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
按照古代传统上层社会的生活习惯,一旦季节变化,寝室与起居室也要相应更换。每当盛夏之时,讲究选择临水轩堂,或者矗立湖池当中的亭阁,作为应季的燕居之处,就如宋代词人蔡伸在一首《卜算子》词中所展示:小阁枕清流,一霎莲塘雨。风递幽香入槛来,枕簟全无暑。
与今日为了隔热尽量将房间封闭不同,古时寻求的是散热通风,因此,消夏水亭的四面门窗一律拆卸下来,形成完全开敞的状态。但是在亭檐下会垂挂一圈竹帘,既围护起亭内的私密空间,又能抵挡日晒,于是,清风携带着荷花与碧叶特有的香气,从四向一起袭入帘隙。隔着帘影,满池的莲荷绽妍摇碧,荷叶间且有鸳鸯、彩鸭容与清波,池周围也是花木葱茏,竹柳相继。
在往昔,莲荷绝非只有观赏性,相反它是一种重要的经济作物,从根茎到花须都有食用、药用乃至实用功能:藕与莲子是美味;荷叶在饮食中功能多样,另外,肉店还会用它包生肉,小贩也用它包零食;夏日专用美酒“莲花白”必须靠莲花瓣来酿造,同时花瓣还可以蒸馏香露,风干后在冬季治冻疮,甚至花须都可以油炸成清口小吃,莲心泡茶则助人清热去火……因此,无论南北,一望无际的荷花荡,一如稻田、麦田一样,曾是传統中国处处皆有的风景。明代著名散文家袁宏道写有一篇《荷叶山房消夏记》,展示古人如何享受荷花荡的美妙。
作者的族叔有一方十亩面积的湖池,池中荷叶茂盛,而且非常高大,荷梗能够出水几丈高,一到夏天,满池白莲盛开。袁中道无疑是个策划大师,同时还很实干,他带领众位族弟一起上阵,在水面上建立了一个临时的消夏基地。在他的指导下,每一位兄弟都监督奴仆架设一座浮桥,这些桥连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轻巧的水上平台。
袁家兄弟便在这座平台上一起搞家族雅集,打发漫长的夏日。奇妙的是,他们是坐卧在高过人头的荷叶与荷花之下,也就是说,亭亭荷叶在他们的头顶之上形成一片碧翠的天然顶棚,同时,朵朵白莲花也在高处绽放。一众富家公子便隐身在莲荷的丛林之内,避开日晒与暑气,以美食美酒、吟诗弹琴相娱。因为实在舒服,所以直到入夜之后大家仍然留恋不去,此际,无数莲花静悄悄盛放,荷丛的密林间香气愈加炽烈,让袁宏道不由感叹“殆非人境”——简直不像是处身在世间!
实际上,西湖、南湖这样的公共水域,如果地方官以及乡绅富有公益精神,也都会着意在湖中广植莲荷,因此,夏日划船到水上赏荷,便成了一种流行的消暑方式,继而发展为一项重要民俗。由此,到明清时代,江南地区甚至出现了一个无比美好的新节日,每年阴历的六月二十四日被定为“荷花生日”,雅称“荷诞日”,这一天,男女老幼都要乘船观赏莲花,同时借着碧波清风纳凉。阴历六月是荷花最盛的时节,同时莲蓬结实,菱藕上市,这个月份便获得了“荷月”的美名。
据金寄水、周沙尘所著《王府生活实录》一书记载,清代乾隆初年,信郡王福晋(金寄水的六世祖母)雅好词章,从南方请来一位女画家“冷吟居士”,这位女画家把苏州人过荷花生日的风俗介绍给福晋,于是北京的睿王府也引进了这一节日。睿王府内虽无荷塘,但在荷诞日的当天,各个殿堂门外都要摆设红白莲花一盆,室内的花瓶中也要插上莲花与莲叶。这一天所用的餐具均为特制,无一不具莲荷造型,肴馔也全部扣合主题,如荷叶鸡、莲子羹、莲子糕、荷叶粥等等。
为了对付酷热天气,发明出一个荷花生日,用莲花与荷叶的清气来镇凉心境,先人在美化生活方面真是自成套路。 莲荷绝非只有观赏性,相反它是一种重要的经济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