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西狩丛谈》简介
书跟人有关。先说人,一个名叫吴永的晚清文士。
吴永,字渔川,号槃庵,别号观复道人,祖籍浙江吴兴,同治四年(1865)生于四川。早年入湘军将领鲍超幕府。光绪十四年(1888)娶曾纪泽次女。光绪二十一年(1895),以直隶试用知县参与办理中日《马关条约》换约事宜。光绪二十三年(1897),由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密保,调任直隶怀来知县。
光绪二十六年(1900),正当八国联军剑指北京之际,慈禧携光绪仓皇西逃,时人讳称“庚子西狩”。
七月二十一清晨,两宫“微服出走”,两日间凄苦难耐,寝食难安。至怀来县境,吴渔川仓促相迎,伴驾左右,尽心尽力,一度日夕召对,深受慈禧宠信。后将吴提升为道台,赏二品顶戴,“恩眷优渥。京外啧啧,称一佳话。”
民国十六年(1927),吴渔川与友人闲谈,道及庚子年亲历之旧事,“具述当时事实”,众人“环坐促膝,如听柳麻子说《水浒传》,心摹神会,目无旁眴。渔川旋亦自忘其疲,描述拳匪始末,殊清切动听;忽惊忽愕,忽笑忽怒,顷刻万态,听者亦不觉随而颠倒。”“同坐刘治襄先生,瑰奇人也,因就公所述,草具其事,立成数万言……”
所谓“草具”和“立成”,是旁观者的夸张,实际上,刘治襄是“历更三彻夜而后竣事”,并“持示渔川”,让他订正漏误,再跟他当年的日记核对,“填补地名时日,并就中择要节抄二十余则。于是自拳匪发难,洎出狩以至回銮,首尾粗具,居然足成一片段。”取名《庚子西狩丛谈》,后于民国十七年出版。
吴渔川在此书序言中说:“后之览者,毋徒矜佚事逸闻,即作当时信史读之,无不可也。”
该书近七万字,共分五卷。第一卷自义和拳发难至两宫出逃;第二卷写吴渔川在怀来县与义和拳之间的纠缠和屡入险境;第三卷写吴渔川在怀来至太原间的伴驾经历;第四卷与第五卷写两宫自西安启程回銮,至黄河南岸登舟北渡为止。
此书的价值,如刘治襄所说:“虽属于一人之际遇,而其间事实,率关系于政闻国故与一时大局之得失,为当局所不具悉者。”对老侯这般晚清史发烧友而言,真就是“一字一语,皆成瑰宝”。
老侯所读,是中华书局2009年《近代史料笔记丛刊》版本,蓝白两色书衣,且素且雅,堪称装帧佳品。老侯对此书的基本评价是:可信而生动。书中亮点很多,现将本人所关注者,向看官一一呈现。
张荫桓获罪
庚子年,清廷为战和问题发生严重分歧。慈禧拿捏不准,特旨召开御前会议。会上,端王、庄王等竭力主战,总理衙门大臣许景澄、兵部侍郎徐用仪、太常寺卿袁昶竭力主和,双方激烈争吵。不料隔日竟有谕旨,将许、徐、袁三大臣处死。更奇者,户部尚书立山以睦外罪名被杀。更更奇者,戊戌年发配新疆的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也被处死。
张荫桓对吴渔川有保举之恩。吴在《丛谈》中对张多有美言,说帝师翁同龢对他极为倚重,“凡事必咨而后行,每日手函往复,动至三五次”。说张为翁改奏折,“一家人秉烛侍其左,一人自右进濡笔,随阅随改,涂抹勾勒,有原稿数千字而仅存百余字者……如疾风扫叶,顷刻都尽”。而翁对张的改动大为“感佩”。
吴對张的评价是:“此真所谓举重若轻、才大心细者。”
按吴的说辞,张因一件小事得罪过李莲英,几罹大祸。
什么事呢?好事。给慈禧和光绪送礼,能说不是好事?只不过,后宫有个潜规则,经李莲英之手做任何事,都得给些好处。张大人才高气傲,没把那阉人当回事,结果让李莲英把他给阴了。
光绪二十三年(1897),张荫桓去欧洲走了一趟,先是参加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位六十年庆典,之后到法德俄美溜达一圈。他在英国买了两颗宝石,一红一绿,红的叫红披霞,绿的叫祖母绿。红的送给光绪,绿的送给慈禧。从价位上说,绿比红高很多。
连个灰的也不给李连英。
宫里规矩,进呈皇上的礼品,也要先经皇太后过目。老太太好奇,稀罕玩意儿,都想看看。
慈禧把玩两颗宝石,“意颇欢悦”,不料李连英在旁边说了一句冷语:“难为他如此分别得明白,难道咱们这边就不配用红的么?”
