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执 图/枕上浊酒
张博文紧紧地攥着这根玉簪,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将她深深记住,连她走路扬起的风都不曾忘记过。
血色、冲天的火光、高楼倾塌、兵革摩擦、贯耳的惨叫……还有那一声凄厉的——
“阿春!”
“啊!”
瘦小的姑娘猛地从床铺之上坐起,头上冷汗淋漓,脸上惊慌失措,眼眶格外的红,似乎有泪混杂着汗水落下。
床榻旁跪卧一男子,男子闻姑娘之声,立即惊醒,起身安慰她,“阿难?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还是一样的场景吗?”
“嗯……”阿难把腿屈起,把头埋在腿间,让男子看不清她的神色,“是的,一样的场景,阿文,我好难受……”
“嗯嗯……乖……没事的啊……”阿文轻轻地拍着阿难的背,继续讲着他早已重复上千次的阿难的病因,“我们是逃兵役出来的,从宁朔逃出来后,恰好就是金兵南下,攻破徐国国都南平,金兵烧了南平城,冲天的火光烧死了整座城的人,你正巧见了,被吓着了……”
阿文每一次的话都说的一模一样,仿佛早已背记在心里千遍,他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怀里的小姑娘睡着,他才缓缓把阿难放下,让她在床上躺好,帮她掖好被角,自己也隔着被子躺在她的身边。
阿文怔怔地看着阿难的侧脸,直到天光破晓,他忽的叹了一口气,他说,“阿难,我爱你。”
窗外晨露方结,细小的露珠沿着叶的脉络流下,悄悄落在了铁甲乌衣的将军身上,将军纵马而来,带着一身久经不散的尘土气息,一进门便惊扰了掌柜处打盹儿的店小二。
小二见来人极贵,手忙脚乱爬出柜台,跌落在地上,摔了老大一跤,他正欲与将军磕头,却被将军伸手制住,“不必多礼。吾等来此不欲惊扰此地之客,还有多少客房,尽数包给吾等便好。”
小二立即将柜台上空余的客房牌子递给将军,细细地为将军说明每间客房的大致情况,便窝进柜台,悄悄地望着那将军。
将军走出了客栈,从外头的马车处跪迎了一名少儿郎,儿郎矜贵,被将军搀扶着入了那最好的客房,而后将军出门,将门外的将士三三两两安顿好。
待一切落定,小二悄悄地从柜台处探出头来,递给将军一盏清酒,“小店只有这些,还望将军不要嫌弃,晨间清冷,暖暖身子罢。”
那杯中的酒如此之清,还带着些晨间的气息,窗外有桂花沫儿脱了枝头随风落在酒里,将军忽愣住了。
那也是一个这样的清晨,骄纵的姑娘从树下挖出了一坛桂花酒,倒了一盏递给他,桂花也落了,落在酒里,新花配旧酒,美人伴英雄。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一段佳话。
“将军?可是嫌弃……”
小二刚一出声,将军便将酒盏接过,他爽朗大笑,“怀集心领好意!”
说罢,一口将酒吟毕,转身大步离开。
怀集啊……
当今东平侯并怀远将军卫琅,字怀集。
阿文从客房下来之时,客栈的店小二正意气风发,脚踏长桌,舌灿莲花。
“怎的了?”阿文在角落处寻了个位置,悄悄问旁边的客人。
那客人刚来,似乎也不太清楚,只让阿文瞧着那店小二,看看多听一会儿能不能听出些门道来。
店小二似乎正在说那怀远将军卫琅的故事,这句正巧说道,“将军十二之时,从父出征,斩呼兰王座下十二狼虎将!”
“怀远将军,的确少年英才。”那客忍不住评他。
可阿文似乎心有不忿,“他不过是仗着祖宗荫蔽罢了,若是寒门子,不到百夫长怎能随卫候征呼兰?若他不是卫候子,怎能劳卫家军为他保驾护航,让他杀入呼兰金刚阵,斩杀十二狼虎?”
