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责任:社区干部“诉苦”的叙事实践研究

2021-06-30 06:35:40
社会工作 2021年2期
关键词:干部基层社区

芦 恒

一、问题的提出

20世纪90年代以降,东北、西北地区在内的老工业基地随着国有企业改制的深化,出现了成片老旧小区。这些社区由于企业办社会功能的消解,陷入房屋年久失修、物业弃管等诸多困境。同时由于以前重工业企业招工多、工伤多的特殊性导致企业改制后家属区出现了下岗工人多、老人多、残疾人多的“三多”特征。再就业、低保、社会救助、养老、疫情防控等诸多工作,由此给当地社区居委会的基层管理工作带来诸多治理困境。因此,这些“三多社区”的社区干部在长年累月的基层工作中往往会有抱怨、焦躁、心理落差等消极情绪,进而对社区的空间和社区主体产生较为负面的认知。一方面,社区干部将所在的低收入社区表述为“边缘地区”,也将“不思进取”作为当地居民长期处于低收入状态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对于媒体将低收入社区污名化为脏乱差、治安混乱社区的做法,社区干部自身也表示认同。近几年,基层社区治理体系创新体系以及社会治理共同体建设日益受到重视,社区干部队伍建设成为重要内容。其中加强社区干部专业化水平是核心内容。但是除了外在的网格化治理、社区公众号、便民服务二维码等技术层面之外,社区干部自身主观心理和职业道德素质的专业化提升等内容的受重视程度有待提高,导致部分社区干部产生抱怨和夸大社区困境等“诉苦”现象,相伴生的是社区治理内生动力不足,政策与社区现实不相匹配等困境。然而,一个重要的契机让笔者重新重视社区干部的治理经验和职业道德等主观素质提升的重要性。

2018年,民政部为了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关于社区治理的重要论述,大力推进福建军门社区工作法,向全国征集了100个优秀社区工作法,倡导全国社区积极提炼各具特色、百花齐放的社区工作法,持续提升城市社区治理工作整体水平①《民政部办公厅关于公布优秀社区工作法遴选结果的通知》,民政部网站,http://mzzt.mca.gov.cn/article/zt_yxsqgzf/tzwj/201812/20181200013559.shtml.。城市老旧社区在此次公布的社区名单中占较大比例。这启示笔者认识到老旧小区的背后蕴藏着强大的内生动力,基层社区干部实际上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小巷总理”,他们是深化基层社区治理创新的重要宝藏。

老旧小区社会工作介入的重点不仅是链接资源帮助社区解决物业弃管、居民就业等问题,也应系统总结社区干部基层治理经验。由此产生以下思考:“诉苦”是否是基层社区干部的全部真实叙事内容?基层社区干部面对“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的巨大治理压力时,什么因素使得他们“咬牙坚持下来”进行应对,最后形成优秀社区工作法?这种问题意识促使笔者以“叙事”作为切入点,既不无视基层社区干部自身的“压力叙事”,又不完全用“英雄式”叙事过度神化当事人,而要走进其“真实”世界,作为回顾生命历程的同行者。因此,社会工作中强调一起总结经验的“叙事实践”成为比较适合的角度和方法,可以重新塑造普通社区干部自身的经验叙事,激活基层社区的治理传统,同时将地方性知识和规范性知识相结合,形成中国特色基层社区社会工作服务体系。

二、叙事实践助力社区干部重塑治理经验

近10年来,政府日益重视基层社区治理科学化和现代化建设,尤其认识到总结基层党建、基层社区治理等经验的重要性,从基层社会的角度挖掘中国发展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换言之,政府积极提炼基层社会治理经验的做法,标志着从以前的“问题视角”转换为“优势视角”,重新发现我国悠久的传统文化、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主义文化以及改革开放以来的改革创新文化中的国家治理传统和元素。特别是在十九届四中全会强调社会治理共同体建设以来,民政部积极推动社区治理的区域经验总结工作。但是,经验总结工作并非“随手摘桃”般容易。对于基层社区干部而言,他们作为“日理万机”的“小巷总理”,鲜有精力总结和整理自己的治理经验,也似乎喜欢采用“诉苦”的方式来向上级领导、专家学者等外来听者诉说开展工作的困难之处,抱怨基层在物质资源分配和组织资源动员等方面存在的不足之处。但事实上,社区干部的“诉苦”本身具有复杂性,需要对其进行严谨分析和介入。

