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为何叫小说,而不叫大说?写小说几十年来,这个问题我时不时要拿出来掂量和玩味。小说的“小”,其内涵虽不完全言如“琐屑之言、浅识小道”这么简单,但小说的主旨意图和构成的肌理,确實是与世间微观、细小的事物勾连在一起的,而且越是精微,越会好看和出彩,再宏大的主题,打动你的也肯定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概念,而在细节处。即便是表达宇宙之浩瀚、山河之壮阔,人之慷慨悲歌、气冲霄汉,也要与许多事物的“小”相伴相生,寓大问题于细微处,寓大思想于小人物,离了这个“小”,“假大空”便避之不及,而“假大空”一冒头,作品的空泛索然就在所难免。为了这个“小”的精妙,作家的一生,都要去丰富个人阅历、扩大生活积累,为提升综合修养和审美层次做出不懈的努力。苏东坡有句经典之语:“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这平淡,自然当归之于一种“小”。不过我这里要强调的“小”,又不仅泛指一般意义上细节对于创作的至关重要,而更指小说精神层面的气质、韵致、情调之类。我认为,去发现和感悟这些更为高级而微妙的味道的生成规律,是每个写作者必须探索和实践的课题。
事实上,作品里味道这东西,是人物、情节、话语的总体外溢,是飘逸的,氤氲的,形而上的,如雾,如虹,如细雨,如轻风,难以捕捉,但又可感可知,往往也是作品魅力所在。
我喜欢有韵味的作品,作品的字里行间一经洋溢出独有的韵味来,作品的灵性、神采、气质也会随之而出,读者怎会不为之心动呢?就像一个女人,即便她是明星大咖,即便也浓眉大眼,还描眉画眼、浑身名牌、珠光宝气,但假如她两眼空泛,举止粗俗,嘴吐脏话,有谁会欣赏和亲近她呢?而另外一个淑女,即便不施粉黛,素装打扮,但文雅可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景,掩不住内里个人馨香的味道和情致,这女子,肯定躲不过大街上的一串注目礼,这是因为姣好的气质使她姿色陡增,精神的魅力不可抗拒。小说也如人,味厚则腻,味薄才爽,大味必淡,真水无香,内在的韵味,才是悦人的姿色。所以,对于一个写作人来说,不仅应该讲好故事、塑造好人物,还有相当关键的一点是经营出个人化的味道来。
味道是作者对表现对象的文化审美结果。我在写市井小说的时候,对沈阳当年城墙根儿下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市民生存方式,做了充分的调研。市井小民无论操持哪一行哪一作,都需要这个市井环境才能生存;市井里如没有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也就显示不出作为市井的魅力。这种市井文化是在大街小巷、酒楼茶馆、书场戏园、赌局骂账中产生的。它贴近市民真实的日常生活和心态,适应他们浅近直白的喜怒哀乐。市民的情感和欲望,常常不是对现实和历史的深层忧患,而是从生活的表层,柴米油盐一类的生存状态中引发的,所以它必然通俗。正因为如此,久经市井文化熏陶的人,既有目光短浅、狭窄狡黠的一面,也有吃苦耐劳、宽容善良的一面。市井文化在本质上是一种极为活跃、极具生命力的文化。但想把那种原生文化写出滋味并非易事。有时,本来在内心感觉上已是汁水丰盈了,落笔时本想下番功夫和盘托出,可一经变成文字,越使劲越刻意越坏,汁汁水水的活气少了,味道被弱化或抽干了。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早年间发生在家里的一件趣事。我的上小学的小侄子是个淘气包,作文总是不及格,为此不停地遭到父母责骂。暑期他父母将他送到我家,让我教他写作文。起先无论让他写人、写景、写事,他写什么都先望天后望地,吭哧两小时后,每篇也还是只写得出两三行字,而开头,也总是千篇一律的同一句话:“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形势一派大好。”这个顽皮的孩子,本来一张嘴就有的疙瘩话,却因为平常总被责骂,精神高度紧张,结果在提笔时,就会条件反射似的让全部语言信号都立时消失,变得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只能重复当年全国所有新闻报道开篇的僵硬套话。
写作这件事需要打开心灵,而生活的味道,本来也是无拘束和发散性的意绪的释放。这意绪也有自身的品性,像自锁深闺的娇女,虽然千姿百媚,但也有着分外胆小和脆弱的个性,不肯轻易展露头脸;这意绪又像隐藏在深山里的猎物,敏感、警觉、难以捕捉,只有让世界安静下来,松弛下来,恢复了世界本来的样子,才能将其引逗出来,一睹其汪洋恣肆的本真魅力。
由此我也常常联想到气功。尽管各种门派多多,招招式式,令人眼花缭乱,但各门各派,大体离不开相似的套路:松静、调息、气沉、大小周天、打通任督二脉……经年演练后,在精神处于半睡半醒、不宽不紧、若即若离间,诱导着你出真气得真功。
