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通往『诗圣』之路

2021-06-25 03:32
传记文学 2021年6期

王 聪

中华女子学院文化传播学院

杜甫被尊称为“诗圣”。“诗圣”,本为“圣于诗”之意,用于称赞诗人的诗写得超凡入圣,最早并非特指杜甫。将杜甫独尊为“诗圣”,大概已经是明代中晚期的事了。费宏《题蜀江图》道:“杜从夔府称诗圣。”孙承恩在《杜工部(子美)》中道:“诗圣惟甫。”王嗣奭《梦杜少陵作》道:“青莲号诗仙,我翁号诗圣。”“圣”这个称呼一般不轻与人,儒家只有周公和孔子能被称为圣人,就连孟子也只是“亚圣”。“诗圣”这个称号,除了赞誉杜甫在诗歌创作上“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外,更是对其忠君报国的政治操守与忧国忧民的思想情怀的肯定。从“圣于诗”到“诗中圣”,从泛称到专号,体现出后世文人对杜甫思想品性与艺术造诣的至高崇敬与全面赞誉。

没有人天生就是圣人,杜甫的“诗圣”之路也是一步步被磨砺出来的。杜甫出生于先天元年(712),与开天盛世同步,一出生即浸润于升平繁华中。他生于奉儒守官之家,十三世祖是晋代名将杜预。杜预曾在平定吴国的统一战争中立过大功,被封当阳侯,同时他还耽思经籍,博学多通,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这位先祖一直是杜甫心中立德立功的典范。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合称为“文章四友”,对于唐代“近体诗”的成型有重要的奠基之功,所以杜甫曾经骄傲地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而他则是很好地传承了家学,“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小小年纪便诗才横溢,以象征天下太平的凤凰自喻。年轻时的杜甫壮志凌云、性情洒脱,即便进士不中,依然与友人同游齐赵,裘马轻狂,自信有朝一日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杜甫就像每一个盛唐文人一般,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功名的积极进取。如果说李白自比于鲲鹏,渴望有朝一日同风而起;那么杜甫则是“胡为慕大鲸”(《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期冀在巨浪波涛中纵横驰骋。

才士汲引难

杜甫一生都在为仕途奔波。开元二十三年(735),杜甫23岁,在东都洛阳参加进士考试,结果“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壮游》),但年少轻狂的杜甫对于此次落第并未过于介怀,之后就漫游齐赵去了。天宝五载(746),杜甫从洛阳奔赴长安,踌躇满志,准备参加天宝六载(747)李林甫主持的制科考试。杜甫相信自己必能在制科中力拔头筹。不料,这只是李林甫安排的一场闹剧,同来赶考的杜甫、元结等人纷纷落榜。嫉贤妒能的李林甫不但一人未录取,还以“野无遗贤”为由上表祝贺玄宗。之后,杜甫不得不向权贵写作干谒诗文请求汲引。天宝七载(748),杜甫在应诏退下的第二年,带着满腔忧愤写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成为杜甫干谒生涯落魄与辛酸的写照。

韦左丞丈指的是韦济。天宝七载(748),韦济由河南尹迁尚书左丞。在河南时,韦济就曾到首阳山去访问杜甫,只是当时杜甫已经到了长安。韦济到长安后,又常常在同僚座上赞颂杜甫的诗作,可以说是当时长安为数不多的赏识杜甫才华的人。杜甫这首干谒之作在表志自荐的同时,完全不把韦济当外人,充满愤激之语。听听你这“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有才侄儿在长安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吧。于是将其“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不平遭际,近似于小辈倒苦水般倾泻而出:为了汲求引荐,杜甫早上去敲豪富的门,晚上追随肥马沾满灰尘,吃着别人吃过的残汤剩饭,暗地里处处感到悲辛。杜甫这样写,是希望韦济看在祖辈世交的情分以及对他诗才的器重上,能够帮他谋个官职,助其摆脱终日干谒的处境。干谒的生活已令杜甫深感举步维艰,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日后的求官道路上,更有着无数的坎坷与委屈。

