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业发展中的相关问题讨论

2021-06-25 06:03胡冰川
中国农村科技 2021年6期
关键词:卡脖子种源种业

文/胡冰川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2020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开展种源‘卡脖子’技术攻关,立志打一场种业翻身仗”。自从中美经贸摩擦以来,以光刻机为代表的高科技“卡脖子”开始影响到社会生活。事实上,中国种业与国外水平差距大致与高科技差距相接近,也存在类似的“卡脖子”可能性,只是表现方式与光刻机不太一样。

堪用与致用

此前,有报道指出“我国农作物良种国产化率超过95%,畜禽核心种源自给率超过70%”——这一概念实际上选择的参照系是历史纵向比较,而非横向的现实比较。关于国产化率和自给率的问题,很多时候并非“绝对”比较,而是“相对”比较。种源“卡脖子”在很多时候是相对概念,而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无种可用,即种源“堪用”与“致用”之间的差别。

对这一点,社会公众很难理解,大家觉得每天都正常饮食,怎么会被“卡脖子”。而且在历史上,农业长期都是自留种,鸡生蛋、蛋生鸡,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有问题?大不了少吃几个鸡蛋!实际上,现在中国也可以生产12纳米以上的芯片、28纳米以上的光刻机,那为什么还会被“卡脖子”呢?原因很简单,所谓“堪用”对应的手机只是打电话、发短信,但是我们当前的应用却有着丰富的场景,游戏、视频,乃至加密都产生了新的算力需求,人们也不会接受带一块板砖大小的设备四处活动。

种源“卡脖子”也是类似,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以玉米种子“先玉335”为例,此前农户种植玉米,因为担心发芽率不高,穴播一般都会放上2粒种子;但是“先玉335”推广以后只需要播1粒,使得种子用量直线下降。2006~2020年间,我国玉米产量从1.5亿吨增长到2.6亿吨,玉米种用量从200万吨降到100万吨。按每亩用种量来计算,2006~2020年间每亩用种量从4.7公斤下降到1.6公斤。在这个技术进步过程中,“先玉335”起到了重要作用,即“致用”。

在玉米育种技术进步的过程中,国内育种水平也在明显提高,但是仍然要清醒地认识到与国际先进水平的差异。如果说比平均单产没有意义,那么可以对比高产纪录。2019年,美国玉米单产纪录是每亩2.58吨;根据能够公开查询到的资料,2019年中国示范田玉米最高亩产达到1.66吨。当前中美玉米单产差距主要是表现在种植密度和单株产量,而这两个指标取决于品种的耐密性和抗逆性,底子是品种差异,实际反映的是育种科技水平的差距。

技术与商业

在自留种的时代,品种的选育靠的是经验,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优良品种和新品种的选育则高度依赖科技,而科技创新则高度依赖投入,准确地说是风险投入。问题在于,育种的风险投入从何而来?莫过于两种方式,一种是公共投入,一种是商业投入。公共投入的好处在于公益性,可供探索的空间很大,弊端则是缺乏明确的导向性目标。能够看到,在现实当中,相当数量的公益性投入带来更多的科技论文和专利,但是这些成果多数并不解决现实问题。商业投入的好处在于导向性十分明确,弊端在于容错的成本很高,尤其在中国种业发展相对落后的情况之下,商业投入体量差距决定了种业发展的代际差距。

对比来看,当前种业发展的掣肘一方面是科技的“硬”差距,另一方面是商业的“软”差距。在商品种子的时代,任何一种科技的进步都需要进行市场的检验,只有科技和商业同时成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当前,在市场上销售靠前的种子,无不是科技和商业同时成功的典范。以奶牛冻精液为例,即使政府对国产冻精有补贴,但是相当数量的牧场仍然愿意支付更高价格购买进口冻精,足以说明问题。

以商业视角来看中国种业发展,仍然面临相当大的困境。关键之处在于缺乏有效的知识产权保护体系,加之地方保护主义等原因,使得套牌种子的侵权违法乱象并未获得根治,种子行业始终存在育种不如买种、买种不如仿制、仿制不如套牌的“潜规则”。近年来,随着知识产权保护力度的提高,加之市场环境的改善,种业发展逐步进入良性轨道。实际上,对标种业发展的先进国家,科技和商业的差距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在于自身是否具备市场的自净能力,保障种业长期可持续的发展和进步。

种源与产品

世界各国都对特定种源的输入和输出进行了明确的规范,真正意义上的种源“卡脖子”并不指各国现行的相关法律法规,而是因为种源相对落后带来的可能结果,无外乎两种:

一是种源层面。由于长期无法提升原种研发的能力,使得种源市场需求持续依赖进口,最终导致技术依附。2020年,中国牛冻精液进口额为6122万美元,同比增长45.8%,而2009年中国牛冻精液进口不足500万美元;在进口快速扩张的同时,国内牛冻精液生产从2013年的5139万支下降到2019年的3152万支。尽管这里有一部分是技术进步带来的国产效率提高,但是并不能掩盖一个事实是:市场对进口牛冻精液的认可。现代技术能力和水平,实验室的成功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成功还需要市场和用户的检验。当今时代,一方面是技术引导市场,另一方面是市场选择技术,在市场选择背景下走向进口依赖,让人忧虑。

