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虹
摘 要: 理查德·拉索在《那古老的海角魔法》中,将目光转向美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借助空间的拓展和地理位置的转换,实现空间和时间两条主线的交替叙事。本文结合米克·巴尔和亨利·列斐伏尔等人的叙事,以及空间理论视角,细读小说挖掘空间的表征意义,揭示作家如何构建多重文本空间,表现“梦想与现实”的主题。
关键词: 《那古老的海角魔法》 文本空间 梦想与现实.
理查德·拉索(Richard Russo)的小说《那古老的海角魔法》(That Old Cape Magic,又译《格里芬教授的烦恼》)以美国知识分子格里芬所经历的中年危机为故事主线,以幽默的笔触探讨了家庭、婚姻和个人成长方面的话题,表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顿与彷徨。拉索以往的作品聚焦于工业小镇的历史变迁,擅长刻画纽约及北英格兰小镇的蓝领工人生活,无论是其处女作《莫霍克》(Mohawk,1986)还是获得普利策奖的《帝国瀑布》(Empire Falls,2001),皆以逐渐衰败的小镇为背景,讲述多重线索交织的故事(赵光慧,2003)。然而在《那古老的海角魔法》这部小说中,他将目光投向大学校园,展现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与以往作品中有限的地点和场景不同,这部小说以两场婚礼为主线,在叙述过程中凸显了空间的拓展和地理位置的转换,呈现了空间和时间两条主线交替叙事的特点。作家在小说中所建构的“科德角”这个空间承载了主要人物对于人生目标和社会关系的梦想,同时造就了梦想与现实的冲突,导致了人物逃离现实而不得、追逐梦想又无法企及的纠结与彷徨心理。本文通过分析小说中人物的空间实践、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及发展变化,探讨空间所表征的“梦想”与“现实”的对立,“现实”对“梦想”的纠缠及人物与现实的最终和解。
一、梦想与现实的对立:空间上的“在其内”与“在其外”
米克·巴尔指出,人物与空间之间存在两种基本关系:人物位于其中的空间,或正好不位于其中的空间。两种空间的对立赋予双方各自的意义,但这些意义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内部空间可以是一个安全的空间,外部空间可能充满危险与不确定性,但也可能正好相反。确定这一框架的界限可以赋予空间以意义,叙述空间怎样对置身其间的人物产生影响(巴尔,2003)。
小说中格里芬的父母及格里芬夫妇所处的空间、空间的变化及他们对空间的态度有着非常明显的结构模式。格里芬父母在印第安纳生活、工作,却觉得自己从未属于过此地。他们不停搬家,过着游牧式的生活,“往往是上一次搬家时的行李箱还没全打开,他们就又得重新打包为下一次搬家做准备了”(拉索,2013)。他们总是在租房,美其名曰“大学式生存”,因为不愿被“困”在一所固定的房子里,时刻等待机会离开“该死的中西部”。对于他们来说,印第安纳意味着束缚和妥协,科德角才是他们心仪的梦想之地。每年夏天到科德角度假的一个月是全家最快乐和放松的时光,可以暂缓家庭矛盾,让格里芬的父母忘掉停滞不前的工作和矛盾重重的婚姻,像格里芬母亲说的那样:
“愉快的一个月,在每年夏天,有太阳、沙滩、海水和杜松子酒。接下来是痛苦的十一个月。”(拉索,2013:8)
然而对于科德角来讲,格里芬的父母无疑是局外人。为了实现最终定居科德角的宏大计划,每年在这里度假时都会仔细浏览房地产指南,房屋信息被他们分为两类:“买不起”或“白送也不要”。即使租住过科德角的每个地方,仍在寻找理想的度假地点,让格里芬怀疑父母所寻找的完美地点是否真的存在,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寻找”这个过程本身就足够了,“毕竟科德角最诱惑他们的是那闪亮的伪装,年复一年地与他们失之交臂,就像梦想”(拉索,2013)。对于格里芬的父母而言,印第安纳和科德角这两个空间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和追求,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们都渴望逃离现实、追逐梦想,即使这梦想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