下头在讲,上头小二也在讲,“卫怀集十二出征,边关三年风沙,终平呼兰,那日卫候归京,先皇带着朝臣、后妃、宗室与皇子公主在宣武门相迎,那先皇最受宠的公主,列马在宣武门前,那小公主扬言,要见见那少年英才的小将军,与其赛马,看孰胜孰败。”
“那后来呢!”有客好奇地问。
“客勿急,待小的慢慢道来……”小二神秘一笑,卖了一个关子。
阿文怔怔听着小二讲着,眼前似乎也出现了一个骄纵肆意的姑娘,他届时匍匐在门侧,连登上城墙的机会都没有,但他却可以看她很近,看她的恣意笑容。
她挑衅了徐国千百年来一出的英才,那英才却不恼,驾马上前,让她一马身与她赛马。
怎么可以与她相争呢?
阿文的手忽的攥紧,若他是他……若他是他……必定要将她捧在手心里,哪怕是她要他的头颅,他也不会犹豫,剖了便用金盘为她呈上。
“……卫将军千年难遇!怎会输给一介女流?哪怕与她相让良多,卫将军也轻而易举地胜了公主!”小二正巧讲到了赛马结果,他忽的又叹了一声,“可惜啊,那公主便因此,心悦卫将军,甚至在神武大殿上言明,非卫琅不嫁……”
“这不好吗?”有客吆喝,“美人配英雄,将军尚公主,好一段佳话!听说那靖南公主,可是好一位美人呢!”
“确是佳话……”小二幽幽叹息,“奈何靖南公主死于南平大火,金兵烧了南平,也烧死了靖南公主,将军失了公主,身旁无人相伴,好不可怜。”
“你又怎知他可怜?”阿文忽的大声喊道,“他锦衣玉食、功名利禄无一不缺,岂用你一介不名一钱的店家小厮为他可怜?”
这话一出,店小二忽的恼了,将脖子上的汗巾摔在桌面上,“我怎不知,将军今早留宿客栈,午时方走,眼下皆是乌青,走时还问我若瞧见过画上的姑娘行踪请告知他,他必有重谢,那画中姑娘极美,画上落印‘靖南’二字,不是靖南公主还是谁?”
小二话一出,众客极为震惊,小二不曾解释,继续道,“将军一路来对人礼待有加,从将士到百姓妇孺,无一不仁爱善待,仅此,他卫琅便值得我王二麻记挂一生!”
客人们再度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不曾知道,那个活在传说中的将军竟与他们擦肩而过,并且如此平易近人。
阿文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眶红的仿佛要发疯,他紧紧握住身旁客人的手臂,“什么?什么?他来过?”
“阿文你……”阿难此时正巧下来,她看阿文下去买吃食老久未归,便有些担心下来看看,可正巧一出声,她便被阿文死死地拽住。
阿文那充血的眼眶,仿佛要吃人一般。
他嘶哑地喊道,“我们快走!”
说完,便拖着阿难疯一般地往外冲。
众位客人看见阿文这般,都很诧异,店小二更是多看了那奔走的男女几眼,那姑娘虽浑身灰扑扑的,但难掩容色姝丽,那男子虽狼狈,但不难看出他从不事农桑。
“那姑娘倒是好颜色……”有客人喃喃道。
店小二忽的从长桌上摔了下来,外头也有水土不服的将士从茅厕里出来,正欲上马追逐将军,抬眼正望向阿难。
“那是……”店小二和将士同时喃喃说道,“靖南公主啊!”
“快去禀报将军!”
夜间露重,马车疾驰在山道上,溅起的泥水三丈高,甚至洒满了那驾车的马夫,可那马夫还嫌不够,长鞭一扬,打在疾驰的骏马上。
阿难一个人躺在马车内,马车内垫了厚厚的褥子。
说到底,阿文对她是真的好,不忍她受一点苦,可她总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那些奇怪。
月色清朗,她似乎依稀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和一个男子在高高的屋顶上喝酒,那男子说姑娘家不能吃冷酒,于是将酒盏捂在怀里,捂热了再递给她。
那日好像是中秋,她说宴上的月饼冷冷的硬硬的,好看不好吃,于是在厨房里面忙碌了一日做了一盘月饼出来,与他共吃月饼,共赏皓月,后来……
“嘶……”阿难捂住了头,只觉头痛难忍,再也想不起什么。
阿文说这是她娘胎里面带出来的老毛病了,总会梦见想到一些别人的记忆,她是雍州运城刘家村刘仁家的孩子,他们家没有高高的屋顶,没有玉做的酒盏,没有月饼,也没有宴会,这不是她的记忆。
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随后一个浑身沾泥的人钻了进来,阿难下意识嫌弃地往后钻了钻,那人瞧见了阿难的反应,也不敢再靠近她一步。
“阿难,我们要死了,他们来了,他们追杀上来了!”阿文撕心裂肺地说。
他汲汲营营那么久,就要前功尽弃了。
他们只是逃兵而已,为什么要被追杀那么久呢?现在徐国朝廷自顾不暇,为何紧紧抓着一介逃兵不放?