二是产品层面。由于种种原因,特别受环境条件的影响,并不是所有的种源都通过直接贸易的方式进行,尤其在农作物种子领域,能够做到直接贸易并大量推广的品种非常有限。相当数量的种源贸易是通过产品贸易的方式间接实现的。当前中国大量进口大豆很能说明问题,2019年中国大豆单产为每亩109公斤,而美国为每亩233公斤、巴西为222公斤。中国大豆与美洲国家大豆生产效率差别显著,在很大程度上是种子原因,其结果就是,如果不进口种子,那就要进口产品,种源的差距最终传导到产品层面。相当数量的农产品进口,除了农业资源之外,内在因素实际是科技差异,例如种源差异。

竞争与寡占

过去的几年里,全球种业的集中度快速提高,以陶氏杜邦合并而后分拆出的科迪华农业、拜耳收购孟山都、中国化工收购先正达为典型事实的全球第三次种业并购大浪潮结束。前两次分别是2000年前后的种子与农药的结合,实现了农资产业的纵向一体化;2008年前后的不同种企的横向一体化。

如果以1900年孟德尔遗传定律和突变论为种业的起点,那么刚刚过去的20年间则是现代种业的起点。之所以这样定论,是源于现代种业的科技特征。显然,对于完全竞争的商品市场而言,既不会存在投入要素的禀赋差异,也不存在科技的进步;随着科技要素密度的不断提高,市场结构将会不断趋于寡占。当前的品种选育已经包含了生物组学、基因编辑、合成生物学等现代生物技术,完全竞争的种子市场在全新的种业科技面前要么崩塌,要么就异化为乱象丛生的地下市场。

当前的种业市场中仍然存在相当数量的中小企业,主要游离于大企业的市场夹缝中生存,主打差异化品种和市场。之前一直有舆论“5000多家中国种业公司不敌一家孟山都”,描绘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未来,随着育种科技的进一步提升,种业市场的集中度将会进一步提高。除了知识产权、研发投入、风险成本等约束条件之外,资本对种业的长期介入将会持续推高行业集中度。种业作为科技要素高度密集的行业,竞争和均衡只可能出现在少数寡头企业之间;同样,完全竞争的市场也不会造就现代种业。

植物与动物

有观点认为:当前粮食作物种子问题不大,但几乎全部的动物种源都存在问题,大型动物更是基本没有破题。仍然以牛冻精液为例,国产冻精即使享受国家补贴,但是大型养殖主体却不买账,宁愿花更高成本购买进口冻精。这种情况在现实中并不是个案,种猪、种禽、种虾等都是如此。显然,当前动物种源引进与植物有很大差别,需要对植物和动物分开进行讨论。当前之所以作物良种国产化率更高,而动物种源在商业层面的国内国际差距明显,其根本差异在于是否需要驯化。由于植物种源在引进时比动物更复杂,于是演化出两条不同的技术路线,并最终导致了植物和动物在种业发展上呈现两种形态,即:植物种源引进最终演变为产品进口,而动物种源引进则演变为遗传物质进口。作物良种的国产化率高也不意味着就可以高枕无忧,如前所述,动物种源相当数量依赖进口,一眼就可以识别,而植物种源的进口很少,差距却表现在农产品进口上。在考虑种源的具体问题时,植物和动物需要分开讨论,但是其中的基本问题都是一致的。

无论植物还是动物种源,从产业发展和产业安全角度,无论是物质材料还是技术研发,关键都在于人的智慧活动,即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在种业领域,现代和传统最大的差距在于人类智慧对种源影响的深度。现代种业历史并不长,中国种业历史则更短,尽管如此,创造出的“奇迹”却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大。无论是诺曼·博洛格,还是袁隆平,通过新品种的选育几乎改变了人类发展的进程。相信我们这一代人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世界“零饥饿”目标的实现。

时间和空间

在种业发展问题上,关键因素在于整体创新能力,需要的是久久为功,持之以恒,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即使现代育种技术已经极大地提高了时间效率,但是从品种研发到商业推广再到市场形成良性反馈,仍然是个长期过程。能够看到,现在部分品种的实验室研发不输国际水平,甚至有一些还处于领先地位。如前所述,当前决定技术方向的不仅是技术本身,更多的可能取决于市场认可和商业模式的成功。对于种业发展而言,技术是需要通过市场来进行价值实现,因此就需要更长的时间、耐心和战略定力。

在空间问题上,当前种业发达国家,各自的发展战略都有不同。例如荷兰、日本等国,受制于地理空间的因素,种子研发与市场实现往往采取细分策略,例如园艺作物的种子;而美国大田作物种业更为成熟。目前来看,并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在所有品种上获得全部成功。对种业而言,地理空间就是天然的市场空间,因此没有必要贪大求全,研发实力的提升是种业良性发展的基础,但是种业良性发展并不意味着在所有品种都获得市场优势地位。显然,即使没有国际市场的竞争,种业发展也会面临自身的资源约束。

当今世界,没有一个国家能生产出全部所需的食物,同样,也不会有哪一个国家能够拥有一切所需的种源。遗传和变异是生命的基本特征,生命从来就是丰富多彩的。对于种子进口不必过分夸大其危害,但是从种业发展来看,的确存在很漫长的路,对人类而言,这条路并没有终点,尽管有人先走,但是并不妨碍来者。

种业本身是个具体问题,但是在方法论层面检验我们对未知的态度,在价值观层面考验我们的包容性。种子堪称农业的“芯片”,中国种业正疾驰在通向未来的赛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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