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英译本插图的叙事建构

2021-06-28 09:00张枝新张德让
关键词:公案译本时空

张枝新,张德让

(1.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安庆246133;2.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芜湖241002)

1949年,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将清朝不题撰人所著《狄公案》前30回译成英文出版,并为译本绘制了9幅插图,散置于卷首(1幅)、译序(2幅)和正文(6幅)之中,展示了小说人物、场景、事件等定格,是典型的叙事性图像,与文字叙事彼此交织,形成了多维的叙述空间,共同参与到原文文本的叙事构建之中。已有学者[1-3]针对《狄公案》的译文,探讨了高罗佩翻译的动机、选材、策略、意义等,但尚未见该译本插图叙事的专题研究。

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为了在目标语境中建构叙事,往往会重新调整叙事特征,通过多种方式“来加强、削弱或更改隐含在原文本或原话语中的叙述内容”[4]105。针对翻译文本的叙事建构,英国翻译理论家蒙娜·贝克重点提出了四种策略:时空建构、文本材料的选择性采用、标示性建构以及参与者的重新定位。翻译叙事建构理论对于译文层面的解释力与有效性,译学界[5-7]已有论证,但尚未见之运用于译本插图研究。鉴于此,本文拟以蒙娜·贝克的翻译叙事建构策略为框架,聚焦于探讨《狄公案》译本插图的叙事运作,分析插图如何模仿、凸显、更改原文本的叙事,从而达到叙事、叙人、叙史等多重叙述效果。

一、插图时空建构的宏观语境与微观布局

蒙娜·贝克认为,文本或话语的含义和诠释空间总是由其时空语境决定,并用“时空建构”这一叙事概念,指将一个选定的文本置入另一个时空语境之中,以突出该文本所描述的叙事,引导我们将它和现实生活的当前叙事联系起来,哪怕原叙事的时空背景可能迥异于我们当下的语境。时空语境的移植不需对文本本身作进一步的干预,但未必会排除这种介入[4]112。《狄公案》译本插图叙事的时空建构,既有蒙娜·贝克所强调的宏观时空语境建构,也涉及到画图本身的微观时空布局。

高罗佩将《狄公案》前30回译成英文,使之从中国古代社会背景移植到现代英语世界,为小说叙事设置了一个新的时空,其译本插图的叙事建构意义也因此得以凸显。原文讲述了狄仁杰任昌平县令期间破获的三件疑难命案,即湖州客商案、周氏杀夫害女案及新娘被毒杀案,但在高罗佩的译本插图中,既无案发时的凶杀场景,也不见人物间的任何龃龉与冲突,呈现的是一片和谐、亲善与文明的景象。《狄公案》英译本主要是1941—1945年太平洋战争时期的产物,在这一社会历史语境之下,《狄公案》译本插图中突出和平与文明的主题性叙事,自然地参与到译语时空语境的叙事之中,引导目标语读者将其与现实生活的战争叙事联系起来,这种反差式的叙事呼应可引起读者对自身时空语境的关注与思考。

就时空建构而言,不论是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叙事各元素呈现的顺序性都能够产生某些连接和关系,使一系列孤立的情节转化为连贯的叙述。为了更好地表现自己的创作意图,达到期望的跨文化传播效果,高罗佩充分利用了图像的时空叙事特征。一方面,他借助图像的空间性,呈现了小说各人物的外貌特点与仪态举止;另一方面,他通过插图之间的时间性排序,多角度地展现了主人公狄仁杰为人与为官的形象。在译本的9幅插图中,有7幅都与狄公有关:1幅狄公绣像图、1幅狄公书房夜读图、2幅狄公乔装查案图、2幅狄公公堂审案图以及1幅狄公领读圣旨图。这些插图虽散置于译本之中,但由于狄公这一核心人物的复现,形成了关联、承续、因果等情节发展脉络,将译文读者引向了对文本主题叙事的理解与把握,从闲暇消遣到审案办公、从堂上威严到堂下随适、从费心解案到淡然受嘉,几乎涵盖了狄公职场与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这些插图中,叙事的时间性和空间性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充实、强化了译文叙事,让译语读者可以轻松地完成对狄公形象的认知建构。

