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和《渔歌子》解读

2021-06-28 20:18张学君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渔歌子

张学君

【关键词】张志和,《渔歌子》,隐逸词

张志和的《渔歌子》是中国文学史上非常有名的一首隐逸词。词的名气很大,词人的名气却有点小,似乎他只写了这一首词,然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说起来,张志和也算是名门之后,他有过让寒门士子艳羡不已的风光岁月。他父亲张朝游乃唐玄宗一朝的翰林,他的舅舅就是那个七岁便“举神童,作正字”的李泌,三朝元老,却又如“山中宰相”一般进退自如。

唐代道教发达,张朝游清真好道。他共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张霞龄,次子张鹤龄,三子张龟龄。只看这三个名字,便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期许。张龟龄自小聪颖好学,年十六便随父亲游太学,受到玄宗的赏识,与太子李亨关系密切。李亨还赐其名日“志和”,字“子同”。古人讲“和而不同”,“志和”就是“有志于和”,“子同”就是“以同为子”。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起兵反唐,张志和随李亨转战灵武一带。次年,唐玄宗奔蜀,李亨于灵武即位,是为肃宗。张志和从龙征伐,与舅舅李泌常在肃宗左右备问,颇受器重,官至正三品。

然而,就在张志和仕路看好的时候,不期然转折点就来到了。肃宗即位第二年,张志和坐事被贬南浦尉(今重庆万县),具体原因不详。不过,当时奸相李辅国当朝,连李泌都退避三舍,他的被贬也许与此有关。按说宦海沉浮本是寻常事,张志和却暗下了挂冠归去的决心。此次贬谪时间并不长,中途即量移他郡,张志和却不愿去。正好这时母亲去世了,他便以守孝的名义,回乡过上了归隐的生活。

唐肅宗和张志和算是宿交,张志和的母亲又是李泌的姐妹,肃宗感念这两层关系,特敕加赠张母为秦国贤德夫人,意欲让他守孝期满,回朝效力。谁知母孝方守满,妻子又去世了。张志和乃绝意不复出仕,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其渔父的身份形象就这样初步确定下来了。

下面进入《渔歌子》的文本。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渔歌子”原是曲调名,后人据它填词,又成为词牌名。张志和这一首是不是第一首不能肯定,却是现存最早的一首。他能把词牌和内容结合得如此完美,浑如天成,也是后人学不来的。你看苏轼的《念奴娇》和念奴没有一点关系,就知道张志和这首《渔歌子》的妙处了。

“西塞山前白鹭飞”。中国有两个西塞山,一个在今湖北黄石以东的长江南岸,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吴王孙皓曾于此处铁锁横江,刘禹锡写有《西塞山怀古》;另一个在今浙江湖州西郊,名气没那么大。如今两地为了张志和这首《渔歌子》而争得不亦乐乎,连桃花、鳜鱼和钓鱼的环境都作了比较。张志和曾去南浦就职,走江路应经过黄石西塞山。他晚年在湖州活动较多,对湖州西塞山也肯定很熟悉。个人感觉后者可能性更大,因为路过和隐居心境不一样,张志和词中的心情是悠然自得的,没有一点迁谪路上的仓皇。

《大清一统志》载:“西塞山,在乌程县西南二十五里,有桃花坞,下有凡常湖。”西塞山坐西向东,塞住东流的江水,积而为湖。有山有水有桃花,这背景也就齐备了。

西塞山前白鹭飞,白鹭是大鸟,故而可以在山的大背景下进入画框,而不显得小气。雨天里水墨弥漫的灰色背景下,飞行的白鸟为画面增加了一道清丽。问题是为什么要专写白鹭?一个诗人选什么入诗不是无缘无故的,披头一句白鹭飞,这便是远离人间烟火。

“桃花流水鳜鱼肥”。西塞山有桃花坞、桃花自不必说。但这里的桃花却不是树上桃花,而是水中桃花,所谓“落花流水”。渔翁静坐垂钓之时,眼觑着面前的溪水,其实没什么景致,但鲜艳的桃瓣漂流而过,感觉就不一样了;更何况还有浑身黑斑的鳜鱼游走,这便使画面充满了生气和色彩。

值得一说的是,张志和用“肥”字来形容鳜鱼,但这鳜鱼却是用来入画的,而不是人口的。据颜真卿说,张志和钓鱼不用饵,哪会有鱼儿来上钩。他要的只是那种渔父的感觉,所以“鳜鱼肥”不但没有引发一点口腹之欲的联想,反倒无形中完成了对渔隐生活怡然自足的隐喻。