近几年,学界开始关注日常生活中“诉苦”背后正向的自反性意义,拓展了基层社会研究的内涵与外延。例如,有学者聚焦于脱贫攻坚中驻村干部的“诉苦”叙事,认为“诉苦”体现的是脱贫攻坚工作中所面临的“结构”“能力”“身心”之苦,具有“以苦为乐”的正功能和“以苦为苦”的负功能。驻村干部急切渴望个体辛勤的基层工作能最大限度被外界认识(方菲、吴志华,2020)。朱敏等人强调打工者的“诉苦”本质在于试图通过对“苦”重新解释,建立积极的社会认同,以平衡社会地位低下的社会形象(朱敏、何潇,2016)。可见,“诉苦”深化了基层社会研究中民众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同理,基层社区干部在领导、专家面前“诉苦”之后,仍然坚持踏实干好工作。笔者访谈的大部分社区居委会主任或书记都是有着10年到20年基层工作经验,期间也不乏诸多抱怨类诉苦,但仍然坚持下来了。甚至即使在新冠肺炎期间,他们仍然挺身而出冲在抗疫第一线。可见,“诉苦”之外还存在被大家忽略的主体能动性。其本身是基层社区干部主体意识和社区地方性知识的集中表现。如果要真正理解他们,须真正尊重他们自身的话语体系。此外,“诉苦”本身附着的一些消极性叙事也是“故意建构”的产物,而非其真实心态的体现。可见,“诉苦”之外还存在被大家忽略的主体能动性。其本身是基层社区干部主体意识和社区地方性知识的集中表现。如果要真正理解他们,须真正尊重他们自身的话语体系。

鉴于此,发轫于20世纪80年代,流行于21世纪初心理学、社会工作等学科的叙事疗法,可以帮助社会工作者在“诉苦”中重新发现基层社区干部的公共责任感、家国情怀等主体性。因为“叙事提供一个框架和意义来帮助人们在更为广阔的社会和文化环境关系中理解自己的角色,使个体的自我或认同在得以发展”(何雪松,2006)。叙事疗法是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两位心理学家迈克尔·怀特(Michael White)和大卫·艾普森(David Epston)开创的一种避开宏观话语权力压制,和治疗师一起重新挖掘自我能动性和意向性的心理疗法。这种创新不仅是发展出一种后现代主义的自反性,还成为一种弱化权力化精英的叙事,激活普通人自我优势和活出更加精彩的新范式。正如迈克尔·怀特自身对叙事疗法的认识,“对我而言,文本类比是说明人照着特殊问题组织生活的第二种描述方法。通过这种类比的镜头,这样的组织可以视为反映了特殊故事或叙事的‘读者’和‘作者’之间的互动。问题的生涯或生活风格成了问题的故事。这种描述打开了探索领域(包括探索产生赋予故事感文本的机制),也鼓励了我,使我提出‘具有富有故事优点的治疗法’”(迈克尔·怀特、大卫·艾普森,2017)。值得注意的是,怀特和艾普森后来注意到“疗法”的称谓常被人诟病为一种案主具有被动性的控制性行为,后来受德勒兹反中心权力的欲望概念的影响,更倾向于使用“叙事实践”(narrative practice),冲破“疗法”一词将案主进行分类和物化的藩篱,强调通过一种文化实践体现出主体的历史性和文化性(李明,2020)。

此外,近10 年来,“叙事疗法”的说法在中国等发展中国家的研究文献中倾向于采用“叙事实践”。同时,“叙事实践”作为一种文化实践,还运用到非洲乡村社区发展之中,激活儿童、青少年等群体叙事的主体性,成为乡村发展的内生动力(李明,2019:37、179)。因此在本文中用“叙事实践”代替略有歧义的“叙事疗法”,大致可以体现出以下几点特征和意义:

1.优势视角的叙事方式有利于发掘基层社会的治理智慧

传统的心理学咨询或者社会工作介入实践,在前提上是将来访案主的人格、情绪、行为等方面视为失调,聚焦于来访者的身心困境。而叙事疗法则试图审视问题标签,重新挖掘案主积极正向的人格、情绪和行为等被忽视的优势。因此,对于基层社区干部而言,应发现其“诉苦”叙事中背后蕴藏着的“克服困难”的治理智慧。其基础在于社区干部面对各类困难时体现出的积极向上的人格,情绪和行为。这种叙事实践可以直接将社区干部平时碎片化的各类优势进行序列化处理,形成结构化的社区治理文化。