此外,高罗佩的译本插图勾勒了富有中国特色的建筑、装饰、物件等,一定程度上能够还原中国古代生活的缩影,提供译文叙事的“图像证据”,帮助西方读者建构对中国历史文化有据可依的认知与想象。由于高罗佩本人“对仪式和排场都很敏感”[8]228,他还利用图像的空间叙事功能,对插图人物的所处方位等细节用心进行了设置与调整,以传达中国古代的礼制习俗与社会文化。在公堂审案的两幅插图中,狄公身后亲随的站立位置就很有讲究。第8回刑拷周氏时(见图1),狄公身后只有最为倚重的洪亮一人,立于图左;而在第20回审问华国祥与胡作宾之间的案件纠纷时(见图2),在狄公的身后,原立于第8回图左位置的洪亮改立于图右,图左位置换成了年轻的马荣。对于公堂下方人物的位置安排,高罗佩同样十分慎重。在第20回插图中,跪在图左的是胡作宾,既是年轻生员,也是犯罪嫌疑人,右边则是华国祥,是一位年长的缙绅,同时也是原告。在中国古代礼制习俗观念中,左与右的区别,被视为身份尊卑高下的标志之一,虽朝代不同,左右尊卑也有变化,但尊右贱左相对更为常见。这两幅图中人物的方位设置,就契合了尊右贱左的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由是观之,译本插图不仅是文本的形象化呈现,更是证明了译文中存在的可能世界,与文字共同承担着记录历史、再现文化记忆的叙事功能,而时空建构则可使插图的叙事功能更为凸显,一定程度上能够引导、制约译本叙事意义的诠释。

图1 刑审周氏(第8回)

图2 华胡纠纷(第20回)

二、构图元素的选择性采用

在翻译中,译者为了抑制、强调或者阐述原文本或话语中的隐含叙事或上一级叙事,往往通过省略或增添的方式,对文本材料进行选择性采用[4]114。同样,利用插图进行叙事建构,译者不可能也不必画出原文文本的所有描述,必然要对文本材料进行取舍,决定什么样的场景入图,选择哪些非画不可的元素,就构成了译者插图叙事建构的选择性采用环节。

如前所述,《狄公案》译本共有9幅插图,只有2幅与狄公无关,这2幅插图之所以被选置于译本之中,源自它们皆有各自独特的叙事功能。一幅是位于译序的“One of the Ten Judges of Hell”插图(见图3),描绘了中国古代传说中阴司判官审案的情形。高罗佩选此图入译本,有其必要性。首先,《狄公案》原文文本中出现了少许的超自然现象,虽是中国传统公案小说的惯例,却是力求真实的西方侦探小说中所极力避免的[9]II-III,难免会让英语读者产生困扰与不解,此图能帮助译文读者形成对公案小说中超自然叙事的认知建构。其次,此图与正文中狄公和差役假扮阎王阴差夜审周氏的一幕,形成了呼应,有利于译文情节叙事的顺利展开。

另一幅是第27回徐德泰在毕顺的绒线铺初次见到周氏的情景再现(见图4)。店铺的外观与布局,连同“绒线铺”三个汉字的牌匾,都颇具中国特色,连图右屋檐悬挂的几缕绒线标记,高罗佩在插图下方的配文中都作了说明,生动地再现了中国古代社会风貌的一角,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以图叙史的叙事效果。在该图中,高罗佩对人物的神态、行为等构图元素,进行了适度的创作性发挥。图中的周氏并未如原文所述的那样“坐在里面”[10]104,而是立于门边,微微向外探头,左手做出欲掩面状,似有娇羞之态,而门外的徐德泰虽书生打扮,却双手背于身后,上半身朝周氏前倾,显得举止轻佻,带有挑逗性。仅从画面构图就不难解读出,徐德泰与周氏初次见面时就已在眉目送情,为后文周氏杀夫害女的相关叙事做好了铺垫。高罗佩以其对故事情节的捕捉能力,选择性地定格了原文的叙事场景,生动地刻画出人物行为的包孕性瞬间,在叙史的同时,也达到了以图叙人的叙事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在选择采用插图及其构图元素时,贯穿叙事始终的情节主题往往起着操控的作用。第30回讲述了狄公因断案闻名,被升为河南巡抚。为此,高罗佩特意创作了一幅插图(见图5),图中狄公身穿朝服,独自捧着圣旨细读。该图作为整个译本插图的最后一幅,预示着译本的全部叙事即将走向尾声,体现出叙事的时间性特征。蒙娜·贝克指出,叙事总是会安排一个按时间顺序排列、有寓意的结尾,传达目的、预测、愿望等,从而引导行为和行动[4]54。这幅插图为《狄公案》译本叙事走向圆满结尾进行了确证,强化了狄公断案平冤主题性叙事的连贯性与完整性。