“青箬笠,绿蓑衣”营造出了渔父的形象,但作者却偏偏不直接写人,而是用服装道具来代替。这服装和道具,用料不是竹便是草,色彩不是青便是绿,写的是人,人的形象却退隐了,这正是作者想要的效果。另外要注意,渔父本人其实是看不见自己“青箬笠,绿蓑衣”这个形象的,这必须在旁观者的眼中才能形成。这说明作者是把自己的形象对象化了。张志和还是一个画家,《唐才子传》说他“自撰《渔歌》,便复画之”,本词的诗情画意未尝不与此有关。

“斜风细雨不须归”。一般说来,除了旋风和龙卷风,风都是直的,所以这里的“斜风细雨”,不是斜风吹细雨,而是直风把细雨吹斜了。风吹细雨,一般的打渔人都要回家了,这渔父却说“不须归”,既保证了那诗意的画面能延续下去,也透出一股“渔家傲”般的倔强。这个“不须归”还有生活方式的意义。张志和家里除了两个奴婢,已经没有妻室了,于是回不回家差别就不大了。他甚至成心过一种以船为家的生活。且看《渔父词》的第三首:

霣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

江上雪,浦边风,笑着荷衣不叹穷。

所谓“舴艋为家西复东”,不是明明白白的以船为家吗?再联想到玄真子对道家的倾心,这“不须归”何尝不是一种“半出家”的生活状态。

颜真卿曾承诺为张志和换条新船,这话不是空头支票,还真的兑现了。他不仅为张志和造了一条新船,还举行了落成典礼。有皎然的诗《奉和颜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可以参证:

沧浪子后玄真子,冥冥钓隐江之汜。

刻木新成舴艋舟,诸侯落舟自兹始。

得道身不系,无机舟亦闲。

从水远逝兮任风还,朝五湖兮夕三山。

停纶乍入芙蓉浦,击汰时过明月湾。

有了这条船,想来张志和更是要潇洒江湖了。但他的哥哥张鹤龄却有点不放心了,于是写诗劝弟弟回来——别老想着“不须归”了。有意思的是,哥哥的赠诗居然也是弟弟《渔歌子》的和诗,他写道:

乐在风波钓是闲,草堂松径已胜攀。

太湖水,洞庭山,狂风浪起且须还。

在张鹤龄看来,江湖风波不是那么好玩的,还是早点归家为好。张志和自然是不听的,结果,“水解”了。南唐沈汾《续仙传》专载道家神仙轶事,居然还记下了张志和的“往升”,那是在颜真卿湖州雅集之后不久的事:

其后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啸咏。其席来去迟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真卿亲宾参佐,观者莫不惊异。寻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上升而去。

如果真是这样,为张志和作碑铭的颜真卿不可能不写。最有可能的是,张志和酒酣之际,表演水戏,玩高兴了,落水而卒。所以颜真卿在碑铭中不无遗憾地写道:“忽焉去我,思德兹深,曷以置怀?”

这便是张志和的一生。

张志和留下的诗文不多,好多读者也只知道这一篇。不过只这一篇,便足以让他青史留名了。闻一多曾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为“孤篇压倒全唐”,我们也可以说,张志和的《渔歌子》也以孤篇占得全唐诗一席之地。

《渔歌子》面世之后,流传极广,“和者无算”,但没有一首比得上原词。大词人苏轼曾以非常崇拜的心情,把这首《渔歌子》扩写成《浣溪沙》: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苏作不如原作的地方在于,原作乃是从七绝体变化而来的,带着七言绝句的超逸,一旦扩成两片六句,松散而又累赘。

值得一提的是,《渔歌子》居然流传到日本。日本嵯峨天皇非常喜欢,亲自在贺茂神社开宴,与众文臣一起唱和,也成一时之盛。以前日本人学的是“汉诗”,《渔歌子》让他们认识了一种新文体,不妨称为“汉词”,于是张志和也就当之无愧地成为日本词学之祖。

2020年春天,来自东瀛之国的援助让中国人见识了日本人的汉诗修养。那诗意而得体的表达,既源于日本国民当前的文明素质,也与他们历史上对汉诗的浸染有关。而这首《渔歌子》,也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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