2.一起互动的叙事过程有利于恢复基层社区干部的自信心和价值感

传统心理咨询工作的单方面介入路径易于造成两类极端状态:一是专家完全占据主动权,直接分析案主的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案;二是案主尽管占据主动权,但是描述的大部分是抑郁、焦虑、恐惧等消极叙事。而叙事实践强调社会工作者是案主生活叙事的参与者,走进案主的记忆和生活世界,激活案主发现自身正向积极的优势来共同面对和解决问题。正如一个形象的比喻一样,“治疗师不是家长请来‘修理’孩子的‘多动症’的,而是和家长、孩子一起探讨如何面对‘小调皮’的。而且,此处的‘小调皮’不是指孩子,而是对他们所抱怨的问题的拟人化称谓。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传统的治疗关系容易造成的对立情绪,避免心理治疗的误区”(李明,2019)。因此,社会工作者参与治理经验的收集和总结,并非像“录音机”一样全盘收录社区干部的访谈对话,也并非只收好话的“扩音机”,而是和社区干部一起面对和讨论治理中“苦”与“甘”,一起客观分析社区治理过程中客观的感受。更为重要的是社会工作者让其重新认识其人生价值,同时也站在第三方和社会大众的角度,运用资源链接,社区倡导等方式,推广基层社区干部的职业价值和意义。

3.去权力化的叙事效果有利于增强“经验总结”的完整性和真实性

叙事实践强调社会工作者不能以专家的角色来控制案主的主动性,不能压抑案主故事的丰富性,以“同行者”的身份走进原本属于案主自身的真实而广阔的生活世界。因此,与上级下达的“典型模范申报材料”“优秀事迹”“经验总结”等“任务式总结”不同的是,笔者对于基层社区干部采用的叙事实践,不是一味片面收集、加工、甚至“无中生有”地编造优秀经验。叙事的真实性和完整性在最大程度上得以保存,要真实体现基层社区干部认知的消极因素和积极因素的互动作用,最终达到一种动态平衡状态。

三、一起写经验:社区老主任的叙事实践过程

一般而言,尽管基层社区干部会有些许抱怨,其中却不乏积极的人生态度、职业观、社区管理经验等正向叙事。但是这些都并非显而易见,都需要社会工作者采用叙事实践进行挖掘。值得注意的是,对于社区干部开展的叙事过程实际上是该群体拓展思路,找回被自己惯有思维“屏蔽”的另一半真实记忆。该过程如同烹饪要注意“火候”一样,社会工作者不能强迫个案“说假话”,而是既要尊重个案叙事的真实性,又要以“好奇探索”的心态引导对方挖掘自己忽略的(没有说出来)真实记忆和感受。因此,叙事实践实际上是社会工作者与案主一起写经验的建构和分析过程。

(一)个案介入介绍及其“诉苦”内容

笔者团队将基层社区干部的治理经验及其治理叙事作为重要的研究内容,采用叙事实践的方法参与到基层社区干部的叙事过程之中,一起客观看待社区治理过程中的消极和积极的认知和行为,并完整再现基层社区的复杂治理过程。目前陆续有5 名基层社区干部接受了笔者团队的叙事实践介入。其中较为典型的介入案例为作为长春重点棚户区改造的某社区居委会老主任M的叙事介入。M生于1948年,具有20年的国有企业基层管理经验,1983年调入长春市某国企,1997年企业倒闭下岗之后,在批发市场从事1年服装个体经营。长春市于1998年面向原国企管理干部招聘社区管理人员,她通过考核成为居住地新合并社区的社区主任,一直工作到2016年。她经历了下岗再就业、非典、棚户区改造、社区回迁等重大历史阶段,拥有将近20年的老旧社区治理经验。