进士不第,制科失败,干谒不成,仕进无门,杜甫在长安苦苦支撑。恰逢天宝十载(751)正月,玄宗祠太清宫、太庙,祀南郊。为迎合圣意,杜甫献《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投延恩匦。洋洋洒洒的《三大礼赋》赢得了玄宗的青眼相加,“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事实上,玄宗的三大礼是不合古制的。祠太庙是为了祭祖,祀南郊是为了祭祀天地,而玄宗将太清宫祭祀老子放在二者之前,有明显的崇道求长生的意向。杜甫出身奉儒守官之家,对于国家祭祀之礼不可能不知晓,然而他却在《朝献太清宫赋》中称颂道:“冬十有一月,天子既纳处士之议,承汉继周,革弊用古,勒崇扬休。明年孟诹,将摅大礼以相籍。”因为崔昌言五行,卫包谈星象,都在玄宗那里得了官,所以杜甫有意投玄宗所好,为不合古制的三大礼追根溯源、歌颂功德。献赋的行为颇得圣心,甚至可以想见,如果不是玄宗命“宰相试文章”,李林甫横加阻挠,杜甫这次献赋得官的几率是非常高的。杜甫在《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国辅、休烈)》中写到了献赋失败的缘由,尽管上《三大礼赋》“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但奉诏待制集贤院“竟与蛟螭杂,空闻燕雀喧。青冥犹契阔,陵厉不飞翻”。杜甫侧身诸学士之间,鱼龙混杂,应试所作诗文遭小人妄议,错失了这次青云直上的机会。尽管杜甫对此次献赋抱有很高的期待,也有朝中显贵帮忙,但李林甫在天宝六载的制科考试中已向玄宗表奏“野无遗贤”,又怎会给杜甫这个“遗贤”得官机会上达天听。献《三大礼赋》终未能打开仕进大门的杜甫,接下来两三年又献了《封西岳赋》《鵰赋》等。杜甫上《三大礼赋》,还属于投玄宗所好的政治投机行为,到了《封西岳赋》《鵰赋》中,杜甫的口吻愈发炽热谦卑,语气近于乞讨哀怜,然这些请求终皆石沉大海。

杜甫旅食京华期间,能干谒请托的朝中权贵一一干谒请托过了,甚至还干谒了杨国忠的心腹鲜于仲通,在其任京兆尹期间写下《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以谋取官职。杜甫向杨国忠的心腹求官,是不知杨国忠奸佞误国吗?杜甫心里自然是清楚的,讽刺杨国忠兄妹的《丽人行》大约作于天宝十二载(753)春,几与投诗鲜于仲通求杨国忠汲引处于同一时期。一面朝政大权掌握在杨国忠手中,杜甫不得不向其低头,甚至阿谀逢迎;一面他对误国奸相深恶痛绝,大加嘲讽,鞭辟入里。杜甫想必是欲跟人表明:我老杜给鲜于仲通写诗只是为了求个官做,我知道杨国忠干了什么。

就这样,杜甫旅食京华十年,使尽浑身解数,甚至不惜委曲逢迎,最后或许是给左丞相韦见素的干谒诗发挥了作用,被任命为河西县尉。当时的县尉可以说是个“为五斗米折腰”的差事。杜甫的好友、盛唐的另一位大诗人高适曾任封丘尉,曾有诗句云:“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封丘作》)。有高适的前车之鉴,杜甫哪怕再穷困潦倒,也不愿忍受这样的官职。他拒绝任命后,改就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是个八品下小官,主要负责掌管兵甲器仗和门禁锁钥,与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的政治理想相去甚远。后来在《白丝行》中,杜甫反思自己的干谒行为,他从“缫丝须长不须白”写起,写缫丝欲织成罗锦,关键是要足够长,罗锦上万草千花色兼红碧,丝本身的白色已不分明。美人穿此罗锦为君轻舞,然而一经繁华零落,丝锦终被弃置。由此引出“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的忧虑与感叹。杨伦对此评价道:“《白丝行》,即墨子悲素丝意也。叹士人媚时徒失其身,终归弃置。故有志者,宁守贫贱也。全首托兴,正意只结处一点。”诚然,士守贞白,则不随人荣辱。然奔竞之徒,但希荣进,不须名节也。或许杜甫反省到自己居然也堕落到这般田地,马齿渐增,日暮途远,不禁对自己热衷仕进、卑躬屈膝、多方干谒的行为百感交集,有所怨悔。但从杜甫旅食京华十年的创作来看,怨悔的可能只是干谒过程的一些无奈之举,他奉儒守官的政治理想与人生导向从未改变。