慈禧闻言,“赫然变色,立命将两份贡物,一律发还”。
原来前清那会儿,名门大户之家有个通用的规则,正室与侧室,以红绿区分,打比方说,正室可穿红裙,而侧室只能穿绿。
慈禧是侧室出身,闻言岂不愤愤?
此事不久传到宫外,有人借机落井下石,上折弹劾张荫桓,说他跟外国交涉借款时收贿。慈禧阅奏,立刻派人传讯该大臣。“侍郎(张荫桓时任户部侍郎兼总理衙门大臣)方在家居,忽有番校四人,飞骑登门,口称奉旨……当即敦促起身……两人骑马前后,余两人露刃跨辕外,一如行刑刽子手即将押赴市曹者。侍郎谓:此时实已魂魄飞失,究竟不知前抵何处。”
“传呼入见”时,“太后盛气以待,词色俱厉”,张“不敢尽情剖白,只有碰头认罪”,但也“摘要勉剖一二语”,多亏军机大臣刚毅帮他开脱:“这也无须深辩,现奉皇太后、皇上恩典,你只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下去。”太后无语,张“碰头逡巡退出……途中神志恍惚,乃如噩梦惊回,天地改色”。
从那天开始,张便生出退隐之心,可是,“现在尚是待罪之身,万不敢遽行陈乞,只有徐之时日,或者霆怒稍霁,再当设法缓图”。
该大臣感慨:“求进固难,求退亦岂易事耶?”
戊戌年,变法“六君子”遇害次日,慈禧以“张荫桓居心巧诈,行踪诡秘,趋炎附势,反复无常”等空洞罪名,下令将他“发往新疆,交该抚严加管束”。看官不妨仔细审视这一罪名,看其中有没有绿宝石的阴影?
吴渔川说,庚子年朝廷旨意传到新疆,有人劝张大人自尽,张不干。张说:“大臣为国受法,宁复有所逃避?安心顺受,亦正命之一道也。”
吴渔川感叹:“于此足见其胸襟磊落,难临守正,不图苟免,真不愧大臣骨梗。”
李秉衡行状
李秉衡,字鉴堂,辽宁海城人。一说是辽宁庄河人。初捐县丞,擢升知县,再迁知州、知府、按察使等职。中法战争期间,与冯子材分任战守,为“谅山大捷”尽力不少。湘军名将彭玉麟上奏:“两臣忠直,同得民心,亦同功最盛。”光绪二十年(1894)授安徽巡抚,中日战争爆发后,调任山东巡抚。威海卫战事吃紧,李拒发援兵,此事至今仍为史家诟病。光绪二十三年,因曹州教案一事引起德国不满,清廷将其调离山东,改任巡阅长江水师大臣。八国联军进攻北京之际,李北上勤王,兵败“仰药”而死。
李秉衡在近代史上最闪光的瞬间,是庚子事变前后的表现,特别是勤王期间的种种假大空言论,一度令朝野振奋,天下厚望寄于此君一身。
《清史稿》对李秉衡的评价是:“清忠自矢,受命危难,大节凛然,此不能以成败论也。”
老侯对此说不以为然。
吴渔川的“口述历史”中,两次提到李秉衡。
一次说,在曹州教案发生之前,山东义和拳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帜,“一以號召人民,一以抵塞官府……缘此而从者益众,渐明目张胆,昌言无忌。官吏亦置若罔闻,然禁令固未弛也。”下属以此请示李巡抚,李“怫然拍案”曰:“嘻!此义民也,奖且不暇,又安可复禁!”此言传播出来,“所在游民土匪,争相与招摇勾煽,设坛立社”,声势陡然暴长,“于是善良殷富,亦不得不投身”自保。此时毓贤在曹州任知府,“迎合李意,思藉此阶进,则悉力奖励而倡导之,不过数年,几遍于山东全境矣”。
看官,曹州教案的发生,你能说跟上面提到的两位朝廷命官一点关系也没有?