但是对于这样一个别人看来经验丰富的基层管理干部,她关于棚户区管理的叙事基本上是消极色彩的“诉苦”。大致表现以下几个方面:(1)对本社区的消极定位。对于本社区定位,M常将“三多社区”挂在嘴边,即低保户多、老人多、残疾人多。后来她又补充了流动人口多、刑满释放人员多等表述。最后她总结为“城市的边缘地带”。甚至在时间维度上,她说在新中国成立前这地方原先就是人力车夫、火车站搬运工聚集的“三教九流”之地。(2)对特定居民群体的消极定位。“老年人多”是M在说到该社区工作重点和难点时强调最多的一个表述。她解释道,老年人多的原因在于改革开放前该社区按照“变消费街道为生产街道”的原则大力发展街道经济,积聚50多家中小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这些企业大量招工,将周边的居民、国企职工家属、回城知识青年等群体吸纳到企业中来。当年大量招工进厂的青年工人,如今已进入老年期,这正是本地老龄化程度较高的原因。除了年龄之外,M主要强调这些老人当时入厂时学历较低,素质较差,多数只能在中小企业从事非技术性的一线苦脏累岗位。这些岗位危险性大,工伤概率高,成为导致本地残疾人较多的根本原因,也成为现今社区治理中难以组织和动员的主要原因。此外,在谈及社区老年人当年如何应对下岗大潮时,M再次强调低学历和低能力使得这群人难有抵御社会变革所带来风险的能力。其原话为“真正能跟上改革大潮的几乎没有几个,一是没有能力,二是没有资金投入”①2018年5月25日访谈记录。。可见,居民低成分,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成为导致其消极社区认知的根本原因。(3)社区管理干部新老交替产生的焦虑情绪。如今已经退休的M还是经常过问社区事务。用其话来说就是“除了留念社区之外,主要还是放心不下社区年轻干部,现在的社区居委会做得还不够,距离上级要求相差很远。”原因在于年轻社区干部虽然努力工作,但是与老一代相比‘作风不够’。为此,M既表示出从原有岗位退下来的失落,又对年轻干部放心不下,进而产生担心焦虑的消极情绪。

对于M的态度,不能一味武断地将其做“好与坏”的价值判断,而是要在科学方法的基础上,认识到消极叙事背后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结构性与个体能动性之间的互动作用。宏大叙事对于个体发挥的是约束和形塑的作用,但个体也可以在与其互动中充分发挥主体智慧。因此,笔者在充分尊重M原有的消极认知基础上,尝试运用叙事实践框架与其再次进行多次谈话,引导其一步步客观分析自己对于社区和群体的认识,挖掘其积极的隐喻,外化消极观念,提炼出一些原属于自己的正向认知,进而改写和重塑叙事。

(二)外化对话阶段

叙事实践的第一阶段是外化对话。因为大部分人偏向于将消极结果归因于自己内化的认知或行为等自身原因。因此,叙事实践的第一步即将问题的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分开。“外化对话能让人们体验到自己不是问题。问题本身才是问题,人不是问题”(迈克尔·怀特,2019:1)。如同在劝人时总说“不是自己的错,不要自己扛”。进而言之,将问题外化的关键内容是要发现说话者的“隐喻”,特别是积极的隐喻。隐喻本身是人们创造的特殊词汇,是对生活的特殊理解。特别在对话中社会工作者要善于寻找案主不经意间说出的“隐喻”。在对话刚开始时,M仍然认为老年人多是社区陷入治理困境的主要原因。鉴于此,笔者尝试采用外化对话的方式,将老人的内在属性与社区困境的客观属性分开认识。换言之,老人就是老人,不是造成社区衰败的原因。笔者引导M思考这些老人在年轻当工人时是否对社会有贡献时,她不经意间说出一个“社会功臣”的隐喻,于是打开了话匣子,从积极的角度围绕社区老人列举出许多正向的例子。随即紧紧围绕“社会功臣”一词,让她解释自己提出这种说法的原因。

图1 外化对话流程图

一方面,从老人群体自身客观的行为来理解其历史合理性。M回忆现今社区里的老年居民多为计划经济时代国企和集体企业的工人。20世纪50年代中期,该社区范围内建立市级国有钢铁厂,以其为中心逐渐开办若干配套的集体工厂,招募大量青壮年为工人,后来在70年代末又招收大量回城知青,周边形成成片工人生活区。如今该社区老年居民大部分为当时的工人。而这些工人为城市工业化做出重要贡献,其中不乏国企管理干部下岗后又进入社区居委会,从事社会管理工作。所以M还是肯定这些老年居民的历史作用。当笔者问及这些老人具体做了哪些积极行动时,她又列举了一些社区能人。例如一位老人退休后成立托儿所,为社区解决儿童照顾问题。还有一位老人在知青时期曾经是懂中医的农村赤脚医生,搬到该小区后,坚持义务为社区老年人看病送药。