与父母相似,格里芬夫妇在位于美国东北部的康涅狄格州生活、工作,但格里芬觉得这是妻子而非自己的意愿,洛杉矶和好莱坞才是自己的热情和梦想所在。婚后的头几年,格里芬和妻子乔伊在洛杉矶过着和他父母一样的游牧生活,从一间公寓搬到另一间,靠电影剧本写作挣钱享乐,直到乔伊怀孕才不得不接受乔伊父母的资助买下房子,并最终定居在康涅狄格州,格里芬在东部的一所大学里找到了教职。对他来说,康涅狄格象征着对妻子的妥协、被迫接受岳父母貸款的不甘及稳定却缺乏激情的生活。格里芬渴望回洛杉矶重新找回梦想,在父亲去世之后这个想法重新生根发芽,最终在小说第一部分参加完女儿好友婚礼之后,格里芬接受了原来的搭档汤米的邀请赴洛杉矶进行电影剧本写作,并与妻子开始了事实意义上的分居。
首先,空间在这部小说中并不是行动的简单地点,而是被“主题化”:代表着人物生活在其中的现实与人物所憧憬的梦想。从策略上讲,格里芬的父母及格里芬夫妇在小说几个场景中构成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的过渡,两种空间互为对立面,象征着现实与梦想的对立。其次,朝一个目的地行进的人物不一定总到达另一空间,行动本身就是目的,渴望产生一种变化、解脱(巴尔,2003)。格里芬数次在无法解释的潜意识的驱使下往返于东西岸,甚至不惜放弃事业与家庭;格里芬的父母一辈子渴望摆脱西部生活,到科德角定居,但终其一生没有实现这个目标,格里芬的父亲就是在去往科德角的路上被发现死在一个停车场自己的车里。两代人都不同程度地游离于梦想与现实的夹缝之中而无法自拔。
二、现实对梦想的纠缠:挣扎彷徨的精神空间
虽然生活在后现代思潮兴盛的时期,拉索却旗帜鲜明地反对后现代实验手法,一直坚持以传统现实主义手法构建小说和刻画人物。然而在这部小说中作家运用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技巧,传统和非传统的写作手法达到平衡,实现了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所呼吁的“新的现实主义”(刘敏霞,2014)。作家既通过传统手法三言两语勾勒出小说人物的外在典型特征,又通过意识流、超现实主义、剧本场景拼贴等多线并置的写作手法将人物故事碎片化,使小说呈现立体化和空间化的叙事特征,再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和记忆。“外在真实与心理真实的结合增强了人物的可知性”(佘军,2013),使人物更具立体感,同时使读者深入格里芬的内心世界,了解他的人生过往和挣扎彷徨的精神空间。
拉索运用意识流手法全面深入地表现格里芬的中年危机和婚姻困境。小说一开始展示的是早上五点多钟格里芬躺在酒店床上清醒之后的所思所想,展现了格里芬夫妇的生活方式和最近面临的矛盾。在随即的故事发展中,格里芬开车行进在科德角的路上,无意识地哼唱起父母改编的《那古老的海角魔法》,由此引出关于父母的回忆。身为大学教授的格里芬父母自命不凡、为人刻薄,毕业于常青藤院校却就职于印第安纳的一所州立大学,倍感屈就,一生渴望摆脱中西部的生活。无论是职业还是婚姻生活方面,格里芬一直试图摆脱父母的价值观,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除了在外貌上越来越像父母外,在爱好、生活方式及价值观等方方面面都和父母越来越相似。比如他热爱与科德角有关的一切事物和回忆;他从心底里看不惯岳父母的世俗生活,却从未注意到自己是如何效仿父母的,就连对幸福的认知也来自父母:“幸福是一个你可以拜访却永远不能拥有的地方。”“要么买不起,要么白送也不要。”(拉索,2013)拉索通过对主人公意识和记忆碎片的描写,刻画出格里芬无法坦诚面对父母影响的纠结与挣扎,将他的人生和心理历程缓缓展现在读者面前。
即使在父母去世后,格里芬仍然时时感受到他们的存在,这种持续的影响被作家以超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段展现。即使父亲去世一年多格里芬都不能下定决心抛洒他的骨灰,反而比之前更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影响,比如发现自己常呆立在某间碰巧走进的屋子正中,和父亲的经典姿势一模一样,开车也和父亲一样经常出现擦碰;母亲在去世后以更“离奇”的方式侵入他的生活,每逢他心绪紊乱时,母亲就会乘虚而入,在他体内展示腹语术,干扰他的思维和正常判断。通过外在真实与心理真实的结合,拉索生动地刻画了父母对格里芬精神世界的入侵和带给他的沉重的精神负担。这一切让格里芬最终承认:他一直努力想把父母挡在外面,实现精神上的独立,但是失败了。