义和拳所敬奉的神,大多出自《封神榜》《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小说和戏剧,但也有例外,个别义和拳团队,供奉的竟然是李秉衡。
吴渔川第二次说到李秉衡,事关庚子勤王:“是时,廷旨以李秉衡督师,扼守京津孔道。李陛辞时,慨然自任,谓:‘区区洋兵不足平。”
李率兵出征时,竟是一身义和拳打扮,红头巾红腰带,“一如大师兄装束”。未几,“洋兵节节深入,我军……士无斗志,李遂发愤殉节”。
吴渔川说到此处,随便捎带一句直隶总督裕禄之死:“裕督由天津逃出,旋亦自尽,死时仅一足着靴,盖仓皇出走,一靴已跑失也。”
袁世凯与义和拳
李秉衡之后的山东巡抚是毓贤。毓贤对义和拳的态度,与李完全一致,导致拳民与教民的纠纷依然不断,清廷在承受极大外交压力之后,只好将毓贤调离山东。
接替毓贤的是新军统领袁世凯。
史书上说,袁对义和拳的态度与前任迥异,他认为拳民都是“左道邪教”,非镇压不可。一份史料说,袁派人请来义和拳的大师兄,让他表演神人附体。大师兄表演毕,袁迎面咣的一枪,大师兄应声倒地。袁随后发布《禁止义和拳匪告示》和《严禁拳匪暂行章程》,同时发动官员和士绅,对义和拳进行排查,采取“日报制”“考核制”和“巡视制”,立奖立罚,毫不含糊。最后,新军低调出场,一是保护外国教堂,二是各处设岗阻止拳民聚集,三是派机动部队追捕拳民首领。袁对拳民首领的态度极为严厉:四十以上拳民聚集,首领被捕后不审不问就地正法。
不到三个月,山东境内的义和拳被扫地无余。
吴渔川对山东情形另有一番说辞。他的信息来源是袁的幕僚,“项城(袁是河南项城人,时称袁项城)幕中旧人,为予历历言之,当非臆造”。
以老侯的分析,吴渔川所说情形,应发生在山东“禁匪”之后。
山东待不下去,“各团首皆遁入直(隶)界”,时逢端王集团竭力排外,以种种谎言耸动上听,“若此等义民,真有忠忱神力,可以报仇雪耻,张我国威”。在端王集团操纵之下,“一时竟有奖励各省拳民焚毁教堂之诏令”。
山东也接到诏书,袁未加思考,“立即通行所属,遵旨办理”。
一人闻讯大为惊诧。此人名叫徐抚辰,字绍五,湖北人,后补道台,在袁的幕府中主办洋务文案。此道圣旨,袁尚未过目就已布置下去,徐得知此事,“立见项城谏阻,谓此乱命万不可从”。
可惜“项城不听”。徐回到住处,给袁留一信函,申明其中厉害,旋即拂袖而去。
袁读信顿悟,急派人将徐请回,“面向谢过”,后派“飞骑”将文件追回,“毅然一变宗旨,护洋人而剿拳匪,因是竟得盛名”。
吴渔川感叹:“项城日后之丰功伟业,赫赫为全国宗望者,实皆由徐玉成之。”让吴更为感叹的是,徐此后“默默无所表见,大功不赏,可惜尤可叹也。”
吴有所不知,智者居于下位,历代比比皆是,不必大惊小怪。
吴渔川与义和拳
吴渔川与义和拳缘分很深。最初,他立场鲜明,一个字——禁!
