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文波
一
9月17日,哈恩博士派奥迪的生产董事Hermann Stübig和奥迪海外技术部负责人Roland Gumpert,连同大众海外合作部部长、我的上司Heinz Bauer加上我一起来到长春实地考察访问。
1985年5月底,Stübig曾经带领了奥迪代表团去过上海安亭,参观工厂后做出的结论是:“安亭将永远无法建造出高质量的汽车”。
但这一次长春之行Stübig很满意,他认为奥迪100可以在长春生产,Bauer也改变了当初反对同一汽合作的态度。
耿厂长却很悲观,他认为我们来晚了,因为一汽已经买下了Chrysler发动机的生产线和设备,正在同美国人商谈购买整车Dodge 600和生产整车的生产线。
耿厂长还说,这4缸2.2升发动机同时要装在一汽的轻卡和一汽的面包车上,这是北京政府已经批准的项目,不可能再有变动了。
我的专业是发动机,这时我突然想到,70年代末Chrysler曾向大众买了大众内部代号827的1.8升发动机,用来装在他们的Horizon车上,Chrysler完全有可能把这发动机加大到2.2升生产,那一汽买的有可能就是这款发动机和它的生产设备。
假若是这样,那就很容易安装在奥迪100车上。要确定这发动机是不是属于大众的原系列,只要看看这发动机是三脚支架还是四脚支架?大众发动机的系统是三脚支架,而美国系统是四脚支架。
当时我推测,一汽买的发动机是属于大众系统的三脚支架,因为Chrysler为了这款发动机,新车型的结构必须配合,那就意味着需要开发和生产两套系统的车体,很不经济,所以Chrysler要把Dodge 600和发动机全部卖掉,精简一系列。
我立刻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大家。耿厂长听完我的推测立刻派人去查证,几分钟后得出的结果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在场的人都很兴奋,好像被打了一剂强心针。
Gumpert当下请一汽寄两台发动机到德国,让他在Ingolstadt试装。后来Gumpert等不及一汽的发动机寄到,自己先从美国进口了两台,试装成功了。虽然机体高过奥迪的原发动机,但是修改发动机盖并不是大问题。
这次一汽提出来的想法很详细:一汽想采用许可证的方式生产奥迪100,把奥迪100的产权全部买下,几年后再改型换名为“新红旗”。在奥迪100没有100%国产化前,奥迪应该供应一汽需要的所有奥迪100零配件。
也就是说,在开始时,一汽在奥迪的协助下,以CKD的方式生产奥迪100,一汽能够自己生产多少零配件,奥迪就减少多少供应。项目一旦谈成,双方各自得到各方上级的同意后,立刻进行谈判成立生产高尔夫的合资公司,规模是年产15万辆。
二
哈恩博士得到Stübig的正式汇报后就计划亲自来长春考察。原来我的计划是让他参观一汽后,再去十堰二汽,让他认识中国其他的汽车生产基地。可是到十堰的交通不方便,后来就取消了这段行程。
1987年10月20日,我们一行五人,哈恩博士(大众董事长)、Borgward(大众负责质量的董事)、Posth(上海大众副总经理)、Weber(大众合作部部长)和我飞抵长春,除了我之外其他四人都是第一次到长春。
10月底的长春天气阴沉寒冷,一汽的欢迎阵容倒是相当隆重,一辆加长的三排座大红旗在两辆警车开道下直接开到停机坪飞机前迎接我们。大马路和马路两旁都被清理过,除了几辆自行车外没有其他车辆,也没有摊贩,整整齐齐,完全不同于我上次来访时的景象。
车队直接开到当地有名的一汽招待所,俗称74栋。实际上同上海的普通招待所没有两样,设备简单没有暖气,到处冷冰冰。
中国当时是计划经济的国家,供暖时间不是依气温,而是按地理位置和日期而定。长江以南,不管温度多低不供暖,首都北京是10月15日开始全城供暖,长春则要等到11月1日。只要一有暖气,长春的屋内就很舒适,可是屋外因为烧煤取暖的缘故到处一片黑灰。
长春的冬季很冷,但是屋子里通了暖气还是很舒服的。50年代为了建造一汽,政府招纳了很多上海人和南方人,他们当中很多人因为长春的四季分明,冬有暖气,夏季凉爽,都愿意留在长春避寒度夏,不愿意再回南方老家。
我们到达的时候,天气已经冷到零度以下,暖气还没开。一汽接待我们的人,看到我们哆嗦的样子,马上找来了五件蓝色的军用厚棉大衣。
74栋没有接待大厅或酒吧咖啡厅,房间也小,大家无法坐在一起休息,所以要求立刻去参观工厂。首先去了变速箱厂,哈恩博士看后赞不绝口,认为并不比大众Kassel的变速箱厂差。
一汽准备了特别丰盛的晚餐,把东北名产几乎都搬上了餐桌:长白山的飞龙鸟、鹿蹄筋、松花江的三花鱼、大连的海参和大虾,还有熊掌等等。
据说,一汽多年来只留存了两副熊掌,因为哈恩博士的来访用了一副。德国人听都没听过这些名字,根本就不知道它们的珍贵,有些连尝试都不敢。而中国人好客,好东西都要留给客人吃,所以基本不去动筷子,一桌山珍海味就便宜我了,非常难得!