另一方面,从老人拓展到助老特色社区叙事。M强调正是因为他们是“功臣”,她任职社区居委会时曾将老年服务作为社区工作的特色而力推。由此该社区于2004 年被区政府评为“助老特色社区”。这是她许久没有提及的内容,但当她意识到并说出本社区曾经还有这一荣誉时,眼睛一亮,立即来了精神,紧接着罗列出“助老特色社区”方方面面:(1)建立老年人档案,涉及工作信息、退休金信息、困难原因等内容;(2)组织老年人成立秧歌队、合唱队等文娱组织;(3)社区居委会在2010年集中为社区集体企业下岗工人办理退休手续,使居民普遍认为社区是一个大家庭,有集体的温暖;(4)社区居委会平时组织老年人开展各类户外活动,如建党节组织退休党员庆祝党的生日,制作录像光碟送给退休党员,极大提升退休党员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以上正向的内容均来自M自己创造的“社会功臣”隐喻。“功臣”是指对社会有特殊和突出贡献的人。至少说明M原先对于老年人的消极认识背后不是针对居民本身,而是一种发泄。因此,正向隐喻挖掘的是案主自身认知的优势视角,是潜在的一种积极体验。这种积极隐喻也体现M 对于自己从1998年以来从事社区工作的一种回顾和肯定。毕竟对社区工作的完全否定,也等同于否定自己下岗再就业的合理性。因此,她在正向赞扬社区老年人做出积极贡献的同时,将重点转向对于助老特色社区的正向叙述。她逐渐将社区衰败的客观事实与社区居民的自身素质,以及社区居委会治理行为之间进行剥离,为下一步引导其深入梳理自己社区管理经验奠定基础。

(三)改写对话阶段

如前所述,通过对M进行问题外化之后,打开其主动思考自身价值和优势的叙事通道,所叙述的范围越来越宽。接下来到了改写对话阶段。“改写对话要求来访者继续扩展他们生活中的故事,重新讲述这些故事,同时咨询师还会帮助来访者察觉那些曾经被忽视,却又非常有意义的事件和经历。这些事件和经历被看作‘特殊事件’或是‘例外’”(迈克尔·怀特,2019:49)。笔者接着外化对话阶段中提及的“助老特色社区”话题,继续往下深挖打造助老社区品牌的契机。M反复提及下岗工人自办社区老年公寓的事迹,成为该社区的“例外事件”。以前她常将“三多社区”挂在嘴边,即下岗职工多、老人多、残疾人多。特别是居民下岗后缺乏魄力难以适应新生活。但是在笔者的引导之下,她说出与原先评价相反的例外事件。下岗女工高某自筹资金在社区租房建立小型养老公寓,特别是无条件安排癌症老人和服刑人员老年家属,后来名声大振,受到各级政府的重视。高某因此被区政府评为“巾帼女强人”,所在社区被上级评为“老龄工作达标社区”,后被区政府打造成敬老院、社区、卫生院三位一体的特色社区。M对此也说出一个新的评价:“有些社区的居民面对下岗浪潮仍然有‘胆识’,各个行业都想亲自体验和创业”。显然这是“例外事件”所起到的积极效果。

“例外事件”是改写对话的起点。“咨询师通过提问题,鼓励来访者回顾他们的生活经历,开阔来访者的思维,锻炼其想象力,让来访者重新讲述一条新故事线(期望故事),发展故事情节,赋予这些生活经历更多的意义”(迈克尔·怀特,2019:49-50)。因此,叙事实践接下来的一步是帮助主任厘清社区的客观治理成就与其自身的国企管理经验之间的内在联系。M 曾经提及在国企车间工作将近16 年。这一经历在社区鲜为人知,就连她自己也很少提及这段经历。于是笔者以此为线索重新开辟一条故事线,拓展故事情节。M于1981年调至长春市某国企,直到1997年该厂破产下岗,期间任10年车间主任。因为主任重新评价了国企下岗职工,笔者随即将话题聚焦于国企经历的积极作用方面,将社区治理的积极效果与主任国企管理经历相结合,从历史的连续性角度进一步拓宽叙事的深度和广度。

