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思念

朱军

一

一场秋雨，扫去了白日的温热，北京城真正意义上的秋天来了。

沿着离家很近的小月河散步，在十月初的北京城踏秋。远处传来二胡的演奏声，走近一看，原来是河边的柳树下两位老者正在演奏着民乐，二胡和中阮，我熟悉的乐器。月儿还没有出来，河水在荡漾，灯光在闪烁，柳条绵密而整齐，似在静静聆听。

我想起了父亲，演奏民乐的技艺是父亲给我的启蒙，那也是他的挚爱。父爱情深，转眼间，父亲离开我已经有20多年了。

柳树林里，似有轻烟微起，地面上黄色的落叶多了，花开花落，20多年过去，爸爸您可也在想念我吗？您还在关注着您钟爱的乐器吗？树林里的树叶悄然落下，浓香超过了以往，偶尔听见雀儿的鸣叫声，却不见身影。秋日的月光皎洁，爸爸，您还想演奏您最喜爱的二胡曲《月夜》吗？

前不久在网上无意中看到一篇回忆父亲母校的文章，是他的老同学写的，文章回忆了父亲在学校演奏乐曲时的情景，得知父亲已然驾鹤西去，不胜感叹！

父亲自幼喜爱民乐，身为医生的他，业余时间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弹奏乐器，可以说是无师自通。年轻时在家里与伙伴们弹奏民乐时，居然惊动了邻居、音乐大家李焕之先生，父亲还得到过李焕之的指导。李先生还想介绍父亲去报考专业乐团，可见父亲的演奏水平不低。父亲最惬意的时候，是在自家的阳台上，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拉一曲二胡曲《月夜》，陶醉之情宛然在我眼前，他是月儿的知音。

当我少年时，父亲就教我练习二胡演奏，他希望儿子能继承这门技艺。父亲教我练过很多曲子，但我始终没能学成弓法技艺要求很高的《月夜》。后来，每当我拿起父亲留下的胡琴，仰望明月都不胜感慨。此时望着正在演奏二胡的老者，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当年演奏的身影，与父亲相伴时的一幕幕场景又在脑海里浮现。爸爸，你知道我很想你吗？

二

乐曲，是善良人性的体现，我深信父亲是最善良的人。身為医生的他，对待病人是最和善的，以至于当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许多他曾经医治过的普通患者都纷纷自发来到他生前所在的医院追悼，追忆父亲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父亲救死扶伤，从不惜力。他曾经是部队上的一名卫生兵，从部队转业后先到北京医学院进修临床医疗专业，继而分配到北京一家医院成为专业医生。身为一名白衣天使，父亲与很多患者成了好朋友。小时候我常常在半夜熟睡时被敲门声惊醒，那是医院派人来找父亲去紧急救治危重病人，他从无二话，迅速穿衣离去。父亲往往下夜班后白天来不及休息，又继续在医院看门诊。邻居有急病经常来找他，我曾多次见到他将邻居家的老人从危重状态下抢救过来，此时，我也会随着邻居们长舒一口气，而父亲累得几近虚脱。

年少时印象很深的往事就是到火车站去接爸爸，因为他经常要率医疗队到灾区去救灾，一去就是很长时间。在救灾的日子里，他与当地很多患者成了好朋友，以至于后来很多人像走亲戚一样来京住到我的家里，一住就是很长时间。父亲不但给病人医治病痛，病人的家里遇到困难时他也会伸以援手。有很多次他代不知名的患者就遇到的各种法律问题向我熟悉的律师朋友咨询。父亲为患者们可谓呕心沥血，亲如一家。

在街坊邻里中他是德高望重的长者，邻居们有了纠纷都愿意请他出面调解，消弭剑拔弩张于无形。每当看到两厢对垒、横眉立目的壮汉在父亲的调解下握手言和，我便觉得父亲的形象是无比高大的。他不仅是邻居和患者们的知音，也像是他们家人的主心骨，身为儿子的我，更觉得父亲像家里的一座大山，是全家人幸福生活的根本依靠。

三

从部队转业后，父亲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失散多年生活在河北石家庄的姐姐、辽宁沈阳的弟弟和内蒙古的妹妹。当亲戚们来到北京时，他都给予力所能及的关心照顾，以至于自己的家庭一度入不敷出，生活陷入窘境。后来在父亲多年的努力下，整个家族日渐兴旺。

父亲为人和善，兴趣广泛，交友广泛。多少次当我在外面办事时，自己并不熟识的人却主动与我打招呼，知道我是这位有口皆碑的好大夫的儿子，而我当时却是一头雾水。

此刻，我在柳林中站定。月儿下，二胡和中阮和鸣，曲调抒情而悠扬，斑驳的树影似知音般忠诚，它们一动不动，父亲弹奏时的样子又浮现于眼前，那场景温馨而亲切……

文艺是父亲的最爱，他曾是北京一家文艺团队的业余伴奏员。幼时，父亲经常用自行车带着我到工人俱乐部去排练，我对于音乐的兴趣正是从那时建立起来的。当乐队在父亲的带领下演奏出舒缓优美的曲调，我觉得父亲更加可敬，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上小学后，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也参加了学校的乐队，父亲很是高兴。为了让我提高演奏技艺，他专门为我请了一位专业二胡演奏家教我练习。每个周末父亲都陪着我，骑车一小时到老师家学琴，父亲学得比我还要认真。父亲乐在其中，殷殷切切，这一练就是好几年，风雨无阻。

