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草
我小时候喜欢闯祸,随手薅了外祖母种在园边的香葱,也不稀罕吃,丢了一路;随手打落外祖母种在屋后只有指甲大小的青杏,扔进嘴里,酸涩地把眉头皱成了山川;随手折断外祖母种在房前的向日葵,然后手中握着好几棵大朵的葵花在风中招摇。远远地看着外祖母颠着一双小脚在后面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抚着胸口,另一只手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所谓喜欢,不过是淘气罢了。远远地看着的时候,有一种悲悯在心中慢慢的地滋生出来,那时候我想,长大了,不做外祖母这样的人。
外祖母小脚,青色的鞋子只有巴掌大小,我没有看出美,更没有看出足生莲花,我只看到她行动不便,连我这样一个小毛孩子都追不上。冯骥才在小说《三寸金莲》里说,小脚里头藏着一部中国历史。我那时候的年纪,根本看不到这一层,只是觉得小脚很难看,而且会让身体失去平衡。
那时候,我没有读过“蝉薄轻梳鬓,螺香浅画眉”这样唯美的句子,只觉得外祖母梳鬓很美,梳鬓的过程浩大烦琐。打一盆清水,把长发放开,然后用桃木梳蘸清水,把长长的头发梳理通透,然后从发梢开始,慢慢绾成一个髻,用黑色丝网轻轻罩住,然后插入一根有雕花的银簪固定住。
印象里,一年到头,外祖母都是青衣不离身,青色大襟袄,青色大肥裤,长长的青色绑腿带,愈发衬得肌肤白腻透明,没有一丝花色,更别想什么艳红大红。不知道外祖母是否喜欢这样的行头,只是我成日地看着,心里生出腻歪。有时候也痴痴地想,当年,外祖母穿红着绿时,是不是也是一个俏丽妩媚的女儿?
外祖母一生育有5子1女。长子18岁那年暴病,只一夜就亡了。外祖母遭遇失子之痛,眼睛几乎哭瞎。次子一天书没有读过,是外祖母一生不能提及的悔,她说“那时我可真糊涂啊”。三子和幺子都是老三届。四子一生平坦,读书、工作、结婚,是外祖母心中最大的安慰。我的母亲是外祖母唯一的女儿,充当着小棉袄的作用。
小时候,我信誓旦旦地对外祖母说:“长大了,我不做你这样的人。”外祖母问我为什么,我说:“你脚小,我惹你生气了你都追不上。你梳鬓,那么长的头发,半个小时都梳不完。你着青衣,连过年也不过是换一身新一点的青衣,我要穿花衣裳。你多子,一天到晚是做不完的饭菜,浆洗不完的衣服,累得一身病。”外祖母戳着我的额头说:“傻孩子,春天,桃花梨花像云霞染透了半边天,可是你知道吗,那些花不是每一朵都会结果,有一些花开得是谎花。人也是一样,长长的一生里,不一定会遇到什么沟沟坎坎,有机会结果,就该惜福。”
外祖母是个喜庆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笑眯眯的。小時候我觉得她有点傻,没有好看的衣服,要为衣食奔波,连路都走不快。而且还有气管炎,犯病的时候,隔很远就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据说是月子里得的病,一直都没有治好。瘦弱,苍老,有什么可喜庆的呢?可是外祖母说:“我活一天,就赚一天,有什么不喜庆呢?”
这让我想起核桃,外祖母一生像极了核桃,春华秋实,历经岁月的风霜,花落籽实,外皮坚硬。也许坚硬的壳不是最美的,也许凝结的籽实不是最饱满的,也许它是所有果实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可是它开花结果,凝结了大自然的雨露精华,真实地存在过,足以慰平生。只有走过的人才会知道,怎样的开始不重要,怎样的结局也不重要,只有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唯其过程,才是人生的精髓所在。
(责任编辑/刘大伟 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