进入21世纪以后,国内掀起深入开展社区建设的热潮,新合并组建的社区居委会承担了大量政府职能和责任,特别需要基层管理精英参与管理,满足居民日益多元化的需求。而国企经历的基层社区干部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独特优势,符合新时代要求。因此,笔者在M提及下岗女工开办养老院助力打造养老特色社区之后,便立即转向指出这与她的管理经历密不可分,随即引导其思考社区管理经验有哪些方面与自身以前的国企经历存在相关性。M刚开始比较惊讶,从来没想过将自己国企的经历和社区管理经验联系在一起。但她沉思片刻之后,便点头确实国企经历在社区管理中发挥很大作用。她反复强调在国企车间形成“下基层”工作方法,即,提倡干部在聊天中了解基层工人的需要,要和群众打成一片,在管理上就能使群众心服口服,提升公信力和号召力。M在1998年刚从事社区管理工作时,虽然具体工作不同于车间,但仍然按照下基层思路做了一些工作。M列举了一些社区走访工作:走访辖区党员,让党员协助社区管理的准备工作;走访派出所户籍员,了解群众基本信息;走访辖区内效益好的企业,以争取资源支持;走访居民小组长和支持社区工作的积极分子;走访居民,了解每户居民的基本情况。可见,深入车间积累的沟通经验在其进入社区工作后仍然被保留了下来。在单位制时期,国企的车间主任虽然担任领导工作,但仍然会深入车间和普通劳动者一起参加生产,指导生产。而这种深入群众、共同生产的姿态,使国企的思想政治工作和基层管理工作更加容易做得更深更细。对于单位制解体后的社区,尽管人员的流动性增强、矛盾增多、风险增大,下基层的经验仍然为社区基层管理工作提供了许多便利。M多次提及自己是“活电脑”,对辖区内的居民和特殊群体的情况都非常了解,得益于长期形成的走访基层的经验。尤其在面对做低保评估的时候,入户经验可以帮助识别低保对象的真实需要,有效抵制一些钻空子行为。另外,入户经验可以帮助及时掌握家庭结构的变化,实现了低保的动态监管。因此,她在谈话中反复强调有着国企干部经历的社区干部不同于“文革”时期农民出身的老居委会干部。她不是蔑视农民,更主要的是强调国企管理经验所具有的系统性和科学性,对其特殊的国企管理经验赋予正向意义。这也帮助其从新的角度重新审视底层社区的治理之道。

总之,通过引导社区主任说出关于下岗职工消极认同截然相反的“特殊例外”,启发她看到其治理社区的积极成就,并开启一个全新话题,引导其思考自己的国企经历与基层社区管理经验之间的内在联系。这是她从未思考过的领域,笔者的追问促使她将被忽略的国企管理的碎片化记忆串联成一个连贯故事,深入厘清自己的管理经验,形成与以前消极评价完全不一致的叙事风格。从而为下一步促使其进一步完善和丰富记忆长河中的人物和事件奠定重要基础。

(四)回溯对话阶段

叙事实践在改写对话引导案主进入新的故事框架之后,就进入了“回溯对话”阶段。这一阶段强调“不是被动地回忆过去,而是有目的地回溯一个人与其生命中的重要人物的关系,回溯这些重要人物对自己当前生活、自我认同的关系,以及对自己将来的影响”(迈克尔·怀特,2019:113)。鉴于此,笔者在M兴奋地道出国企经历的重要作用之后,紧接着询问其是否改变之前关于居民的消极印象。M在这一次询问之后开始转变以前的消极态度,准确说出了下岗居民中对她影响较大的几位特殊人物。首先提及的是下岗后自食其力的孟某。他在2000年从钢厂下岗后就将自己家改造成食杂店,后来又自学理发,最后开浴池。M用“有胆识”这一特殊词汇形容孟某自我创业的闯劲和韧劲。她解释说“有胆识”是指孟某面对各种陌生行业,无论是创业成功或失败,都能够亲身尝试和体验。紧接着她反复强调最为佩服的人就是创办老年公寓的下岗女工高某,认为此人首先是“敢于”自主创业,能看到老龄化社会养老产业的大好趋势,后来在街道办事处和社区居委会的协调下,成立社区敬老院。在成立初期,很多人对敬老院不太了解,经过多方面宣传,敬老院入住人数增加,后来影响扩大后,副省长也来参观看望老人。其中,最让M佩服的就是高某无私奉献的服务精神。高某经常亲自开车去接来入住的老人。让人感动的,如,且还有更老社区主任刘某的爱人工伤去世,她本人无人照顾,后来高某无条件地将老人免费安排到敬老院入住。社区居民于某两个儿子都在服刑,其本人生活不能自理,M给高某打电话谈及是否能照顾老人直到儿子服刑结束时,高某爽快答应。此时她用“一名共产党员无私奉献的情怀”来描述高某照顾于某的行为。高某还称呼敬老院老人为“老爹老妈”,对老人关怀备至,同时根据老人爱好,设立棋牌室,成立秧歌队和合唱队。每逢节假日,社区的老党员都和老人一起搞活动。最后敬老院的功能从仅照顾老人扩大到老年康复和社区公共空间。为此被区政府评为“敬老院、社区居委会、社区卫生院”三位一体社区。后来敬老院影响扩大,就连外省市的老人也慕名入住。

