，孩子就已经还了回来，派出所跟民政局都办好了手续。至此，朱彩娟相信，这份判决书确实是真的。只要找到这个孩子，就能知道他是不是丁丁。她马不停蹄地找到仙居县公安局、档案局咨询求助。警方立即着手帮她查询资料和档案。可仙居县公安局、档案局确认，当年没有乐清送孩子来仙居的信息。仙居官方和民间途径将整个仙居找了个遍，依然没有判决书上那个孩子的信息。

事已至此，唯有再去找老张。可还没等她找过去，就有人告诉她，老张已经去世了。

朱彩娟不甘心。她再次打开判决书反复看。乐清市人民法院引起了她的注意。朱彩娟推测，会不会是乐清公安局破案后，孩子留在了乐清？朱彩娟对着判决书，开始拨打电话，从乐清市人民法院打到了乐清市人民检察院，找了各类人员，依然毫无进展。

判决书里有奇遇：拳拳母爱终有回响

2020年8月，朱彩娟发现，判决书上只有一位叫张培献的检察官她还没联系过。她打算碰碰运气。几经辗转，朱彩娟联系上了张培献。

电话一接通，朱彩娟就忍不住哭了：“张检察官，您还记得当年那个被拐卖的孩子吗？那个案子是您办的，您能不能帮我把儿子找回来啊！”

朱彩娟寻子的事，张培献从同事那里听闻过。可是对于这起案子，他觉得很陌生，回想不起任何跟案子相关的点滴。但是，为人父的他，能体会朱彩娟的痛苦，决定帮这位母亲。只是，张培献当年是代同事出庭公诉，并不了解详细情况。张培献四处查阅档案和卷宗资料，都没有发现孩子的下落。资料里除了一张幼儿的照片，再无其他信息。朱彩娟看了照片，直觉他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丁丁。张培献找到案件承办检察官钱钢，但钱钢已是个中风的耄耋老人，他连张培献都不认识了，更别提当年的案子。而办理审查批捕的经办人、法院的法官也已经去世了。

朱彩娟每天都等待着张培献能带给她丁丁的消息。然而，张培献这边，线索也一度断绝了。

在寻求张培献帮助的同时，朱彩娟也没放弃在仙居的搜寻。有一次，有个小伙子找朱彩娟的亲戚求介绍对象。亲戚一看这小伙子，长得很像朱彩娟的二儿子，立即打电话告诉她。朱彩娟以介紹对象为由，要到了小伙子的联系方式。为了见到小伙子，她还真给对方推荐了一位适龄女孩给他认识。借着媒人之名，朱彩娟见到了男孩。第一眼见到男孩时，朱彩娟恍惚了，这小伙真像她家老二。可凑近了观察，男孩耳骨上没有耳洞（朱彩娟印象中丁丁的耳骨上有个洞），年龄也对不上……

不过，失望不代表没有希望。2020年10月，朱彩娟突然收到张培献的消息：丁丁找到了！

原来，就在线索中断之时，张培献查找公安局的讯问笔记，发现字迹似曾相识。他多番对比后，发现是老同学林茂华的笔迹。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了林茂华。这时，林茂华已经是乐清市政法委副书记。经过张培献的提醒，林茂华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但详情记不清了，毕竟时隔近三十年。就在张培献一筹莫展时，林茂华打来电话，他想起来孩子的下落了。至此，当年的真相终于完整了。

丁丁被人贩子贩卖时，被乐清市乐成派出所及时解救，由民警们轮流照顾，喂养。同时，乐清警方也发布了寻张丁丁亲人的信息，但丁丁身上的线索太少，派出所还专门派人去仙居找了一个多月，都没有丁丁家人的信息（朱彩娟一家已前往河南），也没找到老张。那个年代，信息不发达，办案技术有限，茫茫人海，找个人实在不易。

乐清没有救助小孩的机构，总不能让孩子在派出所吃百家饭。最终，派出所在当地报纸上刊登收养信息。很快，有人联系愿意收养丁丁。警方协助这名叫林娟的收养人在民政局办理了收养手续。

至于老张手上的判决书，朱彩娟推测可能是经由办案人员转托他人交给老张的。老张是算命先生，四处游历，办案人员来仙居寻丁丁亲人的线索时，没碰上老张。因老张确实把孩子弄丢了，他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判决书就更不敢对外声张了。但老张可能心生愧疚，想着留个判决书将来万一避不开她，也能给她一个交代。

丁丁被领养后，林娟叫他小辉，将他视若己出。小辉长大后也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曾经他也想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曾怨恨他们为何要抛弃他。林娟告诉他，为人父母，若不是陷入绝境，没人会忍心抛弃襁褓中的孩子。在养母的关怀和教育下，小辉接受了自己的身世，也放下了恨意。他成长得很优秀，在杭州创业，事业小有所成，前不久刚刚跟女友订婚。

得知亲生母亲在寻自己，小辉有些不知所措。知道生母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自己，固然欣慰，但养母对自己犹如亲生，他不想让养母伤心。朱彩娟太理解作为母亲的心情，因此，她第一时间就通过检察官告诉林娟和小辉，她没有别的意图，就想知道儿子的下落，给自己和去世的丈夫一个交代。如今，得知丁丁过得好就足够了。林娟和小辉听后，也是感慨万千。

10月13日，DNA鉴定意见显示，朱彩娟是小辉的生物学母亲。10月15日上午，在乐清市检察院，朱彩娟终于等到了跟丁丁见面的这一天。

当高高瘦瘦的小辉出现在朱彩娟眼前时，她泪眼模糊，拉着小辉左看右看，说：“我没有抛弃你，我一直在找你……”小辉百感交集。朱彩娟见到林娟，上前紧紧拥抱了她，说：“感谢您将小辉培养得这么优秀。您放心，他认我，我高兴，不认我，我也可以。知道他过得好，我就满足了。”朱彩娟还给张培献检察官敬送了锦旗，说：“要不是您不辞辛苦地帮忙，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小辉……”

如今，朱彩娟与林娟成了好姐妹，小辉也开始慢慢接受她。小辉没选择回到她身边，她也就守在仙居的小裁缝铺里，只要他健康快乐就好……

（为保护隐私，文中刘健、小辉及其养母为化名。）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