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振衰起弊的一代文宗

2021-06-25 03:32
传记文学 2021年6期

周 沛

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是中唐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官宦家庭,父亲韩仲卿在他3岁时去世,长兄韩会与嫂郑氏将他抚养长大。贞元三年至五年(787—789),韩愈三次参加科举考试均告失败,直到贞元八年(792)才进士及第,接下来又连续三次未能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只得离开长安,先后入宣武节度使董晋和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幕府为推官。贞元十七年(801),韩愈终于通过了吏部的考试,被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后又多次辗转中央和地方为官,担任过监察御史、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等职。

韩愈一生历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六朝,正是“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转衰、致力中兴的时期。这一时期社会矛盾纷繁复杂:藩镇割据、佛老蕃滋、宦官专权、士风浮薄。与当时的许多士人一样,韩愈积极用世,以中兴唐王朝为己任,文学也成为他革除时弊、参与时政的武器与工具,而他诗文成就的取得也与此密切相关。韩愈虽然在政治上几经浮沉,但这丰富了他的文学创作,加深了他对为文作诗的思考;诗文创作也记录下他的人生与思想历程,成就了他在当时与后世的声名。后人对韩愈称扬颇多,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的评价:“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苏轼的评价从文学、道德和政治表现的角度全面概括了韩愈一生的主要成就,也道出了这些成就间相辅相成的关系。“文起八代之衰”与“道济天下之溺”说的是韩愈在文学发展,特别是唐代散文的文体文风改革与思想文化领域的重要贡献。“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则是指韩愈一生中颇具代表性的两大政治事件,这两件事鲜明地体现着他的政治主张,也将他推向了人生的低谷和仕途的巅峰,这就是谏迎佛骨与宣抚镇州二事,因此不妨从这两件事开始走近韩愈,走近韩愈的文学创作。

耿介危言、因文荣辱的忠直之臣

谏迎佛骨事发生在元和十四年(819),当时正值陕西凤翔扶风县法门寺护国真身塔开塔。该塔内藏有释迦牟尼佛指骨一节,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唐宪宗得知此事,正月间便派使者前往法门寺迎取佛骨进宫,在禁中供养三日后,又送到京城各佛寺让信众轮流瞻仰,由此引发了一场崇佛礼佛的热潮。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对此十分担忧,急忙上表谏阻。宪宗读到表文后勃然大怒,将表文拿给宰相们看,认为韩愈出言放肆,要将他处以极刑。宰相裴度、崔群等人急忙劝阻,说韩愈是出于一片忠心和对皇帝的爱护才会冒死进谏,希望宪宗能够从轻发落,不少皇亲国戚也来为他求情。经过众人的竭力劝说,韩愈免于一死,但仍被盛怒之下的宪宗贬往潮州。

这篇在朝中引发激烈讨论、差点为韩愈带来致命打击的表文就是名扬后世的《论佛骨表》。韩愈在文中究竟写了哪些内容?为何会引发宪宗如此强烈的反感?《论佛骨表》一开篇,韩愈就开宗明义地指出崇事佛教并不能为国家、百姓和帝王带来福祉。他说佛教不过是“夷狄之一法”,东汉以前中国本来没有佛,那时的帝王都很长寿,在位的时间也很长;东汉明帝以后,佛教才传入中国,“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而且越是信奉佛法的,国运就越短,崇佛的皇帝也都没有好的下场。接下来文章转入对本朝情况的叙写,韩愈说高祖在建国伊始本来打算废除佛教,不过那时的群臣没有足够的才能和识见,不能领会高祖的旨意,因此这件事没有得到推行。宪宗在即位之初也不许人们剃度为僧尼道士,不许创立寺观,似乎是要继承高祖的旨意灭佛,然而如今不知为何又开始礼遇它,让它兴盛起来。紧接着韩愈就表达了对宪宗此次奉迎佛骨在京城士庶中可能产生的不良影响的担忧。他指出,天子的奉佛会导致百姓的疯狂效仿,甚至荒废本业、倾家荡产、断臂截指、自残身体以示虔诚,这并非无关紧要的小事。因此韩愈进一步指出佛家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并引用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说法,阐明奉迎佛骨不仅有违先王之道,还会扰乱正常的社会秩序,所以应将佛骨这个蛊惑人心的“朽秽之物”“投诸水火,永绝根本”。韩愈极力地排斥佛教,目的是要发扬儒道、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然而由于他在文中提及了东汉以后帝王因奉佛而短命的内容,宪宗认为这是在影射自己,实属大逆不道,因此必须严惩。虽然韩愈此语只是为了强调崇佛无用,并且他在文章末尾极为诚恳地表示如果佛确有灵验,自己愿一力承担毁掉佛骨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但仍未能得到宪宗的谅解和宽恕。贬官的诏令一下,韩愈只得告别家人,匆匆踏上贬途。