彼时义和拳已经风靡直隶各地,“风声所播,群信为天神下降,到处传述拳民神技……邑中有识士绅,亦洋洋乐道其事。”
吴的想法是:“念历朝往事,远若如黄巾、米贼,近者如白莲、天方,决无以异端邪术而能成立大事者。妖风一启,莠民趋之,将来必至泛滥横决,不可控制,小则酿地方之患,大且遗邦社之忧。”
这段话里,有两个字让老侯糊涂,“天方”,网上查询,好像跟农民运动之类没有关联,不知何指,惭愧。
吴的禁拳手段是杀鸡儆猴。
“鸡”是怀来县乡间一个十六岁的黄瘦村童,据说“练术已成,神验大著,所在乡里,群奉之为大仙”。吴召他来县衙表演大仙附体,果然有异常动作声音,且“次第改授刀棒,纵横舞弄,咸呼呼作声响,中间屡次向予进逼,如鸿门舞剑,意在沛公者”。可惜没等演完就被吴传令拿下,“俄顷间,魔法随解,勇气骤失”。村童之父大闹县衙,被乱板责打后逐出,其子随后保释,“自此境内肃然,更无敢言义和拳者矣”。
待义和拳受端王集团宠幸,“蔓延至京师”,怀来县再也安静不得,“不数日间,境内已靡然趋之,不可复遏”。
自此开始,吴与义和拳连续发生五幕交锋。
第一幕:警告。三四千拳民围住县衙,为首八人,自称八仙。说是前来拜访,实则是给吴一点颜色,说他有“二毛子”嫌疑,“日后须小心”。双方支吾一小时后拳民退去。
第二幕:恐吓。拳民退去没多久,又派人来衙门,请吴去拳坛拈香。所谓拈香只是托词,实则是以“焚表”验明正身,看他到底是不是二毛子。“取黄纸一张,就烛然之……如纸灰上升,可判无罪;灰不扬者即为有罪,或立致之死。”吴心里清楚:“彼辈固别有诡法,可以任意为之也。”
第一次验证,纸灰不飞,拳民说“当速斩”。吴言辞滔滔,谓戕杀朝廷命官,等于造反,朝廷必有严厉法令,“大则屠城,小则灭族”。后以随身携带的两份《京报》上刊载的圣旨(一是严禁,一是奖励)为自己辩护,强调或禁或弛,均是遵旨行事,总算勉强脱身。“归途中不胜愤懑,念此行真可谓投身虎穴。在当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事后追思,反不觉怦然心动也。”
第三幕:勒索。忽一日,有士绅来到县衙,传义和拳大师兄的话,“请县长捐助香火银若干,即可赎罪”。吴说,我有什么罪啊,再说也没钱。士紳说,钱的事我们去办。不长时间,凑集白银五百两,派人送给大师兄,却被“如数退还,谓师兄言县官尚清廉,吾知此银全系借来,不必收受”云云。
第四幕:放火。“一日,城外西园子拳众数千人忽又哄至堂下,谓将焚烧公署。”吴出面劝解,却被指为二毛子。吴“大声诏之”,烧县衙,将来必重建,重建必请动公款,“彼时皇上问是何故焚烧衙门,谁人为首,谁人起意,定有承当其罪者”,进而再次重申“戕杀官长,即是谋反大逆”。拳民闻言“似觉气沮”。但也为自己寻了一个台阶,“为首一人,故以两手遮目。向天空左右望”,然后对身边一人说:“师兄。时候未到,尚须改日办理,我辈且回,好歹逃不了掌握也。”说完拳众“呼啸一声,扬长而去”。看官你说这台阶是不是下得很有意思?
第五幕:质问。这回问题很严重。吴跟京城同文馆教习陶大均通信,有感愤时事、诋毁拳祸字样,途中被拳民截获,由此前来县衙质问。吴“一见此函,不觉惊异失措”,但矢口否认,只说是奸人陷害。又是一番口舌之争,最后再次以戕杀朝廷命官系谋反大罪将拳民吓阻。
吴说:“予在拳匪巢窟中,凡无理取闹之事,殆亡虑数十百起,细琐口舌,几于无日不有。”
随后一声叹息:“乱世为吏,险矣哉!”
吴渔川接驾
直隶清军连战连败,溃军不断涌入怀来县境,怀来义和拳有了警觉,采取两个步骤:第一步,谋划守城,“东南各门,悉以土石填塞,独留向西门通出入,派有多人在此,专司盘话”“匪众皆以红布帕首,登城守望”;第二步,“以后消息日急,彼中丁壮,皆以搜查二毛子为名,分向各山乡搜括隐匿,止留老弱残余,在城防守”。
正当此时,上峰有令,将吴渔川与威县知县对调。吴内心大恐,念及至今“幸免于难者,半藉怀来绅耆之调护,半亦以地方官长名义所在,不能不有所瞻顾”。可此去威县千里旅程,拳民遍地,关卡叠叠,恐怕没到居庸关就遭了毒手。
“七月二十三日,天色阴晦。”吴与幕僚亲友困坐县衙,面面相对,“昏昏然不知身在何等境界”。傍晚,正待与众人借酒浇愁,忽有紧要公文送达。细看,“粗纸二团,无封无面”,皱折如同破絮。展读,寥寥数语。右写“皇太后、皇上”,左写“满汉全席一桌”;右写“庆王、礼王”等,左写“各一品锅”,结尾“神机营、虎神营、随驾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落款为七月二十二日。年月日位置,盖有延庆州州印。
吴稍加分析,得出结论,这是两宫圣驾要来,且距怀来只有五十里路程。
幕僚亲友闻言惊慌。一种意见,说公文是假的。吴予以否认,说确是延庆州知州的笔迹。第二种意见,即便公文是真的,“此山谷荒城,何法办此大差?不如置之不理,听其自去”,将来追责,以“无正式上官命令,乱离仓猝”应对,“谅亦不至为罪”。持此观点的人担心吴一旦对两宫照顾不周,恐遭“不测严谴”,等于“自取其咎”。第三种意见是,哥啊,咱别当这个遭罪的官了,逃命去吧。
吴却豁出去了,“前途祸福,只得听之气数”“决计迎驾”。理由很简单:“身为守土官吏,亲食其禄,焉有遭逢君上患难而以途人视之者?”