长安十年,对杜甫来说,是政治理想一次次遭打击破灭的十年,是物质精神双重困顿的十年,是身体与国家皆走向病衰的十年。与此同时,这十年也是杜甫逐渐磨掉身上骄矜之气的十年,是杜甫格局开阔、思想蜕变成长的十年,是杜甫遭受生活蹂躏、真正接触底层百姓,甚至成为底层百姓的十年。可以说,长安十年的干谒屈辱与艰难生计,对杜甫的个性以及创作视角与风格的转变都起到了重要的影响。

穷年忧黎元

杜甫旅食京华十年,遭受了仕途和生活的双重困顿,但底层的遭际、儒者的担当、诗人的敏锐却令他对现实的局势拨云见雾,使得他能够超越一般文人的思想高度,站在底层百姓的立场,对朝廷的弊政与战争的危害有着清醒的感受和认知,在创作上也愈发沉郁顿挫、警醒深切。

尤能体现杜甫从底层百姓视角出发、反对穷兵黩武的是新题乐府《兵车行》。《兵车行》写的并非边塞,而是杜甫身在大唐国都长安看到的征战出师的情形。正常出征之前,纵使不言威武雄壮、慷慨豪迈,展现出的也是师出必胜的决心和同仇敌忾的奋勇,然而《兵车行》缘何写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呢?这可能就要从战争本身来考量。从征战时间、性质和影响来看,此诗最有可能反映的是伐吐蕃或是征南诏。在唐代,西北一带吐蕃时常犯边,每年麦熟,吐蕃就来抢麦子。天宝六载(747),哥舒翰提前埋伏了军队,唐军大获全胜,吐蕃也安定了一阵。将士保家卫国本是应当,但在吐蕃安定的情况下,玄宗令陇右节度使王忠嗣攻打交通要冲石堡城。王忠嗣是个头脑清晰的将领,他跟玄宗进言:“石堡险固,吐蕃举国守之,今顿兵其下,非杀数万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且厉兵秣马,俟其有衅,然后取之。”王忠嗣从边塞安定与战争成本的角度劝谏玄宗,本为忠义之举,结果好大喜功的董延光却主动请缨,并且在战败之后将罪责归于王忠嗣。玄宗一心开边,天宝八载(749),又命哥舒翰率集六万三千兵众再次攻打易守难攻的石堡城,结果虽然攻下了石堡城,但唐军死伤几万,只俘获了吐蕃铁刃悉诺罗等四百人,可谓是“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的惨胜。天宝年间,伐石堡已是穷兵黩武,令士兵苦不堪言;征南诏简直是欺上压下,逼迫边境造反;反复征兵更是视民命为草芥。因为与云南太守张虔陀有矛盾,南诏王阁罗凤起兵造反,天宝十载(751),鲜于仲通带兵八万前去讨伐,在泸南打败了南诏王,本可以凯旋,但南诏王遣使谢罪提出修好条件后,鲜于仲通气盛性急,囚禁来使,进军西洱河,导致南诏王投靠吐蕃,唐军几乎全军覆没。最可笑的是,杨国忠不但掩盖鲜于仲通的败绩,还叙其战功。玄宗一听,不辨黑白继续征兵伐南。百姓听说云南多瘴疠,士兵多是有去无回,不敢应征。杨国忠于是遣派御史分道补人,连枷送到军所。天宝十三载(754),李宓又带兵七万攻打南诏,临行之前,亲人相送,哭声震野。这次征讨南诏,士卒得瘴疠病死、饿死的占了大半,而杨国忠居然再次隐瞒战况,谎报胜仗,朝堂之上竟无人敢道出实情。可见,当时玄宗昏聩到何种程度,奸佞误国到何种程度,朝政腐朽到何种程度。