潮州之贬并非韩愈第一次遭受贬谪。早在德宗朝的贞元十九年(803),他就曾因上疏论事有过被贬阳山的经历。当时韩愈正在监察御史任上,关中大旱后又遭霜冻,粮食歉收,宦官把持宫市,朝廷不肯减免赋税,民不聊生。针对此种情况,韩愈连续上疏论宫市、论天旱人饥,指斥时弊,直言灾情和民困,并因此得罪权贵被贬出京,直至元和元年(806)才被召回长安。阳山之贬曾令韩愈颇感辛酸失落,然而此次谏迎佛骨事件的发生也表明贬谪并不会改变他耿介忠直的性格、挫伤他直言进谏的勇气,只不过此番潮州之行又使他遭到了意想不到的苦难。

阳山与潮州(今均属广东省)都距京城十分遥远,贫困荒凉,环境恶劣,瘟疫流行,关山阻隔,路途艰险,令贬谪官员闻而生畏。但相较起来,潮州又比阳山更加偏僻荒远。被贬阳山时韩愈虽来不及安顿家人,但家人尚未遭到驱逐,自己也可与同样被贬的友人张署等一路同行。此番被贬潮州,不但没有了友人的陪伴,全家老幼也在他离开后不久被勒令立即迁离长安。当时韩愈年仅12岁的小女儿正在病中,由于受到惊吓,又悲痛与父亲的离别,加上旅途劳顿、饮食失调,离开长安后不久就夭折了。家人无奈之下只能强忍悲痛,草草地将她葬在驿舍旁边就继续赶路。正在途中的韩愈并不知道女儿已经夭亡,到达贬所后才得到消息。后来他重返长安,途经女儿葬处,见到当年仓促下葬的简陋棺椁,回忆起这段往事,不禁潸然泪下,在驿站梁上题诗“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表达对女儿惨死的愧疚和悲痛欲绝的心情。几年后,韩愈出任京兆尹,得以将女儿的遗骨迁回河南祖茔,又为女儿作祭文和圹铭再次述及此段遭遇,可见谏迎佛骨事件带来的心灵创痛一直萦绕着他,直到晚年。

韩愈一路南下,心情非常沉重,行至蓝田关时遇到大雪,道路泥泞湿滑,困顿难行,眼前的景象与对前途未卜的担忧触动了他的思绪,于是在感慨万千中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愈在诗中表达自己上书论佛的初衷本是要为朝廷革除弊端,不料却遭受远贬,与家人天各一方,想到自己已年过五旬,还要去到如此遥远的瘴疠之地,不知能否生还,幸而见到侄孙韩湘,将来或可为自己收尸。韩湘是韩愈的侄子韩老成的儿子。本文前面提到韩愈幼年早孤,由长兄韩会和嫂郑氏抚养长大。大历十二年(777),韩愈曾随受元载牵连的韩会去往韶州(今广东省曲江县)贬所,两年后兄长去世,韩愈才随嫂返回原籍河阳。韩老成本是韩愈二兄韩介的儿子,后来过继给没有子嗣的韩会,和韩愈一起由郑氏抚育成人。韩老成在同辈中排行十二,因此又被称为十二郎,名篇《祭十二郎文》就是韩老成不幸早逝后韩愈为他写作的祭文,从中能够看出他同韩老成之间的深厚情谊。如今面对韩老成的儿子,韩愈或许会想起兄嫂和侄儿,回忆起当年与兄长同往岭南的经历,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兄长一样客死异乡,因此不禁吟出一曲英雄失路的悲歌。后来当他历尽艰辛,终于进入广东境内,来到始兴江口时,又忆起随兄嫂来韶时的情景,对比眼下自己的形单影只、家人追逐未及,抚今追昔,发出“旧事无人可共论”的慨叹。中途在行至河南邓州界时,韩愈还曾想起自己贬谪阳山时也曾途经此地,但如今去往潮州的路程又比阳山远了一倍,因此恋阙之情更加浓厚;加之对家人的思念和担忧,心情也更加沉痛。《泷吏》《宿曾江口示侄孙湘二首》等诗也在展现贬途艰险和贬所环境凶恶的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无奈与茫然。《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答柳柳州食虾蟆》等则生动地描绘出韩愈到达贬所后对南方饮食的难以适应,透露出贬谪生活的心酸。