此外,M之前提及曾经对于社区管理干部新老交替问题产生出焦虑情绪。鉴于此,笔者还特意询问她是否有满意的“徒弟”时,她一下子就说出了接她班的现任社区居委会书记于某。于某生于70年代后期。M认为她这一代仍然任劳任怨踏实肯干,并列举她在当其副手时主动凌晨排查社区漏水隐患等令人感动的事情。此外,M得知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间,于某在一线同时指挥所管辖区内回迁社区和商品房小区的出色表现时,便有后生可畏的感叹,露出对新一代基层社区干部表示放心的欣慰笑容。

可见,回溯阶段逐渐修正了M对于社区居民素质差懒散的认同,继而促使她认为正是有了居民自救和创业,社区才有今天的安定有序。同时,通过让她赞美于某踏实敬业和身先士卒的事迹之后,用具体“例外事实”消解了她对新一代社区干部的误解和担忧。可见,通过回溯重要人物使普通的居民以及身边的新一代社区干部的主体性和抗逆性,与M的价值观重新建立了联系。换言之,她的社区治理的理念与方法,光靠在国企积累的管理经验是不够的,还要在众多诸如下岗居民创业和社会服务探索中,以及新一代社区干部踏实工作的影响和互动之下才能形成。在此背景下,普通下岗居民主动回应危机的形象,以及新一代社区干部“承人之志”的形象,逐渐鲜活起来,而不是“自强不息”“后继有人”等抽象口号背后的抽象模糊的客体。而这些鲜活的各类形象又是出自社区管理者“主动”表达出来的,而非“杜撰”而成。因为M是将居民的主体性放入到与其主体性的互动之中来进行展现的,能让研究者进一步深入挖掘共享共治的具体机制。

(五)界定仪式阶段

M开启新的故事和叙述方向之后,叙事实践到了“夯实”前期成果的“界定仪式”(definitional ceremonies)阶段。其内容是指选择一些外部见证人,“这些见证人会根据某种特定的方式进行回应,认可、重述来访者的故事”(迈克尔·怀特,2019:147)。因此,笔者特意请来了一位做伦理学研究的哲学系教授,一起作为外部的见证者,共同完成对M的界定仪式。

1.选择外部见证人和当事人复述

之所以选择伦理学教授来作为外部见证人,是因为她之前关注国企劳动伦理的形成与变迁。她可以更加看清M背后所结构化的国企单位社会伦理的本质。然后笔者在伦理学教授在场的情况下,引导M重新复述国企管理经历和社区管理经历。

2.外部见证人复述吸引之处

在M 复述之后,伦理学教授谈到吸引她的地方是老主任“甘愿做18 年基层管理工作”的坚持行为。教授的第一感觉是基层社区干部的真实生活完全颠覆了以前的认知,她一直认为基层社区主任或书记是公务员或者事业编制,但听完后对其体制外身份非常吃惊,也感慨基层社区干部的不容易,特别是复杂而又精细化管理所要求付出与坚持,更是让她叹服。随后她从伦理学角度提出一个疑问,即为什么基层社区干部工资低,又没有“体制内身份”,却可以坚持做下去?是什么伦理价值支撑着他们?面对伦理学教授的疑问,M用“良心活”这个隐喻来做出回应。她说做基层社区工作就是良心活,不是因为工资低就要放弃。特别是她总觉得对于曾经都是国企单位职工的下岗居民,为他们服务是尽自己的本分。因此她认为当了社区主任以后也应该继续保持国企管理干部的“风范”。可见,一方面,被她称为“风范”的单位时期的家国情怀成为其坚持为居民服务的价值动力;另一方面,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使其同情同为单位人的下岗居民,仍然是一种“单位认同”作为她坚持做基层社区工作的价值动力。叙事实践通过旁观者的复述和提问更加挖掘出M背后的单位人认同感和公共责任感,促进其进一步认识自己坚持基层工作的合理性和特殊意义。