《兵车行》这首新题乐府,历代注家多认为是哥舒翰用兵吐蕃而作,宋代的黄鹤和清代的钱谦益认为是因杨国忠征南诏而作。无论具体是因为哪次战争有感而发,这两次战争皆是唐朝开边过程中好大喜功、伤亡惨重的不义之战,百姓深受其苦。杜甫对此一直持反对态度,《前出塞九首》中的“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与《兵车行》“边庭流血成海水,武(我)皇开边意未已”表达的主旨很一致,都是借被迫出征士卒之口讽刺玄宗后期的穷兵黩武、恣意开边。而当时的朝堂之士,受官员身份的制约,甚至要为之称颂,同题材的诗歌有储光羲《同诸公送李云南伐蛮》、高适《李云南征蛮诗》等。相比之下,杜甫身处底层,切身感受到了百姓所受的征战之苦,缘情而作,缘事而发,为百姓发声,揭露不义之战对百姓的巨大戕害,可谓是清醒而深刻。

天宝末年,朝政腐败、干戈不断、民不聊生,然而从上至下仍然沉迷在太平盛世的迷梦中。有人提醒玄宗安禄山有反心,结果“自是有言禄山反者,上皆缚送,由是人皆知其将反,无敢言者”。那么,在此种情境下,杜甫看到的大唐山河早已不同往昔,而是“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他看到的秦山忽然像是破碎了,泾水和渭水也找不到了,俯瞰只有混沌一片,哪儿还能分辨得出皇城的所在。居高临下、不辨山川,看似是一种登临时的视觉体验,实则寄托了山河破碎的担忧与预感。即将来临的国祸民灾,杜甫有心无力,身世之怀、家国之感一起涌上心头,在登上慈恩寺后百忧无解,徒呼虞舜。

天宝十四载(755)十月,杜甫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十一月离京赴奉先县(今陕西省蒲城县)探家。当时安禄山已反于范阳,但消息未传至长安,玄宗正和杨贵妃在骊山华清宫避寒享乐。杜甫从长安到奉先,恰经过骊山,面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种宫墙内外的巨大反差,杜甫再也压不住心中忧愤,不仅倾吐了“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人生志向与现实落寞,而且刻画出“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冬日景象。封冻之前的河水夹带着大量冰凌西下,竟让他产生“恐触天柱折”的惊悸之感。杜甫看似写的是自然之景,实则流露出大乱将临的政治隐忧,进而发为忧国忧民的浩然长叹。

杜甫的清醒不是天生的。他亲身经历一次次求官失败,深刻感受到君主的腐朽与宰相的奸佞,他老病缠身,举家忍饿受饥甚至幼子无食致夭折,切身体验到底层百姓的挣扎与痛苦,从一个裘马轻狂的高傲青年,直到成为受尽干戈流离之苦与百姓同体共生的“老杜”。

寂寞壮心惊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洛阳、潼关相继失守,杜甫与家人仓促加入流亡的队伍里。逃亡过程中兵荒马乱,杜甫因为过度疲劳,陷在蓬蒿里,还好当时他的表侄王砅发现杜甫不见了,已经骑马走出十里的他回原路寻找,将陷入绝望的杜甫扶上马背,一路陪护杜甫脱离了险境。十几年后杜甫在潭州遇到王砅,不禁感慨当日的救命之恩,“苟活到今日,寸心铭佩牢”(《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逃亡的生活充满坎坷,女儿饿得哇哇直哭,没有食物只能采路旁的苦李充饥。杜甫一边安慰孩子,一边担心引来虎豹。好不容易把家人安顿在鄜州城北的羌村,听闻肃宗继位的消息,杜甫不顾个人安危,匆忙动身,决心赶赴行在,将平定叛乱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位新皇帝身上,不料却在途中被安史叛军截至长安。

此时的长安已被安史叛军占领,昔日繁华不再,王孙饮泣路隅,百姓生灵涂炭,这段特殊的经历让杜甫更为深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严酷、人民的苦难。肃宗委派房琯收复长安,结果在与安守忠的交战中四万人血染陈陶。杜甫眼见敌人凯旋,在长安市上痛饮高歌,隐忍着哀痛写下“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悲陈陶》),字字写实,字字泣血。尽管身在长安“日夜更望官军至”(《悲陈陶》),但杜甫恨不得将敌情立即传至大唐的军队。在《悲青坂》中,他焦急地写道:“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尤能体现杜甫从全局出发关切战事的当属《塞芦子》。芦子指的是芦子关,在唐延州境内(今陕西省安塞县西北)。《塞芦子》的标题已明确指出,大唐军队要守住芦子关,阻止叛军西进。杜甫相当于“以韵语为奏议,成一家之言矣”。因为至德二载(757)正月,史思明、高岩秀等集结军队十万,计划围攻太原,长驱朔方,想从根本上摧毁大唐军队。陈陶之战虽然惨败,但只是收复进程中的一个挫折。而延州(今延安市)是陕北的重要门户,是阻止叛军西进的重要关防,一定要调转士兵守住芦子关,这是打破敌军计划的关键所在,所以他在诗中强调“芦关扼两寇,深意实在此”,急切焦虑地传达军事信息,“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塞芦子》)!