不过韩愈虽满怀委屈与不甘,发了很多牢骚,但到达潮州后,他助农桑、兴学校,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其中驱除鳄鱼一事还颇具传奇色彩。史载韩愈经过一路的艰难跋涉,终于抵达潮州,下车伊始便向吏民询问疾苦,得知有鳄鱼吞食牲畜、为祸一方,于是写了一篇《祭鳄鱼文》。在文中,韩愈义正辞严地劝诫鳄鱼赶快离开潮州,否则就要将它们赶尽杀绝。文章态度坚决、条理鲜明、气势凌厉,但因以鳄鱼为告诫对象,读来又颇具幽默感。更有趣的是,据说在宣读这篇文章的当天晚上狂风雷电大作,湫水干涸,第二日人们发现鳄鱼真的离开了潮州,此后当地再无鳄鱼之患。这种颇具奇幻色彩的记载可能是根据当时的民间传说附会而来,但也说明韩愈驱除鳄鱼确实取得了成效,他也因此受到当地百姓的肯定和爱戴。

《论佛骨表》在当时没能实现韩愈攘斥佛教的愿望,反而令他遭受了一生中最大的打击和挫折,但这篇文章彰显出韩愈革除时弊、复兴儒学的努力,成就了他在后人心中敢犯天颜、直言进谏的光辉形象。

平定藩镇、临危不乱的果敢使者

在潮州半年后,韩愈得以内迁,被任命为袁州刺史。当他抵达袁州时,宪宗已经去世,穆宗即位,韩愈也因此获得了重返中央朝廷的机会。自此,韩愈逐步走上他人生的巅峰,并同样在文学作品中反映出来。

元和十五年(820)十月,韩愈离开袁州返回长安,出任国子监祭酒。这个职位在今天来说相当于最高学府的校长。同时这也是韩愈第四次在国子监担任学官。之前几次出任学官时,韩愈已针对学风、士风和国子监在教学、管理中的弊端作过多次论说,并身体力行地实施改革。如贞元十八年(802)任四门博士时所作的《师说》就是针对当时士大夫耻于从师、轻视学习的社会风气而发的。此次担任祭酒,他又对国子监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虽然任职时间不长,却使国子监的面貌焕然一新。不久后,韩愈被任命为兵部侍郎。在任上,他又做了生平中的另一件大事,这就是开篇提到的“勇夺三军之帅”,即出使镇州(今河北省正定县)宣抚王廷凑事。