饭后开始会谈,从零配件的合作到帮助上海国产化,进而谈到一汽和德国大众如何合作。大众希望奥迪/一汽合资,而一汽则想买断奥迪100的产权,改车名为“红旗”,将来生产高尔夫时,再用合资的方式。
耿厂长介绍,北京政府最早的中国汽车发展计划是“两大三小”:“两大”是一汽和二汽(年产量30万辆),都是国营企业,直属中央;“三小”是上海大众桑塔纳、广州标致和北京吉普,属于地方企业。上海不同意,后来改成“三大三小”:“三大”是一汽、二汽、上海;“三小”是广州、北京和天津。
耿厂长希望德国大众要认真看待这新形式。他也介绍一汽的长远规划,并认为,一汽和大众的合作对双方都有益。
最后耿厂长强调,一汽没有六年的时间来和大众谈判,也不想像大众和上海那样耗时费力地去谈判。
哈恩博士也强调同一汽合作的重要性,并且答应在5个月内就能签署所有奥迪100的合同,他希望在零配件国产化的领域也能合作。
耿厂长和哈恩博士谈的很投机。耿厂长在谈判时曾经离开会议室一段时间,后来据说他是出去给在美国的一汽代表团打电话,让他们停止同Chrysler的商谈。
从吃饭到会谈整个时间我们都没脱下大衣,回到74栋的房间到处冷冰冰。我在睡衣外加穿棉大衣,穿了袜子再盖棉被睡觉,四位德国人也都是连同大衣上床的。
第二天参观一汽的卡车厂和新厂区,一路看到一汽的眷属楼,一栋栋一排排,这才体会到一汽的“大”,据说它是全世界第一大的卡车厂。
三
回到北京的旅馆,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国家、另外一个世界。
紧接着,我们去国家经委拜会朱镕基主任,这是我事先安排约好的。我们先到会议室等候。
朱镕基主任进来后并没有请我们坐下,立刻说:“我知道你们刚从长春过来。”
哈恩博士接着说我们同一汽的耿厂长会谈的很好。没等哈恩博士继续说下去,朱就说:“这我知道,他们告诉我了。你们的工厂在上海,为什么不先去上海?”
这是1987年10月底,在长春74栋招待所门前照的。除我之外,他们都是第一次来长春,天气很冷,我们穿着一汽提供的棉大衣,总算不负此行,打开了长春一汽的大门,奠定了奥迪和一汽-大众的命运。照片中右到左依次为Mr.Weber、Dr.Hahn、Dr.Posth和我。很遗憾,其中两位已经做古,只剩下了Dr.Hahn(95岁)和我(85岁)。
接着朱镕基主任长篇大论地批评上海大众的国产化进展,他说:“在中国和上海政府的支持下,65%的外购件一定能解决,但最后的认可权是在你们德国人手中,你们要配合才会有进展。你们常常解释,国产化的进度之所以慢,是因为这些65%外购件,但那35%的自制件进展也不理想……”
我看气氛很尴尬凝重,便鼓起勇气说:“董事长的行程是我安排的,本来打算也请他去二汽参观,因为交通不方便,所以没去。我的目的是让他多了解中国的汽车工业,也好帮助上海大众国产化。”
我还打算继续说:“同一汽的合作,也是我的主意……”但没来的及说出来朱镕基主任就打断了我的话,作了总结:“奥迪100不可能在一汽生产!你们德国大众应该集中精力搞好上海大众,特别是国产化。国家给你们的外汇是有限的、固定的,用完就得停产,打行李,回国去……国产件愈多,外汇就愈节省,你们也能多组装几辆整车。”
临走时他还对我们说:“董事长先生,难道你们对上海没有信心了吗?我是很有信心的。”最后用英文说:“good luck!”