怀来地处交通要道,设有两处驿站,一处在县城,一处在榆林堡,两处相距二十五里。按惯例,朝中大员自京城方向过境,知县须到榆林堡迎候,预备休息打尖。
而在彼时,驿站业务已停止,物资和马匹多被溃兵掠走。吴除派人知会榆林堡驿站就地准备饮食之外,还专门派人携带“蔬果海味等物”,连夜赶往榆林堡,随后召集本城士绅,布置接待任务。
这边正在忙乱之中,先前所派厨役踉跄而回,“血淋淋满襟袖”,汇报说出城仅两三里路,两头驴和各种食材就被溃兵抢去。
第二天一早,吴赶往榆林堡接驾,十点抵达,发现“全堡已空,稍有余物,亦为兵匪掠尽,更无法可搜集”,驿站内提前预备的三大锅绿豆小米粥,已被溃兵吃掉两锅。
吴很生气,令部下“力保此锅,勿再被劫”,并“自坐店门石凳上,命马勇荷枪侍立,遂无人敢入店”。
少顷,肃亲王乘马先到。吴跟他是都中旧识,肃亲王见到吴,一句客套话也没有,直接向他交代,太后坐何种轿子,皇上坐何种轿子,接驾时,这两个轿子一进门,你即可起立。
未几,两宫驾到,吴跪在店门外,连唱两遍接驾,并自报职务姓名,然后起身,“仍坐门外石上候命”。此时吴眼中所见的王公军校,“约数百人,纷错不整。悉现饥疲之状,盖已狼狈数日矣。”
另据《宫女谈往录》一书,慈禧贴身大丫头荣儿说,那天早晨六点,老佛爷一行从延庆州一个叫岔道口或岔道城的地方出发,出城门不久,“路上的败兵游勇多起来了,三五成群接连不断……和我们车队抢路,掺在一起走,我们也没办法”。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天下大雨,“雨铺天盖地向下洒来,雷又响又脆……”
这场雨也泼在吴的身上,出怀来县城八九里,“忽大雨如注,淋漓遍体”,雨乍停,吴便遇见军机大臣赵翘楚。几句对话之后,赵告知吴:“两宫饥寒已两日夜,情状极困苦。”催他赶紧前行迎驾。
荣儿说:“一到榆林堡,地方官戴着朝珠穿补服,迎面跪着来接驾,老太后自然是眉开眼笑。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一个听人喊万寿无疆惯了的人,自从一出宫门,没有人理,没有人瞧,是多么难受啊!现在又有人跪在面前了,心里的舒服劲是可想而知的。我们三天来的紧张气氛也随之消失了。”荣儿又说:“老太后在漱洗完毕之后,召见了这位地方官……很夸奖他一番。”
这位地方官当然是吴。
吴自述太后跟他聊了几句闲嗑之后,又问县城有何接待准备,随即放声大哭,说:“予与皇上连日历行数百里。竟不见一百姓,官吏更绝迹无睹。今至尔怀来县,尔尚衣冠来此迎驾,可称我之忠臣。我不料大局坏到如此。我今见尔,犹不失地方官礼数,难道本朝江山尚获安全无恙耶?”之后抹着眼泪问,本地可备有食物?吴答,只有绿豆小米粥。太后很高兴:“有小米粥,甚好甚好,可速进。”
荣儿说:“先送的两碗里还有细丝咸菜,其余的连咸菜也没有。”
荣儿和吴都提到没筷子,也都提到是慈禧出的主意,用高粱秸秆当筷子。
吴在屋子外面听见室内咕噜咕噜“争饮豆粥”的声音,眼泪都快下来了。
吃罢豆粥,慈禧托李连英传话,说还想吃几只鸡蛋。吴亲自到街市上,到一个个空屋里翻箱倒柜,说来也巧,竟然让他找到五只。煮好呈送,慈禧吃了三只,剩下两只给了光绪。
自此吴大受恩宠,官阶由七品一下子提到四品,充当“前路粮台会办”。两宫驻跸太原期间,慈禧每日召见三五次,“每问一事,必根端竟委,娓娓忘倦”,有时长达一两个小时。这般频频召对,引起军机大臣的普遍不满。这是另一话题,这里按下不表。
关于大阿哥