阿难心中有疑惑,却终没有问出口。
“阿难……”阿文看着阿难忽然哭了,“我们是夫妻对吗?”
阿难点点头,阿文跟她说过,她的父母都死了,临终前把她许给了阿文做媳妇,于是他们两个在月老庙拜了天地。
“是啊,我们可是月老面前的夫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他抢不走!他抢不走!”阿文似癫狂了一般,猛地上来抱住阿难,随后身子往马车壁上一撞,马车侧翻,在地上直直拖行,随后冲出山道,跌落悬崖。
阿文捂住阿难的眼睛,轻声细语地哄着她,就像阿难又做噩梦了,睡醒了一切就都变好了一般,他轻声说,“阿春啊!若我们难逃一死……就让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吧!”
“阿春!”阿难似乎听见了另一声阿春,来自高高的崖上,离她越来越远。
好奇怪啊!
阿春的手抚上了心口。
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个地方会痛呢?
乌雎踏山而归,托着气息沉沉的将军,将军虽值壮年,可身上沉重的气息,仿若早已古稀一般。
马夫上前接过乌雎的马缰,将军似痴儿一般下马,怔愣地晃悠,不知该往何处去,乌雎凑过来,用鼻尖拱了拱将军的脸,发出呜咽的声音。
有将士跑来,跪在将军面前,“将军,陛下宣召!”
痴儿似的将军方才些许回神,他抚了抚乌雎的头,笑了笑,转头走了,只是那笑似乎未达心底。
那日陛下闹腾,言郊外扎帐苦不堪言,这才逼着卫琅护卫着他入住客栈,可如今局势动荡,金国攻破南平,朝廷南下,与此同时青州与中州叛乱,山匪四行,卫琅哪里敢让陛下久住,不过半日,便催着皇帝起身走了。
如今朝廷之计,是迁都蜀地,蜀地易守难攻又是天府之地,粮食富裕,且未发生暴乱,是一个养精蓄锐的好地方。
平坊是蜀地边界之城,他是在前往平坊的路上听见阿春的消息的,几乎是没有犹豫,便驾着马一人走了。
平坊城主府内,歌舞升平,丝竹悦耳,推开正门,少年皇帝斜倚在榻上,怀中拥一美人,美人高举美酒,倒于陛下口中,奢靡一片。
卫琅叹了一口气。
皇帝瞧见将军归来,抬了抬眉,“怎么,没找到朕的皇姐?”
卫琅点头,跪在地上,“还望陛下恕卫琅擅离职守之罪。”
“人之至情罢了,朕又怎么会怪罪呢?”皇帝笑了,“不过皇姐失踪半年有余,如今看将军的模样,只怕是生死难料了罢,人要朝前看,将军也是。”
说完,皇帝拍了拍手,卫琅身后缓缓步出一女子,朝服锦冠,华贵异常。
“果然是人靠衣装,连永巷贱女生的女儿都可以变成这样。”皇帝扬起下巴,指了指那个女子,“将军,你看她像不像靖南皇姐?”
卫琅转头,那女子似乎有些羞涩,微微低下了头。
“陛下!”卫琅望向皇帝,磕了一个头,“虽南平已破,但礼不可废!靖南身为当今皇后唯一的子嗣,是先帝亲封的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的服饰,断不可出现在一庶公主身上!”
“你!”皇帝的手狠狠地拍在桌上,吓得怀中的美人立即俯身跪下,随即,皇帝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又换了副脸色,对着卫琅笑了起来,“不过是想趁着皇姐不在的时候,为将军排解寂寞一二,倒是朕的不是了!”