图3 阴司审案(译序)

图4 徐周初遇(第27回)

图5 领读圣旨(第30回)

三、语言文字的标示性建构

在建构空间允许的范围内,译者若能采用适当的标示手段,就可以引导目标语读者对插图叙事的解读。标示指任何涉及到使用词汇、术语或短语来识别人物、地点、群体、事件以及叙事中其他关键元素的话语过程[4]122,能为叙事提供一个诠释框架,引导和制约读者对当前叙事的反应。标示性建构能将翻译叙事中的核心元素前景化,让译者借机表明自己的叙事立场。在以人、物为主要构成元素的《狄公案》译本插图中,语言文字的出现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介绍画图内容的配文,位于插图的下方;另一种是嵌入画图的寓意性文字。

为译本插图配上说明文字,对于生活在不同时空语境中的目标语读者来说,有其必要性。由于图像具有模糊性与多义性的特点,高罗佩在译本每幅插图的下方都添加了文字介绍,用以凸显、明晰图像的叙事涵义,为译文读者提供理解导向和提示,避免他们对富有中国特色的插图产生不知所云的陌生感,甚至走向误读或曲解。譬如,高罗佩对人物空间位置的文字性标注,就为人物身份的叙事建构起到了辅助作用。总体而言,插图下方的文字性阐释,可增强译者对图像叙事建构的控制和介入,将图像叙事从多元化、歧义化引向标准化、准确化,引导译文读者对插图叙事的解读和接受。

内嵌于插图的语言文字,则以相对隐蔽的方式,为译本的当前主题叙事提供了诠释框架,凸显了译者的叙事立场。第8回狄公怀疑周氏谋害其丈夫毕顺,用刑拷问,周氏却抵死不认,当堂“呼冤不止”“哭骂不止”[10]28,在对应的译本插图中(见图1),公堂之上出现了醒目的“肃静”二字,高罗佩在图下配文中特意指出“The sign on left reads:‘Awe and silence!’”。这一词语形象而又贴切地指涉了公堂的威严与周氏撒泼、哭闹的情形,一定程度上能使文本中隐而未宣的叙事要素得以在画面中彰显,与译文叙事互补互现。然而,在第20回插图中(见图2),同样的公堂上,原立于第8回图左(见图1)位置的肃静牌,已然不见,换成了半幅对联,呈现出四个大字“同造圣贤”。第20回案件讲述的是县学生员胡作宾被指控杀害本地缙绅华国祥家新娶之媳,被告与原告都是读书人。“同造圣贤”四字呼应了涉案人物皆出自诗礼之家的身份。此外,在狄公看来,胡作宾“那种风流儒雅,不是谋害人命的人”[10]75,后文也证实他并非凶犯,而他之所以卷入这起祸端,乃归咎于他平日未能谨言,常常越分而行。“同造圣贤”四字的凸显,把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的叙事内涵进行了前景化处理,呼应了后文狄公对胡作宾有关为人处世的训诫,为后续叙事埋下伏笔,也传达了译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认同与接受。

译者将标示性文字内置于画图中,表明他不愿过于僭越自己的建构空间,力求避免对译文叙事进行公开干预,以招致译语读者的反感,但细心的读者若能充分解读标示语的丰富意蕴及其调整变化,依然能察觉出译者隐蔽的叙事介入,从中窥见译者的叙事立场。