长庆元年(821)七月,镇州发生兵变。成德军都知兵马使王廷凑杀死节度使田弘正自立,又引兵围深州,将新任命的深冀节度使牛元翼困在城中,以要挟朝廷正式授予他节度使之职,河北地区因此陷入混乱。朝廷派裴度等人带兵征讨,从三面围剿王廷凑,但直到第二年的二月都没有结果,无奈之下只得承认王廷凑的节度使身份,并任命韩愈作为宣慰使前往镇州进行安抚,希望能够劝说王廷凑解除对深州的包围,放出牛元翼。王廷凑之乱是中唐藩镇割据的一个典型事件,在谏论佛骨之前韩愈就曾有过随裴度前往淮西平定藩镇叛乱的经历。淮西指的是淮南西道,治所在蔡州(今河南省汝南县),与镇州一样,是当时势力较大的藩镇。元和九年(814),掌控淮西的彰义军节度使吴少阳去世,他的儿子吴元济向朝廷隐瞒丧事,在没有得到委任的情况下擅自接任了父亲的职位,还纵兵四处劫掠,甚至侵犯到洛阳附近地区。元和十年(815),宪宗以宣武节度使韩弘为主帅,命十六道同时出兵讨伐吴元济。然而由于藩镇之间长期暗中勾连,同气相应,这次讨伐受到了其他藩镇的阻挠:当时的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平卢军节度使李师道都上表为吴元济说情,还在地方上故意制造混乱牵制朝廷兵力;加之各道兵马不能齐心协力,战事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进展,朝中众臣也对是否继续用兵产生了分歧。于是,宪宗派裴度前往淮西宣慰并借机查探军情,裴度归来后认为淮西可平,韩愈为支持裴度的主张,上奏《论淮西事宜状》全面分析淮西的形势、用兵的优势和罢兵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又条分缕析地陈述了用兵策略。这对坚定宪宗的决心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坚决主战的言论也为韩愈招来麻烦,他因此从中书舍人被改官为太子右庶子这样的闲职。元和十二年(817)七月,裴度自请往前线督战,并请求以韩愈为行军司马,韩愈又得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随裴度出潼关后,韩愈便征得他的同意先行前往汴州,成功说服韩弘,获得了他的支持与配合,为平定淮西铺平了道路。淮西叛乱的平定不仅结束了当地长久以来的战乱割据局面,巩固了唐王朝的基业,也使韩愈获得了宪宗的青睐,还朝后被擢为刑部侍郎,还奉诏撰写《平淮西碑》彰显此番功绩。这可以说是极大的荣誉,也是韩愈人生中的一大高光时刻。但《平淮西碑》和《论佛骨表》一样虽然为韩愈赢得了后世的声名,却引发了一段公案,还被勒令毁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篇经过韩愈精心结撰的碑文分为序和铭两个部分:序文采取散文的形式书写,融描写、叙事、议论、抒情于一体;铭文则以四言诗的形式展开,在内容上与序文相互照应,较为全面地描述了淮西之战的起因、经过和结果,颂扬了裴度等人的功勋。文章主要展现的是唐宪宗和裴度的指挥协调、知人善任、怀柔安抚,能够使淮蔡人民诚心归服。不过,韩愈对擒获吴元济的李愬,只是叙写了他利用已经归顺的敌军将领雪夜奇袭蔡州、活捉吴元济的事迹,这引起了李愬妻子的不满。李妻是唐安公主的女儿,也就是唐宪宗的姑母,她不满韩文未能突出其夫的战功,因此入宫诉碑文内容不实。于是宪宗下诏将韩文磨去,又令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写、刻碑。韩碑的被毁在唐代和后世都引发了广泛的议论,如李商隐在《韩碑》诗中就详细叙说了韩愈碑文从撰写、刻石到被毁的情况,认为韩文学习《尚书》《诗经》、行文古奥、遣词典重、笔力浑厚、风格典雅,可与汤盘、孔鼎上的铭文相媲美,与《尚书》《诗经》中的名篇一脉相承,因此对碑文的被毁表示强烈的愤慨,并极力称扬韩文的“大手笔”足以流传千古。到了宋代,苏轼“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的评论影响更为深远,他比较了韩、段二人的碑文,给予韩文充分的肯定。其实韩愈碑文之所以会采取这样的写法,主要是从唐王朝兴衰治乱的角度出发,突出并强调王朝一统、反对割据的核心思想和内在主旨。这也是韩愈此次前往镇州宣抚的坚定信念和意志力的来源,可以说正是这种一贯的政治主张和理念,才使得韩愈不畏艰险,以大无畏的精神顺利完成了宣抚镇州的任务。

命韩愈前往镇州的诏令一出,朝中同僚都认为他此行凶多吉少,如时任宰相的元稹就以为韩愈必定有去无回。穆宗也后悔派韩愈前往,急忙下诏让他权宜行事,可以先观察情况,不必非要进入镇州。韩愈得到命令后未加犹豫,反而快马加鞭毅然前往。途中经过裴度的行营,在与裴度的酬唱赠答中写下“旋吟佳句还鞭马,恨不身先去鸟飞”“衔命山东抚乱师,日驰三百自嫌迟”等诗句,表达了自己不负君命的决心和急于完成任务的迫切心情。