说着,他扬了扬手,“徐珂,下去吧。”
那女子缓步退下,卫琅此时也俯身请退。
望着卫琅的背影,皇帝的手缓缓攥紧,那少年皇帝的面容上,呈现了一中不属于他此时年纪的愤恨与无奈。
卫琅回到了平坊城主为他安排的院落,他的私兵早就帮他把他的物件挪进了屋子,卫琅的东西简直少得可怜。
堂堂世袭罔替侯爷并一品将军,如今所有的不过是一对护膝,一纸信笺和一樽酒盏罢了。
护膝是她缝的,骄纵的公主熬了半个月,手指被戳上了密密麻麻的血孔,做出了这对护膝,那天天刚破晓,公主偷偷摸出了宫门,来到了宣武门口,将护膝递给他,她说,“你可要好好护好了你这双腿子,残废的人可没资格跟本公主说话。”
信笺是他们一起写的,在那个桂花盛放的日子,骄纵的公主挖出了她酿的好酒,请他同饮,小公主喝醉了酒啊,说今日要把他定下来,便拉着他急急地写了封婚书,封在这信笺之中,他自然没醉,纵着小公主做下了这些事,然后偷偷将婚书藏在怀中。
众人都说是他纵马赢了公主的心,可谁又知是公主纵马赢了他的心呢?
自那日起,马背上骄纵的姑娘,便是他一生的牵挂。
酒盏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他们躺在东平侯府的屋顶,他替她暖酒,吃着她做的月饼,然后城门破了,金兵带着火把冲进了城,他们急忙御敌,仓皇之中,怀中的酒盏竟伴了他一路。
公主却不见了。
“阿春……你在哪里……”卫琅拆开信笺,将婚书一字一句读去,泪水落在婚书上,染花了婚书的字迹。
金戈铁马的将军啊,见马革裹尸面不改色的将军啊,见南平大火指挥自若的将军啊,却在靖南生死不明的这样一个晚上,悲戚哭泣。
徐珂再也忍不住了,她立即扑身上去,从背后抱住卫琅,卫琅的脊背瞬间挺直,反手便把徐珂摔了出去。
“徐珂公主?”卫琅转头,眯着眼睛看着她。
先帝去的太急,徐珂甚至都没有封号,别人称呼她,只能道一句“徐珂公主”。
徐珂有些愤恨地咬了咬唇,“你既然能接受她那般无礼的女子,为何接受不了我?我和她分明都是父皇的孩子!”
“公主。”卫琅的声音凉凉的,他看着徐珂,不带一丝表情,“她是她,你是你,卫琅一向认得很清楚,靖南是无人可替代的,在卫琅这里是,在先帝那也如是。”
“那你知道!”徐珂顿住了,有些犹豫,却还是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她早与翰林院张博文拜了天地了!”
砰地一声,徐珂的脖子被卫琅制住,狠狠地摔在墙上,“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卫琅的眼睛红的要杀人,“原来就是你,帮助他迷晕了阿春,让他连夜带着阿春潜逃,也是你吧,帮着他掩埋行踪,让我几次断了线索。”
“是啊!就是我!”徐珂的脸通红,可她忍不住笑,“可是你有证据吗?你敢谋杀帝女吗?”
“你以为你还是帝女吗?”卫琅笑了,手一点一点收紧。
徐珂也慌了,手脚疯狂地挣扎起来。
是啊,她的确不是帝女了,如今的皇上是她的弟弟,而如今,只要卫琅一句话,她的好弟弟只怕就会割下她的头颅讨卫琅欢心。
就在徐珂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那一刻,她猛地被卫琅扔在地下,她蜷缩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站着的卫琅头颅扬起,表情晦暗不明。
“我不杀你,是因为我的手上不想沾上阿春至亲的血,但我不想在看见你了,懂吗?”卫琅歪了歪头,“今日夜间,先帝第九女徐珂突发高热,不治身亡,你……懂了吗?”
张博文的手脚被钉在地牢的刑架上,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前,眼睛汨汨流出鲜血,他已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他都把自己的人生回忆了三遍。
他从出生之日起便过目不忘了,所以他记得接生他的稳婆将他拽出来时嫌弃的目光,记得隔壁王小二家总会在丰收那日来家里逛逛,然后顺走一把米,也记得靖南偷偷地跟着先帝出来体察民情,在路边遇见了饿的发昏的他,给了他一枚碧玉簪。
年幼不知事的公主啊,只知道拿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帮助别人。
在这乡野之间,一根玉簪有什么用呢?
