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飞到白云上面

刘继荣

一个人意识到父母之恩，就是这个人成年之时。一个人意识到父母之恩，就是这个人能肩负责任之时。第一次为人子女，我们都很青涩。

血缘亲情，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此生为家人，就是所有的人都抛弃你，但我不会离开你。即使相顾无言，青春叛逆，仍是一生一世的父母子女。

生命最大的残酷——我只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你们的子女。当我懂得你们时，你们已经老了呀！第一次为人子女，让我们彼此关照，用爱相处，用情相助。

周五放学，儿子兴冲冲地攀住我的肩：“下个月科技馆有航模表演，我们一起去吧！”

我婉言拒绝：“这样的事，你最好与同龄朋友分享。”他有些为难：“可是，我还没找到这样的人。”

这时，我的心里开始隐隐有种不安：儿子越来越依恋我，越来越孤寂，我成为他唯一的朋友。不，我必须让他学会与同龄的孩子交朋友。

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星期一，儿子乐不可支，告诉我班里的新鲜事。

这天早晨，在走廊转弯处，有个黑黑瘦瘦的男生拦住儿子，嘴里叽里咕噜，说的仿佛是外星语言。上课时，老师领着那个男生进来了，说：“他叫萧强，来自西部，不会讲普通话，请大家多多帮助他。”

儿子笑着对我说：“我们同学都叫他‘小强！”

“小强”是蟑螂的名字，是个令人发笑的形象。

然而，儿子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从那天起，小强像个缠人的小孩，彻底黏上了儿子。

小强坚信，儿子是地球上唯一能破译他语言的人。课间，小强邀儿子去吊单杠；晚上，小强还意犹未尽地打电话。

不久，小强的普通话水平突飞猛进，儿子口中也常常不由自主地冒出几句西部方言，惹得老师和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儿子放学回家时，跟我提起这件事，一脸沮丧。我安慰道：“多懂一门方言也不错呀！”

后来，儿子开始采取疏远策略。这一天放学时，儿子借口要做值日，叫小强先走，小强这老实孩子立即提起拖把就来帮忙。儿子只好支支吾吾地说：“等会儿我还要去买书，你先走吧！”

没想到，小强竟惊喜地说早就想去书店了。无计可施的儿子只好一咬牙，改口说要去操场打篮球。

没想到，小强兴奋地跳起来：“好呀，好呀，咱们一起去！”

无可奈何地打扫完卫生后，儿子不情不愿地领着小强上了场。几分钟后，这其貌不扬的男生就引起了众人的尖叫，他运球、过人、投篮，几乎无人能挡。

儿子眉飞色舞地继续说：“妈妈，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投篮的姿势像极了科比！”

我微笑地看着他：“那挺好的，你不是一直想跟篮球明星科比做朋友吗？现在你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哦！”

儿子开心地笑着，转身从饭桌边跑开。

不久，年级统考成绩下来了，小强排名第二。晚上，儿子高兴地向我发出感慨：“诸葛军师重生，也只能如此吧，因为第一要让给刘备嘛！”他又美滋滋地说：“如果他再拥有关羽的品质，就可以做我的好朋友了！”

我问：“人家这么优秀，做你朋友的话，对你有什么要求吗？”

他笑道：“教会他普通话就足够了！”

春天来了。一天，参加学校组织的郊游回来后，儿子异常懊恼地说，从此以后不再与小强做好朋友了，已决定将他拉入黑名单。

原来今天春游的时候，他们俩结伴跑向一幢木屋，想去跟门前的一只小牛犊玩。忽然，门后蹿出一条狂吠的牧羊犬。小强扔下儿子，箭一般地逃掉了；儿子则被吓傻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原来，它是拴着链子的。远处的小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儿子气恼得不再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关键时刻，他根本不是什么关羽，是兔子！”儿子无比伤心地说。

我一边慢慢削着苹果，一边对他说：“这不怪他，遇险逃跑是人的本能，其实小强也是普通人。”

儿子情绪激烈地反驳：“不，他根本没拿我当朋友！”我一惊，刀锋一偏，碰破了手指。儿子赶紧去拿创可贴，我伸出手指叫道：“如果拿我当朋友的话，快来与我歃血为盟！”

他哭笑不得，大声抗议：“这不公平！”

“你也知道这不公平？”我叹道，“你只是无意中教会他普通话，却奢望人家为你挡牧羊犬！”

儿子当即怔住，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无论如何，我不想有一个见到危险与困难就立即扔下我自己逃跑的朋友！”

接下来的一周，儿子的“每日播报”中止了，他变得一声不响。星期四，他回来得很晚，看上去心事重重。我陪着他默默地坐了很久，他终于开口。

郊游回来的第二天，小强仍等他一起回家，他们谁也没说话。过马路时，小强的神情有些恍惚，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忽然就一头倒在地上。看着那副剧烈抽搐的身体，惊恐的儿子再次被吓傻了。这时，一位路人拨打了急救电话。很快，车来了，医生们将小强抬了上去。

第二天，第三天，小强都没有来上学。一直等到星期四，他终于回来，看上去精神很好。

放学时，小强告诉儿子，他的家族有一种遗传病，常常会发作，但也会很快恢复。最后，他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儿子：“我们……还能做好朋友吗？”

讲到这里，儿子忍不住哽咽起来：“我哪里配做他的朋友，在他发病时，我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挣扎……”

我轻轻拥住他：“这不怪你，你当时吓坏了，所以不知道该怎样帮他。我们每个人的力量与知识都是有限的。但是如果你拒绝他，就真的错了！”

就这样，他们又像从前一样形影不离了。

航模表演的日子終于到了，儿子正准备叫小强，却接到了他的电话。放下听筒，儿子笑得在沙发上打滚儿：“他以为我还不知道今天的事，居然神秘兮兮地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儿子建议我也去，我们三个人坐车去了科技馆，却发现那里冷冷清清。小强指着通知单：“表演取消了，我是昨天听说的。”

儿子失望至极，追打着小强：“原来你早就知道！”

小强边躲边喊：“我也很难过，可想到你会伤心，我就把我的压岁钱全带来了，请你去肯德基吃炸鸡，去玩跑跑卡丁车，去放风筝……”

儿子先我一步跑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不要紧，不要紧，吃肯德基容易长成汉堡脸。卡丁车、风筝，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小强仍然呆呆地站着，没有回应，我的心也开始往下坠。

儿子忽然大叫：“航模表演开始啦！”他张开双臂，在小强的身边飞：俯冲、旋转、翻跟头。他大汗淋漓，拼命地飞着，一圈，又一圈……

终于，小强也跳起来，像儿子那样举起手臂，跟他一起飞。

天如青瓷，轻风微醺，大团大团的白云涌起。他们又笑又叫，我的心，如溶化的巧克力。如果不能飞到白云上面，那就在白云下面飞吧。就算不能飞得很高很高，他们也能飞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