3.当事人的再次复述

关于伦理学教授的“为什么要坚持”的疑问,M反复强调社区干部应该继续保持国企单位管理干部的“风范”。所以,笔者就接着引导其继续回忆具体的案例来解释这种隐喻。对于国企时期形成的基层走访经验,她表示确实对于社区治理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她提到在2006年计生入户走访时协助派出所破获一起交通肇事案,后来还协助派出所户籍员破获一起摩托车盗窃案。基层走访的工作方法塑造了社区内部和谐稳定的环境。另外她还提及一个案例。社区居民颜某在办理低保时出具的医院诊断是肺结核,谎称孩子在上学,按照证明要求符合条件办理了低保。后来遭到邻居举报,M通过入户和调查发现两口子都有劳动能力,两个儿子也都已经在工作,颜某的诊断是别人代为检查的。于是她果断向上级反映停发颜某的低保,维护了低保制度的公平性。因此,她用协助警察办案和处理低保等事例,进一步强调基层社区管理干部应有的“风范”在于延续和落实原来单位制时期“下基层了解民情”的工作作风。同时也让其对于单位认同和公共责任感有了清晰的认识,并以此将社区中的各类杂事进行系统梳理,最终借助单位管理经验的回忆,将单位经历和社区经历进行有机结合。

四、结论与讨论

20世纪90年代以来,农村贫困逐渐被政府和学界重视,并提到全局性的战略地位。在三农问题、新农村建设,再到精准扶贫、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等话语体系下,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绿耕模式”“巢状市场”等反贫困社会工作模式。相比之下,对于城市老旧社区的社会工作却似乎尚未形成一个固定模式。因为城市贫困本身是隐藏在城市基层社区治理话语之中。下岗职工的就业与救助问题随即也被纳入城市社区治理之中。这样的处理具有合理性,除下岗职工的贫困和社会保障实际上只是城市基层社区治理,还涉及社区组织建设、社区自治、社区主体共建共治共享的等内容。但是从社会工作角度来看,在社会治理共同体营造过程中,基层社区干部的主观认知水平提升同样不能被忽视。因此,善于抽丝剥茧的“叙事实践”视角对于加强基层社区干部队伍建设以及社区治理创新而言尤为重要。这种“叙事实践”首先应该是一种将城市单位治理转型背景和社区治理有机结合在一起的历史维度。由于笔者所在团队长期立足于东北老工业基地社区治理,具有单位社会研究的学术传统,故尝试将单位体社会研究与社会工作相结合,并在优势视角理论的指导下,深入挖掘转型背景下老旧社区背后隐藏着的各种单位传统,最后转换为开展社会工作可以利用的“优势”。

在与无数老旧社区管理干部打交道的经验基础上,发现大多数社区老主任或书记以前是国有企业中下层管理干部,有着丰富的国企基层管理经验。但是,他们对自身的国企管理经验重视不够,甚至是“视而不见”,不认为平时的工作方法与国企工作存在联系。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老主任”经常对社区存在消极认知,形成诉苦叙事。为此,笔者团队运用“叙事实践”框架对一个典型的社区老主任进行介入,在外化对话、改写对话、回溯对话、界定仪式等四个阶段,引导她说出被自己所忽视的真实故事,由此打开一个新世界,深入思考单位体制的文化和价值意义,逐渐将其消极认知转换为积极认知。此类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实践。

因此,“叙事实践”也给城市社区社会工作带来重要启示。具体而言,文化实践在社区社会工作中十分重要。社区社会工作并非简单针对社区进行资源链接,也并非简单针对社区的老年人、儿童开展文娱活动,而在于激活社区主体的积极认知和本土性知识而拓展的文化实践,其本质在于更新基层社区的消极诉苦文化,促使包括社区管理者、老党员等在内的每一个社区成员都能认识到其自身丰富的人生意义和价值,从而找回社会责任心,保持“初心犹在”的状态。对于社会工作者介入的专业性来说,不同于口述史常陷入“非中立性”的伦理困境,叙事实践的初衷正是要克服个体价值偏袒的“非中立性”,力图让个体说出原本属于自己却被忽视的“故事”来展现个体真实的“整体性”。这种方法改变了以往基层居民被曲解的消极叙事,重新激活自身和他人被宏大结构所掩盖的“优势”,以新的叙事视角来看待和处理与社区其他主体的关系。因此,这种叙事实践并非让社区主体“造假编新故事”,而是促使个体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发掘被自己隐藏的“优势”。同时,此类文化实践重视提升居民个人能力,培养居民积极的人生态度,以提升居民幸福感,实现人与环境的双向改变。这种内生性动力正是城市反贫困工作的核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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