韩愈进入镇州后,迎接他的是王廷凑及其麾下全副武装的兵士,到达驿馆后,这些兵士仍张弓拔剑地列于庭院之中。不过韩愈没有因此而慌乱,仍表现得十分镇定,他与王廷凑及监军宋惟澄一起入座,大声呵斥了仍在为自己狡辩的王廷凑,又以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朱泚、吴元济、李师道等人为例劝说众将士坚持割据叛乱不会有好的下场,只有归顺朝廷才是长远之计。王廷凑害怕众人被韩愈说服,吓得赶紧调转话头,问韩愈此行的目的究竟为何。韩愈表示朝廷希望他能够解除对深州的围困,释放牛元翼。王廷凑答应了韩愈的要求并设宴款待他,随后牛元翼突围而出,王廷凑也没有派兵追赶,河北的困局得以平息。宣抚镇州有力地震慑了割据势力,缓解了当时藩镇的紧张局面,使得唐王朝暂时恢复了安定。韩愈还朝后,穆宗大悦,想要任命他为宰相。只不过由于朝局仍比较复杂,韩愈最终未能出任相职,还多次转官,但始终在京任职,先后出任刑部侍郎、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和京兆尹,与此前相比仕途较为平顺。不久后的长庆四年(824)正月,穆宗去世,敬宗即位。同年五月起,韩愈就告病开始在城南的庄园养病,七八月间假满免官,又陪改官的友人张籍一同返回长安,归家后病情加重,十二月就与世长辞了。因此可以说,镇州宣抚后,韩愈在仕途上已走到了他人生的巅峰。

可见,无论是“忠犯人主之怒”因排佛被贬潮州落入人生低谷,还是“勇夺三军之帅”平定淮西、宣抚镇州走上人生巅峰,诗文创作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些作品参与并构筑了韩愈的人生历程,见证了他的荣辱,也成就了他的声名。这一切又与韩愈有意识地“以文明道”密切相关。韩愈在二十几岁时就曾明确提出“修辞明道”的主张,表明要通过文章的写作来阐明儒家之道,后来他又在《原道》《原性》等文章中系统地阐发过自己尊崇儒道的观点。发扬儒家之道是为了复兴儒学,排斥佛老、攘除异端都是复兴儒学的表现方式,根本追求则在于济时救世,中兴唐王朝。为此韩愈大力提倡古文,希望以文从字顺的古文来宣扬儒家思想和自己的政治主张。前述《论佛骨表》《平淮西碑》等都是这样的古文名篇。然而韩愈对古文的认识和写作能力也不是天生的,而是有着一个学习、发展的过程,其中既有家学渊源,也有师友间的切磋,更重要的当然还是他自己的勤学苦读与自觉传承古文的努力。

传承古文、革新诗歌的文学宗主

前已提及,韩愈早岁而孤,父亲韩仲卿在他3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抚养他的长兄韩会为人有德行、能文章,在当时名气较大,是所谓的江淮“四夔”之首。韩会交游广阔,与叔父韩云卿都曾受到著名古文家萧颖士、李华的赏识,并与萧、李的弟子友善,一起倡导古文,以宗经征圣、重政教之用为旨归。作为韩愈之前的古文倡导者,萧颖士和李华可以说是引领风气之先的人物,萧颖士之子萧存和李华的弟子独孤及则为第二代的核心。独孤及的门生梁肃又成为继其之后的一代宗师,韩愈即出其门下。梁肃除赞赏韩愈文章外,还曾教他为人交友之道。韩愈能够进士及第,也与梁肃的推荐不无关系。韩、萧两家的交谊也十分深厚,韩愈年少时就曾受到萧存的奖誉。贞元八年,韩愈第四次前往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并成功登第,同榜的李观、李绛、崔群、欧阳詹等都是当时倡导古文的名士,均受到梁肃的称赏,其中李观还是李华的从子。可见韩愈是在萧、李文学集团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韩会还与柳宗元的父亲柳镇关系密切,柳宗元对韩会也有“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的评价。《韩会传》中说韩愈之学发自韩会,韩愈也自言“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7岁正是他随兄长寓居长安的时候,可见在韩愈读书习文的道路上,韩会扮演了启蒙者的角色,他的德行和文章观念及对古文的推崇都在幼小的韩愈心中埋下了最初的种子。叔父韩云卿也是对韩愈影响较大的一位家庭成员,韩愈对他的文学才能和成就极为推崇,说他“文辞独行中朝”而且擅长写作墓志碑铭一类的文字。叔父、兄长的德行声名和文章写作上的倾向构成了韩愈最初的家学渊源,他后来大力倡导古文并在碑志方面取得极高的成就,很难说没有得益于这种家学传承。