身陷长安的杜甫,一面忧虑着国事,一面担心着家人,写给弟弟“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得舍弟消息二首》),写给妻子“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昔日的长安如今“黄昏胡骑尘满城”(《哀江头》),哪怕是春日美景,再观已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终于,在四月里的一天,杜甫趁敌军不注意,冒着生命危险西出金光门,直奔凤翔。杜甫担心再次被安史叛军抓住,一路提心吊胆,选择的都是山林间崎岖难走的小路,见到肃宗时满面风尘,衣不裹肘。肃宗颇为感动,于是把杜甫留在身边,任命为左拾遗。左拾遗为从八品上,官职不高,但是职务很重要,主要职责是在皇帝身边给皇帝提意见、举贤良。这个官如果给一个阿谀逢迎的人来做,也许从此会平步青云,但对于耿介天真的杜甫来说,一不小心就被不明不白地卷入到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房琯本为玄宗旧臣,护送玄宗入蜀被封为宰相,又受玄宗之命辅佐肃宗,陈陶兵败后,由于李泌的营救免于论罪,但因他生性虚浮,疏于朝政,善于慷慨陈词但不务实际,加之贺兰进明、崔圆等人的离间,被肃宗贬为太子少师。杜甫只看到了房琯“醇儒”的一面,对于房琯自身的问题,以及房琯与玄宗、肃宗的关系不加考量,不分轻重上疏营救房琯,引得肃宗大怒。后来虽然在张镐的援助下,杜甫被免罪,但君臣间的隔阂已经形成了,只担任了三个月的左拾遗,便被安排回家探亲。正是这次经历,促成了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相媲美的又一名篇《北征》的诞生。

至德二载(757)九月,肃宗长子李俶与郭子仪率兵十五万,在回纥兵的帮助下收复了长安。杜甫在偏僻的荒村听闻这一喜讯后,也带着家人回到了长安。至德二载(757)十一月到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继续担任左拾遗,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长安停留。尽管在当时与任中书舍人的贾至、任太子中允的王维、任右补阙的岑参等一起应制,写下“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的颂美之作,但长安已不同往昔。他的好友郑虔因为曾受安禄山伪职(尽管装病没有就任)被贬台州,可能今生再无相见的机会,杜甫经过老友旧宅,想起旅食京华期间二人沽酒论诗,不禁黯然神伤。他自己为官,则是时刻陪着小心,“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春宿左省》);伺察肃宗脸色,“天颜有喜近臣知”(《紫宸殿退朝口号》)。尽管这样,随着房琯的被贬,杜甫还是受到牵连,被派到华州去做司功参军,掌管地方的礼乐、教育、选举等日常杂务。

杜甫离开皇帝身边,对于他自身的政治生涯而言,是一个打击。但对于他成为“诗圣”、接近百姓的疾苦而言,却是一次质的飞跃。在往返于洛阳与华州的路上,杜甫不但创作了《洗兵马》,赞扬大唐爱国将领的同时,揭露朝廷的种种缺陷,还把看到的、听到的、经历到的写成了《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其中,最引起人思考的,当属《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吏”本为朝廷的公职人员,但却不得不围追堵截百姓,夜半“捉人”。这六首诗不仅真实地反映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疾苦,最难能可贵的是对于杜甫这样一个奉儒守官的士大夫而言,他开始深入地思考人民和统治者之间的矛盾。如果说《兵车行》是站在人民的立场反对穷兵黩武,那么“三吏”“三别”则既要申诉人民的苦痛,又要考虑国家所面临的严苛的战争形势。就这样,杜甫用“诗史”的语言记录下了“安史之乱”带来的巨大社会问题。