四
离开国家经委大楼,大家都沉默无言。我觉得自己像是被重重打了一记耳光。
哈恩博士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新指示。来时大家抱着喜悦的心情,见到朱镕基后被他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不,是冰水,比长春的空气还冰冷。
哈恩博士一行继续行程去了上海,我留在北京,失落感很重,怎么办?就这样了吗?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耿厂长。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说:“林敢为他们去德国试车的团队,现在不能走了。”
我在想,1985年8月我调到北京,两年的合约早就到期了,早该回到大众研究发展部了,为了一汽延长到年底。
原来在大众研究发展部的上司不停地催我回去。既然现在是这样子的下场,也罢,就此结束吧,结束中国的项目,结束对中国汽车发展的梦想,专心回去做我喜欢的研究工作。两年来我累积了不少假期,打打行李,提前回德国去,把家里整理一下,好好陪太太小孩。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不能入眠。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很不甘心!头昏脑胀,想东想西,不知如何是好。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朱镕基的秘书,希望能拜访朱,告诉他我要回德国去,向他辞行。没想到他答应了,并且约了就是隔天。
我如约又去了国家经委,中国汽车工业联合会理事长陈祖涛也在场,我和他很熟,最近为了桑塔纳的国产化还曾经和他正面争吵过。
陈祖涛是第一位以私人身分来Wolfsburg大众总厂参观的中国人,比中国部长们还早,我曾陪过他参观。
朱镕基说:“我今天接见你,是因为你在上次会面时的表现。一般在外国公司任职的华人同上司在一起时,大部分都是站在外国人后面不说话。只有你不一样,不但站在他们前面,还替他们顶罪说话,让我很惊讶,所以想认识认识你。”
顺势我就向朱镕基解释,为什么我们想同一汽合作。
首先从车型上考虑:如果一汽买断Dodge 600在长春生产,它的车身和轴距都比桑塔纳长很多,后座当然比较宽敞,一定占优势,而国产的造价比合资产品便宜,那桑塔纳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再说Dodge 600是中档车,无法取代红旗的地位,也不能替代高档车形象的奥迪100。在上海的德国人和奥迪负责生产的董事,都不愿意在上海安亭改造的老厂房内生产两款车型。中国需要高档车,大家对奥迪100也很满意。假如奥迪100在中国不能生产,难道中国还要再进口一款高档车吗?
在74栋楼前,一汽领导们很高兴地送走我们乘坐的大红旗
接着再从国产化的角度来考虑:许多为德国大众配套的欧洲厂商不愿意同大众一起来中国投资设厂,原因是上海大众的3万辆产量太少。我曾亲自去拜访过他们,说服他们。像巴斯夫BASF这样的大厂,要请大众的采购董事亲自出面才得以成功。假若加上一汽30万辆,这些外商一定会乐意来中国投资的,因为奥迪和大众的零配件是一个系统,容易批配生产。Dodge是美国系统,假如一汽要生产Dodge,就要单独投资一套国产化系统,也就是说中国要投资两套零配件系统,既浪费金钱又耗时间,以中国目前的状况并不太适合。
最后我提到外商合作:中国工厂的管理,对产品质量的理解和要求,以及生产效益等等都还没有达到国际水平,需要通过与外商合作来学习和培养。如果一汽只买Chrysler的生产设备和产品的许可证,不可能提高生产水平,同国外企业竞争。按照上海大众的经验,哪位外国专家回德国休假两三星期,回来后就发现,他部门的管理和产品质量都会受到影响。
总结以上三点,一汽和大众合则三赢,一汽、德国大众和上海大众,分则三败。耿厂长了解这道理,才在最后关头果断地在同Chrysler谈判的道路上踩紧急刹车,改道驶向德国大众的奥迪。
我和朱镕基主任、陈祖涛理事长谈了将近两个小时,大家讨论得很激烈。最后朱镕基说:“我没有说不让你们合作,你们走时我还对你们说:good luck!”
从国家经委出来后,我第一个向耿厂长汇报,并且祝福他的团队一路顺风,试车成功!当然我也给哈恩博士打了个电话,报告他雨过天晴了。
五
从1978年我在德国大众总部偶然接待了第一位来访的中国部长到1987年,已经参加了无数次谈判,过程坎坷,在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关键时刻,因为不愿意见到谈判破裂也提出了许多决定性的建议,比如说:
德国大众经济危机时,董事会決议停止同中国谈判,取消中国项目。我说服他们,不取消,大项目改成小项目,由年产十五万辆減少到年产三万辆;
在没有签署合资合同和沒有任何保障下,建议上海预先试生产桑塔纳500辆,让所有关心上海项目的领导们,能看到车型的实体,支持这项目;
我亲自拜访德国科技部部长,说服资助中国成立专利局;
我打电话给当时的李鹏副总理,请他帮助解决中德双方在人民大会堂签字的破局危机;
游说德国汽车配套厂,来中国投资合作;
我根据Volkswagen中文含义翻出了“大众汽车”名字。彼时乃至今天,在台湾、香港、新加坡等地都被称“福斯汽车”。与Volks 保持一致,我嫌太洋气。正确的直译是“人民”,政治性又太強,所以我找到“大众”。适合“合资”企业,又接地气,最终被釆纳了。等等。
是的,上海大众之所以有今天,我也曾经贡献过很多正能量。这次一汽和大众合作的戏剧性开端,我差点灰头灰脸地被打下舞台。
还得感谢朱镕基主任,给了我如此难得的机会,让我圆满完成了我在中国两年半的工作,使我对中国汽车工业发展的梦想又往前推进了一大步。
我心愿足矣,没什么遗憾,可以宽心结束在中国的工作回德国的研究发展部继续寻找新发动机的项目了,老部下们都在等着我呢!现在就结束阶段性的工作回德国过过平稳的日子,多陪陪家人们,常和朋友们聚聚,人生总该有个段落!如果在德国发生什么事情,哈恩博士一定会摆平的。这些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谁知道奥迪很多领导并不赞成这个项目,奥迪的Stübig孤掌难鸣,又找上了我。他说:“你开的头,怎能就这样走了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