四、对狄公形象的重新定位

在《狄公案》译本中,高罗佩对狄公进行了形象上的重新定位,尤其借助于插图,彰显出狄公更人性化的一面,倾注了译者的自我投射,拉近了译文读者与狄公的情感距离。这种在翻译过程中涉及原文叙事内外参与者之间关系的建构,就是蒙娜·贝克所讨论的“参与者的重新定位”策略,即通过对文本内的语言参数进行微妙调整,如时间、空间、指示语、方言、语域、修饰语以及各种自我和他人身份识别手段,或通过在副文本中添加评论,重新定位译者、译文读者和其他参与者之间的关系,以积极参与当前叙事乃至上一级叙事的重新建构之中[4]132。在对狄公形象进行重新定位的过程中,高罗佩充分利用了插图的叙事性特征,并借助译序、译者后记等副文本,引导和强化目标语读者对狄公形象的认知建构。

高罗佩指出:“你可以用图画的方式表现一个人物的性格,然后让读者根据我们给他们看的东西来作综合和推理。”[8]246位于《狄公案》译本卷首的第1幅插图(见图6),乃是一幅狄公的绣像,临摹于中国传统木版画。绣像展示性较强,重在表现人物性格,而非再现故事情节,难以独立完成叙事,比较依赖于文字叙述。对于这幅绣像,高罗佩解读道:“毫无疑问,狄公正在思考一个特别棘手的案件。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度怀疑的表情,在这幅版画中仍然隐约可见。”[9]XIV借助插图的叙事建构作用,高罗佩把狄公办案尽心、为官尽责的一面,先于译作的正文本叙事,直观地呈现于译文读者的面前,奠定了他们对狄公的先见印象。

然而,在高罗佩看来,为案件劳心费神还不足以涵盖狄公士大夫生活的全部。纵观《狄公案》原文叙事的始终,只见狄公的“大夫”(官员)形象,而对其作为“士”(读书人)的闲暇生活与个人爱好等,却丝毫未触及。鉴于此,高罗佩决心重新塑造狄公的形象,故在译序中有意强调,狄公是一位极具文学艺术修养的学者雅士[9]VIII,并为狄公创作了一幅在书房夜读的插图(见图7),希望“狄公退下公堂后,至少能偶尔在深夜里放松一下”[9]XV,展现了狄公更具亲近可感的一面。在这幅插图中,狄公舒适又惬意地躺在靠椅上,借着烛光沉浸于手里的书册,旁边的案几上整齐地叠放着一些书籍与卷轴。在书册旁边,醒目地摆放着一架七弦古琴。“读完书后,外面已经夜深人静,狄公很可能还会在临睡前弹奏几曲”[9]XV,高氏特意提及演奏古琴是“每一位文人雅士都具备的技能之一”[9]XV。案几边还摆放着一只带有纹饰的花瓶,插着一株优雅的珊瑚树,与之隔角相对,三足香炉里的青烟正袅袅升起。在这幅插图中,图像元素丰富灵动,文人气息浓厚,折射出书房主人的品性涵养与意趣追求,足以勾勒出狄公身上的学者风范,对仅仅凸显狄公“大夫”身份的原文叙事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抵抗。

图6 狄公绣像(译本卷首)

图7 书房夜读(译序)

由此可见,通过自行绘制译本插图,高罗佩对原文叙事建构的狄公形象进行了一定的修正与完善,对狄公的中国传统士大夫式生活进行了补叙与凸显。而对译文人物的重新定位,也揭示了译者自己与当前翻译叙事之间的位置关系。高罗佩本人虽身为职业外交官,但他的理想却是“成为一个传统的中国式学者型官员”[8]51。因此,在某种意义上,高罗佩是把自己和狄公都框定在文人雅士这样的身份圈子里,同置于士大夫的社会阶层。借助于译本插图的叙事建构作用,高罗佩在对狄公形象进行再定位的同时,也言说了自己的内心向往与精神需求,缩小了自己与狄公在社会文化层面上存有的距离。

五、结 语

《狄公案》英译本叙事建构的连贯性和完整性,有赖于译文叙事与插图叙事的有机组合和共存互补,但相较于译文研究所受到的关注,译本插图研究常被忽视、冷落。蒙娜·贝克基于社会叙事学提出的翻译叙事建构理论,为《狄公案》译本插图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和研究范式,证明了插图叙事对于译本世界的积极建构作用,尤其凸显了插图叙事对原文本叙事的修饰、更改、重构等,论证了插图等翻译副文本的叙事功能与建构意义,同时指向了译者积极建构背后的叙事立场,扩大了翻译语境的思考范畴,为译本研究提供了极具启发性的参考路径,使之迎来更为广阔的发展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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