然而不久后,韩会去世于广东贬所,韩愈只得随嫂返回原籍安葬兄长。后来,李希烈叛乱,中原板荡,他又随嫂避居江南宣州(今安徽省宣城市)。由于父兄早逝,局势动荡,直至与嫂就食江南,韩愈才真正能够专力向学、心无旁骛地读书。这一时期,他认真、深入地钻研了古人的文章,也学习了时下通行的骈文,对比之下更感到骈文的弊端,坚定了写作古文的念头。后来在写给向他求教文章写作技巧的李翊的信中,韩愈曾对自己二十多年来读书、写作的经历做过一番生动的描述。他说自己在最开始的时候“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时刻都在思索,以至于行处坐卧都茫然若失,但在写作的时候想要准确表达心中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去掉那些陈旧的言词,仍感到非常困难,写出的文章还会遭到别人的非难和讥笑。这样坚持了很多年,之后他就可以辨别古书的真伪和不够清楚明白的地方,慢慢有所心得,下笔写作的时候也能够文思泉涌,只不过此时的文章仍杂有时人的看法。这样又过了许多年,为了使自己的文章更纯正,他又反复阅读、批评、考察这些作品,终于达到了随心所欲、游刃有余的境界。写作这封书信时韩愈已是古文创作领域具有领导地位的大家,但在以自己学习古文的经历勉励后学时,仍表现出不会放弃读书修养、坚持终身学习的意思。而且在现实中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元和七年(812)在国子博士任上所作的《进学解》中,韩愈就借弟子之口描述了自己的勤学苦读:口不停诵、手不释卷、焚膏继晷、日夜不休。弟子皇甫湜也说韩愈平日里即便是吃饭睡觉的时候书籍也不离左右,累了以书为枕,吃饭以书佐餐,刻苦用功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而且韩愈读书并不是泛泛而读,而是边读边思考,对各类经典都按照内容性质,采取不同的方法归纳整理,将自己沉浸在作品中,含英咀华,不断消化,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以便充分理解其中的精深义理。

韩愈博览群书,涉猎的范围很广,经史百家无所不窥,从《进学解》列出的书目可以看出,他主要的阅读对象是《诗》《书》《礼》《易》《春秋》等儒家经典,此外也有《庄子》这样的诸子百家之文、屈原的《离骚》、司马迁的《史记》和司马相如、扬雄的辞赋,都是先秦两汉的经典作品,显示出对东汉以后逐渐趋向骈俪的文风的否定,同时也可看出韩愈习文时的取法极高。当然与辞赋作品一样,骈文后来也成为韩愈革新散文的借鉴和养料。

在家学、师承和矢志自学外,韩愈也注重与友人间的切磋琢磨。贞元十二年(796)至十五年(799)在汴州董晋幕府中,韩愈结识了李翱和张籍,此外他与柳宗元算是世交,贞元十九年二人又与刘禹锡同为监察御史,虽然他们三人后来在政治主张上有分歧,但这些人都成为韩愈后来倡导古文、复兴儒道的挚友,他们之间的诗文往来也有力地推动了古文的发展。

韩愈重文亦不轻诗。在韩愈心中,诗歌与那些朝廷诏令、制诰王言一样都是作者抒情言志的重要途径。在实际创作中,韩愈对诗歌的艺术表现和审美趣味都有自己的追求。他的诗歌不乏针砭时弊、倡言明道的作品,如元和元年(806)刚从阳山贬所被诏回京后不久,他就针对安葬顺宗事写作了《丰陵行》一诗,显示出继续关注现实、干预政治的勇气和热情。略早于《论佛骨表》的《华山女》则以小说式的笔法揭露出佛道徒的招摇撞骗,及上自皇宫内院下至市井百姓崇佛佞道的社会风气,彰显出排斥佛老异端的鲜明意图。“古道自愚憃,古言自包缠。当今固殊古,谁与为欣欢”与“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等诗句更是直接体现出继承儒家之道、以文明道的意思。