可张博文紧紧地攥着这根玉簪,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将她深深记住,连她走路扬起的风都不曾忘记过。
翡翠带云纹的簪子啊,那是那天边的宫殿里面才会有的东西。
村里的老人这么告诉张博文。
他又问,“那我怎么才能去那个宫殿呢?”
老人说,科举。
于是张博文发了疯一样地去书塾做事,将他能看见的书一字一句地记住,他知道自己异于常人,于是在他遇见靖南的第三个年头,他改名为博文,背上了行囊,朝着天边的宫殿而去。
一举中第,步入翰林。
然后见到了那个姑娘,但是那个姑娘的身边站了别的男子。
张博文发疯啊,那样美好的姑娘,只有天赋异禀的他才能配得上啊,于是他算计了人心,带着靖南远去,用巫术抹去了她的记忆,和她在月老庙拜了天地。
可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如今的他们,落入了金国的手中,跌落崖底之后,他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便在这地牢之中,靖南也不知去向。
金国太子说,只要他带着靖南投靠金国,让徐国百姓臣服于金国,便允他高官厚禄。
怎么可能呢?
让他张博文通敌叛国,不如让他去死。
于是在他失去了靖南之后,他失去了眼睛。
地牢的门吱哑一声打开,金国太子大步走进,“怎样,你思考得怎么样了?同意本太子的提议了吗?”
“替我们收服余下的城池,我封你为王,世袭罔替,你也可以娶了你心爱的靖南公主,与她白头偕老。”
张博文缓缓抬头,可是他的面前却是一片黑暗,他咬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做梦……”
说完,还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出去。
可金国太子只是在另外一个方向怜悯地看着他。
地牢内有一个小窗,正巧对准了张博文,窗外有一双眼睛,呆呆愣愣,没有半分情绪,窗外也是一牢房,牢内呆坐着一位灰扑扑的姑娘。
“怎么样?她有反应了吗?”金国太子妃焦急地道。
姑娘旁边的丫鬟在姑娘旁边四处试探,可那姑娘就是没有半分反应,丫鬟摇了摇头,“娘娘,她还是这样。”
“那边的男人不是她的情郎吗?”太子妃恨恨地道,“见情郎如此都没有反应,徐国皇室真是个冷心冷情的东西!”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有谋士担忧地道,“天广城我们很快便要攻下来了,天广城城主早就言明,城破即焚城,若没有徐春替我们出面,这便又是一座废城。”
“我们费劲心力打下来的城池,无一座可用,再深入徐国腹地,我们将补给不足,若徐国余孽前后来袭,我们必定腹背受敌。”
“这我又有什么办法!”太子妃高声喝道。
远处似乎有位侍立的婢女不禁惊吓,跌倒在地,她身旁的婢女立即跪下求饶,“娘娘,她是新来的婢女,不懂规矩……”
“娘娘!”可那位婢女忽的出声,她站起来,走近太子妃,礼仪姿态竟不输在场任何一人,“徐国公主徐珂,见过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看向了谋士。
“徐国公主徐珂,上月发丧了。”谋士沉吟道。
金国太子妃看向徐珂,指甲敲着手中的暖炉,嗒嗒嗒的声音让徐珂头皮发麻,徐珂猛地跪下,“我的确是徐国公主,但我得罪了我的皇兄与将军卫琅,所以被剥夺了公主尊位,赶了出来。我很了解我的皇姐,我带着我的皇姐去收服天广城,城主一定会臣服的。”
太子妃抬头望了望靖南处,徐珂立即会意,跪爬上前,搂住徐春的手,“皇姐,皇姐你记得我吗?我是阿珂,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徐珂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抓住徐春的手,仿佛抓着她唯一的希望,事实上,这也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一个没有用的徐国公主对于他们而言,连花肥都不如!