显然,某种意义上,写作与之有相同与相通的地方,那就是,你用力过猛不行,不进行修炼也不行。那别具一格的滋味,引人入胜的意境,就像修炼后的真气,在心态处于小、松、静、微的状态下,和缓地氤氲着、弥散着,如同雨后初阳中的荷花池,薄雾缭绕着隐隐的虹霓,让人获得一种酥酥痒、醺醺醉的精神享受。
【小档案】
马秋芬,生于沈阳市,祖籍山东省黄县。初、高中均就读于沈阳市第一中学。1968年9月下乡插队,历经知青务农生涯3年,在乡期间时有短文在报上发表。1971年9月被抽调到沈阳市文艺创作办公室从事小说组联工作。1979年起,先后担任《芒种》七人小说组的副组长、组长。1973年正式发表处女作,1982年因创作成就突出,被选入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第七期学习,为时两年。1986年考入北京大学首届作家班,学习两年,本科毕业。1988年成为市文联专业作家。1989年4月至2020年4月,连选四任沈阳市作家协会主席,并任辽宁省作协副主席、沈阳市文联副主席。曾兼任《芒种》杂志社主编。已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2009年退休,现为辽宁省作协顾问。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
先后出版的著作有:长篇小说《阴阳角》,小说集《浪漫的旅程》《远去的冰排》《雪梦》《马秋芬小说选》《蚂蚁上树》,散文集《文心流浪》,长卷散文《老沈阳》《到东北看二人转》《盛京流云》。
主要奖项及荣誉:
短篇小说《大街上一串注目礼》,1984年12月获市政府奖;
中篇小说《山里山外》,获1985年省政府优秀文艺作品年奖;
1989年10月获第二届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
中篇小说《远去的冰排》,1989年5月获《作家》颁发的作家奖;
中篇小说《那刘哥》,1990年10月获省出版局、期刊协会颁发的省优秀作品奖;
中篇小说《张望鼓楼》,1991年10月获《鸭绿江》东北三省五彩杯青年作家小说奖;
中篇小说《那刘哥》,1992年1月获《芒种》创刊35周年优秀作品奖;
中篇小说《二十九代人杰》,1992年6月获东北三省作协联合颁发的首届东北文学奖优秀奖;
获中国作协、中华文学基金会联合颁发的1993年度庄重文文学奖;
1996年8月被市政府评为市优秀专家;
2000年6月被市委、市政府授予“沈阳市百位文艺名家”称号;
短篇小说《狼爷狗奶杂串》,2002年获《小说月报》颁发的第四届百花奖入围奖;
长篇散文《老沈阳——盛京流云》,2003年10月获第三届辽宁文学奖;
《老沈阳——盛京流云》,2002年11月获中国作协理论批评委员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女性文学委员会等联合颁发的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莱蒂菲杯);
《老沈阳——盛京流云》,2004年12月获沈阳市第九届“五个一工程”奖;
2005年8月10日获批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2007年3月获市妇联授予的“沈阳市首届十大杰出女性”称号;
长篇散文《到东北看二人转》,2005年12月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
长篇散文《到东北看二人转》,2007年获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
中篇小说《螞蚁上树》,2006年12月获《小说选刊》颁发的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
中篇小说《蚂蚁上树》获《小说选刊》2006—2007年度东陵浑河杯全国读者最喜爱的小说奖;
中篇小说《蚂蚁上树》,2007年11月获第五届辽宁文学奖;
中篇小说《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2008年10月获《小说选刊》颁发的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
中篇小说《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获《人民文学》颁发的2008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
2008年10月获沈阳市首届红玫瑰奖——特殊贡献奖;
中篇小说《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2009年获《小说月报》颁发的百花奖入围奖;
2009年9月,在建国60周年之际,被市总工会授予60位“感动沈阳60年——劳动功勋”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