吴渔川得罪军机大臣的后果,是被“合谋定计,改用调虎离山之法”,派到湖南湖北催促“解饷”。臨行,慈禧召见,嘱咐“好好上紧办理,将事情办完以后,可即赶速回来,予与皇帝均甚盼望”。
九月二十三日,吴抵达汉口,“曲折二千余里……长路征尘,可以暂资憩息,如鱼游得水,鸟至投林,不觉为之一快也。”在湖北期间,吴与湖广总督张之洞交往频繁,张“意颇亲切,询及出狩及行在情状,每感叹不止”。
一天,话题不知怎么转到大阿哥身上。张之洞说:“此次祸端,实皆由彼而起,酿成如此大变,而现在尚留处储宫,何以平天下之人心?且祸根不除,尤恐宵小生心,酿成意外事故。彼一日在内,则中外耳目,皆感不安,于将来和议,必增无数障碍。此时亟宜发遣出宫为要着,若待外人指明要求,更失国体,不如及早自动为之。君回至行在,最好先将此意陈奏,但言张之洞所说,看君有此胆量否?”
张很可能是最早提出罢黜大阿哥的人。此君老成深算,有此建议却不主动上奏,反而托人代言,此一间接方式,为有可能引爆的雷霆之怒留下一个转圜空间。但不管怎样,在老侯看来,张此举可谓敢言,亦可谓为国担当。
吴也不含糊,回答说:“既是关系重要,誓必冒死言之。”
第二年三月中旬,吴“结束督饷公事”返程,于五月初抵达西安行宫。
第二天慈禧召见,吴“面奏各事毕,太后温语慰劳,仿佛如家人子弟远道归来者”。此时慈禧已经知道吴被排挤的原因,因此给予特别赏赐,“太后御笔亲画折扇八柄”,七柄给了王公大臣,一柄给了吴,并“赏银三千两”,另有丝绸布料等物件多种。
不久,慈禧收到张之洞的密折,保荐吴渔川等三人,于是颁旨,将吴提拔为道台。
至此,吴与慈禧见面多次,却不曾转述张的建议。不是他忘了,而是“顾以事情重大,不故冒昧”。等到荣禄到达西安,“仍为军机首领”,对吴“颇相契爱”时,吴才把张的原话说给荣禄,征求办理意见。
吴说:“荣时方吸烟,一家丁在旁装送。闻予所述,但倾耳瞑目,作沉思状,猛力作嘘吸,吐烟气卷卷如云雾,静默不语。吸了再换,换了又吸。凡历三次,殆阅至十余分钟,始徐徐点首曰:‘也可以说得,尔之地位分际,倒是恰好,象我辈就不便启口。但须格外慎重,勿卤莽。”
吴这才下定决心陈奏。“一日召见奏对毕,见太后神气尚悦豫”,终于鼓胆说出。慈禧听罢,“稍凝思”,说:“尔且谨密勿说,到汴梁(开封古称)即有办法。”
为什么到开封即有办法呢?吴心中有疑,却没敢多嘴。
五个月之后,本年十月二十日,清廷谕令废除溥儁大阿哥名号,并命立即出宫。是时,慈禧驻跸河南开封府,且在回銮途中发布一系列推行“新政”的谕旨。
时人戏称大阿哥被废一事,道是:“本是后补皇上,变成了开缺太子。”
也是在开封,太后有旨:“吴永着迅赴广东新任,毋庸随扈云云。”
十一月初四,吴在黄河岸边跪送慈禧渡河北去,旋即启程南下。他的“庚子西狩”叙事虽然到此截止,却给我等后生晚辈留下无限遐思。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侯德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轻轻地爱你一生》等随笔、小说集十五部,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类杂志及各种文学选本转载。获《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数十种奖项,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军事历史好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