父亲不仅会演奏二胡，还会演奏多种民乐器。有时我演奏二胡，他演奏中阮，爷俩合奏一曲，父亲都会无比尽兴。热爱与兴趣的交融，自是甜蜜。在父亲的谆谆教诲下，至今我还保留了多首二胡曲，随时可以为大家演奏，这无疑是父爱的给予与延续……

父亲对我的关怀是无处不在、无微不至的。我现在印象很深的，是刚记事时，父亲背着我奔跑，我感觉在父亲的背上很舒服，那是父亲背着我在去医院的路上。及至上中学，爱好运动的我会经常受伤，每一次都是父亲精心照料，很快便会康复。多少次当我在足球场上将足球踢入网窝时，瞬间在场边看到了父亲的身影，正翘首张望。父亲也喜爱足球，能够如数家珍地说出20世纪50年代很多国家足球队运动员的名字。

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人家送给父亲一张北京先农坛比赛的足球票，父亲兴致勃勃带着年幼的我前往观看。但早熟的我身高越界，已然到了买票的标准，父亲与工作人员说好，把我送进去就出来。我们父子俩进去时比赛正在精彩处，父亲被吸引住了，但我坚持催促他赶紧离场，父亲遂走出赛场，在场外直等到比赛结束，而我当时对足球赛只是看个热闹，是父亲不想让我受一丝委屈。

从树林出来继续行走，此时白日里的雨滴还没有散尽，偶尔有几粒滴在我的脸上，抬头目光穿过树影，云翳蓝得很深，是对月儿无声的依偎……

有一次放学赶上下大雨，我在学校门口不知所措时，眼见父亲骑车从远处艰难地赶来。当我穿上雨衣骑车与父亲离开时，雨水已经没过了自行车轱辘，骑行犹如在沙漠里奔跑一样艰难，而父亲就在我的身边，因此我一点也不惧怕。那一幕至今在我的脑海里，骑车行驶在雨水里的感觉也是不曾忘记的。

小月河的水流寂寞无声，沿着它的身边行走，月儿似一直在上面看着我，无声而温暖，像父亲的目光。

记得自己参加高考时，当疲惫而迷茫的我从考场走出时，看到的是父亲温暖的目光，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我当时泪水夺眶而出。在高考前可能由于紧张，造成我肠胃痉挛，也是父亲用他擅长的针灸为我解除了病痛，让我顺利进入了高考考场，一生受益。

四

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把对父亲的感情写尽了。朱自清与父亲聚少离多，而我与父亲朝夕相处，得到了父亲无尽的爱。当我长大成人参加了工作，不再需要父亲的照顾时，多年的劳累已然给他种下了病根，但他和家人都大意了。我怎么能想象每日充满活力的父亲，已经受到了冠心病的侵袭，生命进入了倒计时。那时退居二线的他每天仍是闲不住，凭借着丰富的专业知识，他经常应人之约去帮患者诊病，有时甚至还要经常去外地出诊。他的身影仿佛无处不在，充满了活力。

业余时间的他经常参加文艺团体演出，演出间歇时他还经常带领大家打太极拳锻炼身体，在集体中充满了魅力。他甚至成了一些老艺术家的保健医，不仅为艺术家们伴奏民乐，还负责他们的保健工作。

父亲此时是最快乐的，他出于对民乐的痴迷，每天都沉溺其中，也乐在其中。父亲白天在家中仔细研究伴奏曲目，晚上则容光焕发地在舞台上给老艺术家们伴奏，圆了多年的音乐梦。我那时已经在上大学，闲暇时就去陪伴父亲，感受浓浓京味儿文化的独特魅力。每当看到父亲在舞台上的潇洒身影，自己充满了自豪之情。

沿着小月河往回走，此时的月儿似乎要隐去，但月光却更加温柔。爸爸，转眼您已离去20多年了，您知道我在想念您吗？

父亲可以说呵护了我几十年，直到他临去世前，在我要出差时，他还把我亲自送出了门口，当时父亲红光满面，精神很好。而当我从海南出差匆匆赶回时，他已驾鹤西去！

爸爸，您生前最喜欢小孩，也曾开玩笑和当时还没有对象的我说，希望能早些抱抱孙子，您知道您的孙子已然玉树临风，长大成人了吗？

爸爸，您知道儿子常常在梦中见到您慈祥的身影，感受您如明月一样的目光。我真的很想念您！您留下的乐器我经常会擦拭抚摸，此时我又一次感受到您温暖的父爱。爸爸，您可曾听到我梦中的呼喚？

月儿彻底隐去了，二胡曲《月夜》却始终在我的心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