似乎是徐珂的哭声惊动了徐春,她慢慢转头,看着徐珂,眼神也带了一丝情绪,可是却,说不明,道不清。
“这一战,必须保卫天广城!”卫琅将旗帜砸在沙盘中,怒目而视前方的兵部尚书。
他们已归蜀地,皇帝痴迷于享乐,如此重要的战事朝会,皇帝竟沉浸在后妃的温柔乡里不愿出来,只留一个纸上谈兵二十载的老头主事。
“将军,为何要保卫天广城呢?天广距离蜀地如此之远,就算我们保卫了它,于我们又有何益处呢?”兵部尚书悠悠地道。
“若我们要北上打回故土!徐国粮仓的天广便绝不能毁……”卫琅还想继续说道,却又被兵部尚书打断。
尚书仍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要北上……”卫琅说到一半,忽的懂了,他痴痴地笑了,“我懂了……你们都不想去对吗?”
“这是哪里的话,只是权衡利弊……”
“那我去!”卫琅厉声吼道,“我带着我卫家军去,这北方故土,我卫琅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它拿回来!”
这个朝廷已经坏了,所有人都满足于当下蜀地之安稳,没人想打回祖宗的故土了,没人想记挂北边的百姓了。
卫琅抱着甲胄离开,翻身上马,点兵而走。
太阳逐渐升起,刺目的光芒让卫琅睁不开眼,大军远走,卫琅喃喃,“阿春,我还能守好你的故土吗?”
而在九州的另外一边,马车也缓缓前行,带着两个公主,一个泪痕未尽,一个目光呆滞。
大军跋涉速度很慢,卫琅为了先行援助天广,带领一队精兵骑行至天广,卫琅的确是少年英才,仅他一人之慧,重整天广防御,便使得天广只凭三千城兵,抵御了金兵如潮水一般的攻势。
风吹云动月,今夜的月亮特别的圆,月光洒落在人间,将人间照的一清二楚。
今天金兵的攻势似乎格外的猛,卫琅在城墙外,解下了信鸽腿上的书信,大军今夜便可抵达天广,皆时前后包围,便可剿灭此地金兵。
“将军!左侧门裂了!”有士兵前来报告,“我们的沙袋石块已经不够堵门了!”
卫琅皱了皱眉,“大军今夜便可到,让乡亲们拆墙堵门!搬空了这座城,也要熬过今晚。”
士兵领命而去。
可直到越来越多的士兵前来报告防御不力,越来越多的门裂了,越来越多的墙塌了,大军还是未到。
卫琅终于感觉到了情况有异,唤来信鸽递信而去。
信鸽飞往城外的大军,落在卫家军斥候的肩上,可那斥候巍巍颤颤,不敢动作。
龙椅之上的天子斜斜地倚着,嗤笑地看着斥候,“怎么了?不敢接你家将军的信了?别呀,朕只是担心卫家军如此冲杀,损耗过重,让你们晚些去而已,别的事朕可不管。”
斥候看着自己身旁森严的皇室内卫,手伸了伸,终究没能把信解下来。
皇帝笑了,笑得很是大声,“传闻义胆云天的卫家军,也不过如此。”
除掉卫琅,从此之后,徐国便是他的一言堂了吧。
皇帝悠悠地躺在龙椅之上,期待地等着那一轮圆月褪去。
卫琅呀……
撑不过今天晚上的。
城门之上的卫琅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呼吸之间,他便已经做了决定。
卫琅举起了手,示意天广城主上前,他哽咽地道,“焚城吧,大军不会来了。”
“怎么会这样?”天光城主不可置信地跌落在地上,身旁的谋士早已懂得了卫琅的顾虑,立即吩咐身边的将士,将焚城之令传遍全城。
“他们放弃抵抗了?”金国太子悠悠地道,“那就把那两个公主放出来吧!”
马车驶向前方,并着金国太子的车架,金国太子下车将马车帘子掀开,把徐春拽了出来,徐珂也乖巧地出来,“天广城的百姓们!看看,这是谁?”
卫琅的手猛地攥起,将城门一角都捏的粉碎。
“靖南公主!”天广城主不可置信地道,“公主不是已经失踪半年了吗?金国竖子们是否找了一位假公主来霍乱民心?”