残生随白鸥

杜甫的一生都以“致君尧舜上”为己任,但他在华州任上没多久,就毅然辞掉了官职。一方面随着房琯一派的失势,他在朝廷更难有出头之日;另一方面看到了朝廷上上下下的不堪,他对政治有些心灰意冷。杜甫虽然一直坚持奉儒守官,但计算下来,他为官的时间并不长:先是在“安史之乱”爆发前做了几个月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管理兵甲器杖;之后在肃宗身边做了一年的左拾遗;再之后做华州司功参军,处理了不到一年的文教政务,加之后来在严武幕中的短期任职,一共为官生涯不到三年。从十年长安干谒,到主动放弃官职,杜甫终于认清了“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秦州杂诗》)也由此开启了他漂泊流浪的生涯。

为了生计,杜甫先是到了秦州投靠亲友,居住四个月,衣食没有着落;之后又到了同谷,但邀请他的“佳主人”并不能兑现承诺,于是在同谷停留一个月后,决定赶往蜀地。杜甫多地流离、一路跋涉,用诗作描摹动荡的边境、险峻的山川、艰苦的纪行,其创作不但是大唐“安史之乱”前前后后淋漓尽致的“诗史”,亦成为用脚步丈量过的真实地形地貌的“图经”。

到达成都后,杜甫在浣花溪畔找到一块荒地,在一棵高大的柟树下建了一座朴素简陋、能遮风避雨的茅屋。为了建起草堂,杜甫写诗向朋友和亲戚求助。有人出经费,有人出树秧,还有人出瓷碗,最后终于在暮春燕子来巢的时节,杜甫和家人也有了自己的安身之所,由此也诞生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块圣地。这是十年干谒、四年流徙的杜甫暂得休息最为安逸的一段时光。蜀地的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蜀地的生态“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蜀地的杜甫可以“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漫成》之二)。事实上,草堂的生活只是比以往更为安稳平静了,杜甫同样需要友朋的接济,同样时不时遭受生活的考验,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写到的,有一次八月秋风怒号,把草堂上盖着的三重茅草都给刮掉了,有的挂在林梢,有的沉入塘坳,还有的被儿童嬉笑着抱跑了,偏偏这时下起了大雨,“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而杜甫由自己的无处落脚、长夜沾湿想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最后表达自己“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抱负。这就是杜甫的“诗圣”襟怀,总是在自己遭受苦难的时候,想到那些比自己更苦更难的人。

杜甫从上元元年(760)春在浣花溪畔建草堂到离开成都,经历了五年半的时间,其间有一年零九个月在梓州阆州寄宿。因为受到好友高适和严武的照拂,杜甫在草堂能住得相对长久。高适、杜甫年轻时曾漫游梁宋,二人为多年相交的故友,高适先后担任彭州(今四川省彭县)刺史、蜀州(今四川省崇州市)刺史,杜甫还专门到蜀州去拜访过他。高适暂代成都尹期间,也到草堂去看望杜甫,兵荒马乱年代,老友相见备感亲切,满室生馨。在草堂对杜甫照顾最多的是严武,甚至杜甫居住与离开草堂都与严武直接相关。上元二年(761)十二月,严武被任命为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属于房琯一系的同党。严武任职期间,带着一小队人马,提着酒水食物亲自到草堂看望杜甫;杜甫也到府尹厅宴会,还会给严武提一些蜀地治理的意见。宝应元年(762)七月,刚上位的代宗召严武入朝,杜甫一路送严武到绵州,并勉励他“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在国事上给予严武很高的期待。令杜甫没想到的是,严武刚离开蜀地,成都少尹兼侍御史徐知道就叛变了,导致杜甫草堂回不去了,他只能再度流亡。虽然流亡在外,但杜甫时刻惦念着堂前手植的四棵小松、平整的药圃、江边的水槛。