父母对格里芬潜意识的侵入使格里芬的婚姻深受影响。在描写格里芬与妻子的那次最终导致分居的激烈争吵时,拉索运用剧本场景的方式呈现。作为剧本编剧,格里芬将自己与妻子的争吵在脑海中内化形成了一幕男女主人公激烈争辩的剧本场景,试图证明妻子的婚外情是他们婚姻危机的根源,“就像剧本里失衡而影响全局的关键场景一样”(拉索,2013),可是场景的最后,话题却变成了他们的父母,妻子让他认清了这个无情的现实:格里芬的父母,非她的父母,也非第三者汤米,才是他们婚姻的真正入侵者。运用剧本场景展现冲突可以使读者更集中关注人物的态度与对话,将人物复杂与矛盾的心理状态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显然格里芬没意识到,夫妻二人的分歧在于对于家庭的不同认识与所追求的不同生活方式。此处父母的影响清晰可见,如同父母总是在寻找完美的圣诞树和科德角的完美房子,格里芬在与父母长久的刻意对抗当中或许从未想过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和幸福。对于这一点,妻子乔伊看得很清楚,“格里芬认为幸福存在于不清晰的未来,而不像她那样将其定位于当下”(拉索,2013)。这种性格缺陷注定了格里芬无力维持幸福的家庭关系,不可避免地走上父母生活的老路。
三、与现实和解:“大概垂直”的社会空间
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指出,空间是富含社会性的,它是生产关系、社会关系的脉络,不仅被社会关系所支持,还被其所生产。据此,文学中的空间不仅是故事的地理场景,还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是叙事内在的要素,也是主题表现的力量(Lefebvre,1991)。在肯定空间的社会政治蕴含的基础上,列斐伏尔区分了三类空间领域: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第三类囊括想象产物的空间,例如象征、隐喻等的社会空间。在拉索的小说中,主要场景不仅有两场婚礼所在地科德角和缅因州,还有人物所生活和往返于期间的洛杉矶、康涅狄格州和印第安纳州。从无力摆脱父母影响和婚姻困境,到终于坦然面对自己与父母的关系回归家庭,作者在频繁的地理位置和场景变换中,运用意指、隐喻等手段构建了具有明显表征意义的社会空间,刻画了生动逼真的人物与真实可信的心路历程。
小说自始至终贯穿格里芬挣扎于过去与现在、极力抵制父母的影响却最终无能为力的无奈与困惑。小说中的空间构建,不论是科德角、洛杉矶,还是缅因州和康涅狄格,都呈现明显的表征意义,代表着截然不同的关系模式和价值观念,前者是闪光发亮、虚幻缥缈的往昔和梦想,后者是略显乏味、稳定而真实的现实生活。空间场景的频繁变换,一方面反映了都市生活的快节奏和现代人不断追逐的生活状态,另一方面表现了主人公生活的无序和迷茫,执着于不可企及的梦想却忽略了触手可及的幸福。纵观各章标题会发现,小说始于“理想之地”终于“大概垂直”,寓意深刻。对于格里芬及其父母来说,科德角是他们的理想之地,承载着格里芬父母的希望和格里芬关于幸福家庭的所有认知和向往,闪耀的光辉仿佛能够掩饰不堪的家庭矛盾和现实的一地鸡毛。
“大概垂直”是贯穿小说的一个隐喻。“垂直线”是衡量地基是否垂直的標准,偏离地基半个气泡差别虽小,但如果在上面盖上三十层高楼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倾斜。小说中格里芬在面临婚姻危机时,把夫妻二人在蜜月期间制订“伟大的特鲁罗协议”(放弃剧本创作回东部安家并从事教职的未来规划)视作使他们夫妻关系“偏离垂直线”的罪魁祸首,实际上是喻指两人不同的价值观念和生活追求最终造成夫妻关系的裂痕。小说终章“大概垂直”讲述了在洛杉矶与妻子分居的一年里格里芬逐渐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最终决定坦诚面对父母的影响,面对婚姻问题,求得妻子的原谅。或许生活没有绝对的完美,但“大概是垂直的,就如他想象中那么美好”(拉索,2013)。