说完,天广城主期待地看着卫琅,可是卫琅的反应,俨然已表明了这是一位真公主,而这位真公主,足够将天广送入金国的手中。
大概是徐国国运坎坷,北上无缘了吧。
天广城主恹恹地跌落在地。
可是卫琅的手忽的松了,他看着城下的徐春,手悄悄放在了胸口珍藏的婚书上。
“这是你们皇室唯一的嫡出血脉,天广的百姓们,不来看看吗?”说完,太子踢了徐珂一脚。
徐珂颤颤悠悠地站起身来,喊道,“天广的百姓们!我是先帝的第九女,这是我的皇姐,我们已经归顺了金国朝廷……”
徐珂话还没说完,只见一抹血光涌动,随后便是众人惊叫的声音。
几乎是片刻之间,徐春暴起砍掉了金国太子的头颅,然后便将太子的甲胄披在身上,刀刃对准的身后的金兵。
英姿飒爽,风华无双。
徐珂怔怔的,忽然想起先帝起居录里面曾经写的一段话,“靖南公主擅兵革,刀术无双,献帝刀舞,帝大喜,封镇南将军……”
她以为前面的十一个字只是史官为了讨好靖南写的,后面的十二个字,是父皇宠爱靖南的慈父之举。
可徐珂没想到,这一切居然是真的。
靖南公主擅兵革,刀术无双!
远处的信鸽飞跃而来,落在卫琅的肩上,卫琅摸了摸信鸽的羽毛,并未解开那封信。
卫家军的脊梁会被皇权压弯,但不会被这位皇帝压弯。
大军长长的队伍骤然间出现,将金兵围的水泄不通,卫琅抬手,冷笑,“开城门!”
说完,他一骑绝尘而出,还带着一匹雪白的骏马,骏马见徐春撒了蹄子而去,徐春立即翻身上马,“真够意思,我的白蹄乌都带来了!”
“装了那么久,不累吗?”卫琅笑着,谈笑间,四周金兵无一幸存。
徐春挥刀笑了,“当然累了,所以,这些玩意的债,该还给我了!”
“我的债你可没还。”
“怎么?”徐春皱眉。
“元丰六年十月初八,小娘子为吾写了一封婚书,允诺嫁与怀集,永不合离。怎的不过半年光景,小娘子便与他人拜了天地?”
徐春挥刀砍向卫琅,被卫琅一剑挡住,“少废话,收拾完这些兵,姑奶奶我亲自去砍了张博文!”
皇帝被关入了寝宫,朝中无一人敢置喙。
若是卫琅如此做,御史台的唾沫都能淹了他,可是不是卫琅,是徐春,那位先皇嫡出的血脉,朝廷的大长公主,皇帝的长姐。
她盛装出现在朝廷之中,覆手之间,将朝廷上下洗牌。
寝宫的门开了。
徐春踏步进门,缓缓前行,身后跟着卫琅,皇帝狼狈地趴在地上,见徐春来了,更是吓得往后爬去。
“哟,见了皇姐,怎么如此害怕?”徐春笑了,向皇帝招手,“过来点,皇姐有话跟你说。”
可是皇帝仍一脸戒备地看着徐春。
“知道皇姐名字怎么来的吗?”徐春却全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父皇有二十七个孩子,只有我的名字最不出奇,可是只有我最受宠,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对吗?”
“蠢材呀,怎么会这样呢。”徐春忽的笑了,“春,即一年之手,万物兴之始,我出生在太真八年的春天,父皇说希望我当这徐国的春天。”
徐春话音一落,皇帝的脸立即扭曲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徐春,“父皇怎么会……”
“怎么会想让我继位是吗?”徐春拍了拍手,“怎么不会呢?元华公主、合清公主、长平公主……不都继位了吗?若不是金兵攻破南平,你以为你有资格继位吗?继位圣旨就在皇陵之内,我随时可以去取,当然,你也别想毁掉它,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监视着你。”
说完,一队将士涌入寝殿,将寝殿团团围住。
“太祖寅时起酉时息,勤政爱民,博文强学,我希望陛下以太祖为立身之本,勤学强文,北上收服故土。”徐春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懂了吗?”
说完,徐春与卫琅转身离开了寝殿。
正午阳光热烈,洒在徐春身上,暖暖的,她紧紧握住了卫琅的手,“蜀地的春天要来了。”
“嗯。”卫琅点头,“我在。”
“徐国的春天要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