[北宋]李寂篆书:韩昌黎五箴碑

此外韩愈更将诗歌视为抒发情感的重要载体,著名的“不平则鸣”说强调的就是创作主体内心不平情感的抒发。这一主张是在为一生怀才不遇、穷困潦倒的友人孟郊所作的赠序文中提出的,从其列举的一系列自然界与历史上的善鸣者也可看出其中具有的普泛意义。孟郊比韩愈年长17岁,二人相交始于贞元八年(792)应举长安时,那一年韩愈中试、孟郊则再次落选;后来在汴州、长安和洛阳二人又多次会面,往来酬答不绝。韩愈同情孟郊的坎坷遭遇,更推崇他在诗歌方面不同时俗的独特风格,这种遭际和成就引发了他的思考,“不平则鸣”说就是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后来在《荆潭唱和诗序》中,韩愈又将其阐发为“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进一步肯定了诗歌“舒忧娱悲”的功能。韩愈的诗歌同样承载了他的人生遭际与心路历程,前述《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等即属此类。早年间的《出门》诗则写出了他未登第前的苦闷与自己的志向;《汴州乱二首》《此日足可惜赠张籍》等记录下他随宣武节度使董晋灵柩离开幕府时汴州发生兵乱及担忧家人遭难的情形。《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借张署之口述说了贬谪阳山途中的艰辛和贬所的困苦生活,也道出了虽蒙大赦仍无望回京的失落和怨愤。

与孟郊的交往还为韩愈诗风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二人的酬唱切磋使得他们在审美和艺术追求上逐渐趋同,尤其是在推崇诗歌的雄奇怪异之美方面。韩愈对孟郊诗歌“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的评价,及对自己和孟郊、张籍等人的诗歌“险语破鬼胆,高词媲皇坟”的肯定,都显示出对这种诗风的自觉追求。他对李贺诗歌的称赏也与此密不可分。据说李贺18岁时曾带着自己的诗歌去拜谒时任国子博士的韩愈,当时韩愈刚刚送客归家,非常疲倦,但当他看到李贺的诗歌,特别是《雁门太守行》后大为激赏,连忙命人邀李贺相见。韩愈欣赏李贺的诗歌,显然与李诗设色造语的冷艳俊奇、想象的新奇怪异及由此形成的险劲怪奇的意境风格正好符合其审美追求密切相关。

不过,韩愈虽言“欢愉之辞难工”,但同样会以诗歌来展现自己的愉悦心情,如《次潼关上都统相公》等就写出了平定淮西后凯旋而归的喜悦。他虽追求雄奇险怪的诗风,但也有平实妥帖的作品,晚年他就以诗歌记录下了自己最后那段较为平静的时光,写了不少风格清新的短篇小诗。《同水部张员外曲江春游》《枯树》《南溪始泛》及著名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都作于此时,显示出与“雄奇怪异”截然不同的风格。

韩愈一生历经坎坷:幼年失怙、屡试不第、辗转幕府又屡遭贬谪,但始终热切地关注现实,希望能够革除时弊。因而他大力倡导古文、致力儒学复兴,以如掾巨笔参与政治、抒情写志,显示出干预现实的热情,留下了许多影响深远的作品,并因此获得了“百代文宗”“文章巨公”等美誉,被尊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首;同时以独特的诗歌风格自成一家,开启了一代新风和宋诗的先河。

注释:

[1][宋]苏轼撰、李之亮笺注:《苏轼文集编年笺注》第2册,巴蜀书社2011年版,第637页。

[2][3][12][18][19][21][22][27][28][唐]韩愈撰,刘真伦、岳珍校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904页、2906页、469页、842页、398页、700页、147页、1121—1122页、600页。

[4][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261页。

[5][6][7][10][11][20][25][26][29][30]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35页、759页、779页、862页、863页、1281页、25页、594页、355页、306页。

[8][唐]李商隐撰,聂石樵、王汝弼笺注:《玉谿生诗醇》,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28页。

[9][宋]苏轼撰、[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630页。

[13]“四夔”中的另外三人为卢东美、崔造和张正则。《新唐书·崔造传》中有记载:“永泰中,(崔造)与韩会、卢东美、张正则三人友善,居上元,好言当世事,皆自谓王佐才,故号‘四夔’。”见[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813页。

[14][清]赵翼撰、曹光甫校点:《廿二史箚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92至393页。

[15][五代]王定保撰:《唐摭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1页。

[16][唐]柳宗元撰,尹占华、韩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767页。

[17][宋]王铚撰:《韩会传》,见[清]陈鸿墀纂辑:《全唐文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04页。

[23][唐]皇甫湜撰:《皇甫持正文集》,见张元济纂辑:《四部丛刊初编》第119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年版。

[24][清]刘开撰: 《刘孟涂集》,见顾廷龙、傅璇琮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1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50页。

[31][宋]王谠撰、周勋初校正:《唐语林校正》,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