小说中的另一个隐喻是格里芬从参加第一场婚礼就带在路上试图修改的小说《布朗宁一家的夏天》。这部长篇小说源于婚后几年内格里芬对剧本以外题材创作的尝试,是关于格里芬一家在他十二岁那年夏天与热情温暖的布朗宁一家的相遇和故事。在这篇小说中,格里芬试图寄托自己对幸福家庭和亲密友谊的梦想,未曾想在创作过程中却发现作为配角的男孩父母(以格里芬父母作为原型)成为故事里唯一真实可信的人物,因为他们的自私和冷漠造成了一个十二岁男孩独自面对成长困扰的不安和无助。过了多年以后在参加第一场婚礼的旅途中格里芬重读这部未成型的小说,才发现虚构作品中的真实,解释了故事中的男孩如何在那样的家庭中成长为现实中纠结的中年男子,而非原本想成为的丈夫和父亲。在小说的最后这个故事最终完稿,被杂志刊登,证明格里芬终于能够坦然面对并消除了长时间以来对父母的怨恨。这个小说中的虚构故事虽然存在诸多事实上的不确定性,但它最大的作用是契合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对父母、对自我的认识过程,从一开始对父母反常的怨恨到最终坦诚面对父母对自己的影响和自己对父母的爱。作为人物潜意识的表达,“小说中的故事”让人物纠结复杂的转变过程变得真实可信。小说的结尾格里芬最终将父母的骨灰撒在科德角,实现了他们生前未竟的梦想;最终回归家庭,与妻子和好。经过一年的自我放逐与内心拷问,格里芬最终抛弃了科德角和洛杉矶所带给人的虚妄的希望和梦想,与现实达成了和解。
小说空间与时间交替叙事的结构暗合着主人公的成长与解惑过程。整篇小说分为两大部分,以地名分别命名为“科德角(第一场婚礼)”和“缅因海岸(第二场婚礼)”,第一场婚礼引出核心地点科德角和虽不在场却极其重要的人物——格里芬父母。小说努力跳脱出时间因素的制约,透过空间的复现及其对于人物心理产生的影响,将时间轴上非连续性的过去和现在聚合在一处,达到时间的空间化效果,全面展示了主人公的现实和情感困境。第二场婚礼,格里芬在洛杉矶与妻子分居一年之后,在女儿的婚礼上重逢。作者在这一部分通过倒叙的方式讲述了第一场婚礼结束后格里芬与妻子发生的冲突及随后一年他在洛杉矶的生活,包括他对母亲临终的陪伴。这部分更趋向于时间上的线性叙述,因为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了人生困境的根源所在,终于能够向妻子坦诚自己在父母和婚姻问题上的认识偏差,最终夫妻和好。
四、结语
形式主义美学导师巴赫金提出的“时空体”概念,在文学审美层面直接肯定了时间与空间要素的缺一不可:“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要通过时间理解和衡量。”(巴赫金,1998)通过拓展文本空间和时间与空间上的交替叙事,拉索成功再現了小说中人物的空间实践及发展变化,探讨了空间所表征的“梦想”与“现实”两个层面的交集、冲突与平衡,揭示了美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与代际矛盾。小说的圆满结局表现了拉索对当代美国社会的道德关怀,恰如作家所说:“我不一定总是抱着生活会改变的希望,但认为人们在不断争取的过程中有获得尊严和精神升华的可能性。”(Smith,1993)拉索的小说结合传统与非传统的表现手法,客观再现了后现代美国社会的现实,重新强化了小说创作与道德和社会之间的联系,他对于个体在当代社会中存在的关注对读者反观社会与自身无疑有积极的启示意义。
参考文献:
[1]赵光慧.理查德·拉索和他笔下的美国小镇生活[J].外国文学动态,2003(5):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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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敏霞.解读理查德·拉索的《那古老的科德角魔法》[J].当代外国文学,2014(2):4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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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Smith, Wendy. Richard Russo: The Novelist Again Ex-plores the Crucial Impact of Place on Individual Destinies[J]. Publisher Weekly,1993,240(23):43-44.
基金项目: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外国语学院创新团队建设项目“理查德·拉索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