[明 ]唐寅作:《杜甫诗意图》

正当杜甫在外流亡了一年多,在东游和回蜀之间纠结时,“殊方又喜故人来”(《奉待严大夫》),严武再次被任命为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于是,暮春三月,杜甫携妻子儿女重新回到草堂,收拾了荒凉的园子,重归后眼前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的景色,甚至视野也自然而然扩展到千里之外。杜甫回到草堂,最想过的是悠闲的耕种生活,严武却认为杜甫应当出来为官,之前曾推荐过杜甫任京兆功曹,这次又荐杜甫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后来人们称杜甫为“杜工部”,指的即是此次的为官经历。好友倾心相待,盛情难却,但幕府中约束甚多而又尔虞勾结的生活令杜甫心生厌倦,他跟严武多次申请再次回到他的精神家园——浣花溪边的草堂,过几天伐竹种药的清闲日子。朋友一直是杜甫的一大精神支柱,在草堂的这些日子里,随着年岁日长,老友们相继去世,李白、房琯、郑虔、苏源明、高适,就连正当壮年的严武也突然辞世,使杜甫在成都失去了物质与情感的双重凭依。不久后,杜甫带领家人,真正地离开了成都草堂,乘舟东下,“转作潇湘游”“残生随白鸥”(《去蜀》)。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杜诗书法木刻廊”

杜甫乘舟经过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戎州(今四川省宜宾市)、渝州(今重庆市)、忠州(今四川省忠县),因为疾病的原因几经休憩,到达夔州时,已身受肺病、疟病、风痹、消渴病等多重疾病的困扰,而且耳朵也聋了,牙齿也掉落了大半,成为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孱弱老者。但是在夔州居住的时期,却是杜甫最高产的一段时间,两年内他创作了四百三十多篇诗作,将近他全集的三分之一。其中,七律组诗和五言排律成为这一时期杜甫创作的重要体裁,也筑成了“诗圣”诗艺老境难以超越的高峰。他用很多的笔墨回忆他的青少年时代,回忆他故去的好友,回忆鼎盛时期的大唐,也为如今国家的万方多难、自身的百年多病忧虑。《秋兴八首》可以说是杜甫在夔州期间精心琢就的华章,每一首独立成篇,合在一起又是一篇文字。《其一》从悲秋主题入手,在“巫山巫峡气萧森”的氛围中诉说客子思乡羁旅天涯的哀伤;《其二》则由眼前的夔州暮景写到望长安不见的惆怅,所以只能“每依北斗望京华”;《其三》写清晨登临西阁楼头,在翠微的山色中想到自己“功名薄”“心事违”的一生;《其四》慨叹长安政局多变和边境战乱频仍,最后一句“故国平居有所思”既是对《其四》的总括,又直接引出后面四首诗对长安美好往昔的追忆。《其五》《其六》《其七》《其八》分别写到了大明宫、曲江、昆明池、渼陂四个地点,这些地方承载了大唐的皇家威严、盛世繁华,杜甫想起往昔与好友同游人间胜境,怎奈如今则是遍地狼烟。“彩笔昔曾干气象”(《秋兴八首·其八》),可以说是杜甫一生最为用力之处,也是从那个“开口咏凤凰”的狂傲孩童到“诗圣”杜甫走过的最为坎坷也最为璀璨的道路。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题遗山诗》)盛唐的诗人们以不同的姿态被卷入“安史之乱”的分崩离析、动荡流离中,唯独杜甫能把自身的艰难遭际与百姓的悲苦境遇紧密地系在一起,并不断突破自我,达到了难以企及的思想与艺术高度。“安史之乱”爆发后,有些文人做了伪官,有些文人站错了阵营,有些文人隐匿了起来,但杜甫哪怕遭遇再多的苦难,他没有逃避,选择的是奔赴灵武效忠肃宗。杜甫长期沉沦底层,忠厚耿直,甚至有点天真迂腐,但他在自己饱受穷困的时候,仍然能够充满现世关怀,以沉郁顿挫的诗作直书所见,他要用最真切的笔触写下这段痛到骨髓的历史。杜甫手握着一支从生命深处蓬勃而出的如椽巨笔,以儒者之忠厚与史家之犀利实现着他对大唐王朝的使命与担当。

注释:

[1][明]曹学佺编选:《石仓历代诗选》卷四三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明]孙承恩撰:《文简集》卷四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明]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294页。

[4][后晋]刘昫等撰: 《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056页。

[5]《进鵰赋表》:“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见[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172页。

[6][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6页。

[7][清]董诰等编纂: 《全唐文》卷三百五十九,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639页。

[8][唐]杜甫撰、[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7页。

[9][10][宋]司马光编撰、[元]胡三省音注: 《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878页、6925页。

[11][清]浦起龙撰: 《读杜心解》卷一,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