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 T. A. 霍夫曼作品中自动玩偶的伦理困境*

2021-06-24 08:05

周 芳

(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工业革命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在欧洲逐步推进,科学与技术也随之开始迅速发展。作为科学与技术发展的产物,各种自动机器逐渐进入生活和生产领域。

要谈自动玩偶的概念,首先得追溯机器这个词。德国著名的杜登词典认为机器(Maschine)是“带有活动部件的器具,能独立完成工作,节省人力或畜力”[1]853。瓦里希词典中对机器的定义是:“由活动的或不能活动的部分组装的机械器具,能够转换能量,独立完成工作,以及将一种能源转换成另一种能源的设备。”[2]853所以无论是原始社会旧石器时代的猎物捕捉器,还是工业革命中发明的蒸汽机、内燃机,抑或是近年来发展极其迅速的人工智能机器,都属于机器的范畴,它们能自动完成生产或生活方面的任务,为人类提供便利。

Automat(自动机械装置、人形自动机器、仿人自动机)这个词与E. T. A. 霍夫曼(1776—1822,以下简称霍夫曼)作品中的自动玩偶最为相关。他在1814年初就写出了小说《自动机》(Die Automate,又译为“机器人”)。英语和法语中对应的词分别是automate和automaton,它一般指的是所有通过机械手段能够模仿或者是自动模仿某种生物活动的器械装置,可以是人或其他生物的形状,作用既可能是娱乐消遣,也可能是生产劳动。[4]115

从以上各个相关的德语词来看,虽然各个时期不同的作家使用的单词不尽相同,但是除了Roboter以外它们表示的意思却基本一致,均属于“20世纪之前在西方思想史上可自成一体的各种仿人机器”,被称为“早期机器人”。“在现有研究中,早期机器人经常被放在‘人造人’(Künstlicher Mensch)框架下”。[3]107

霍夫曼经常被视为德国晚期浪漫派作家,他有五部作品涉及早期机器人,分别是《自动机》(1814)《沙人》(1816)《胡桃夹子与老鼠王》(1816)《誓言》(1817)与《雄猫穆尔的生活观》(1821)。[5]242《胡桃夹子与老鼠王》因为柴可夫斯基将其改编为芭蕾舞曲而广为流传。在这篇艺术童话里,机器人角色是一个用于夹胡桃的人形玩偶,所以有人称这部作品为“玩偶剧”(Puppenspiele)[5]243。《雄猫穆尔的生活观》是这五部作品中唯一的长篇小说,里面主要涉及的是机器制造者亚伯拉罕大师。作为“黑暗艺术家”(Schwarzkünstler),他是推动宫廷文化的中心人物,善于制造管风琴和各种机器。“对他来说,所要做的就是实现效果,制造魔法,还有神奇之物。作为操纵印象的技术员,他使用着艺术和科学的手段,这些手段使得他能有效地制作幻觉,即使有时他也会失去对机器的控制。”[5]245余下的三部小说《自动机》《沙人》和《誓言》中都出现了早期机器人的身影,它们或者由教授制作完成,具有特定的技能,例如演奏钢琴,甚至是预言未来,或者本身是玩偶(Puppe),由主角以特定方式赋予生命,它们都成了小说情节的重要参与者和推动者。霍夫曼笔下此类具有机械装置,能自动完成某些或所有仿人动作,具有娱乐或类人功能的形象,本文使用自动玩偶作为关键词来进行概括界定。但是在本文的行文中,类人机器人、自动机器、仿人自动机、机器玩偶等都属于此范畴。

一、18世纪欧洲的自动玩偶对霍夫曼的影响

14世纪开始使用的重力齿轮(Gewichtsantrieb)是早期机器人的构造基础,早期机器人基本都是自动机械装置。欧洲最早的机器人出现在16世纪,最有名的可能是18世纪法国人沃康松(Jacques de Vaucanson, 1709—1782)制作的机械鸭。它不仅可以模仿鸭子的行为,比如说扇动翅膀和像真鸭一样发声,而且还可以具备了一些典型的有机体功能,如进食和排泄,属于活动的机械玩具。1738年沃康松又造出了“吹笛手”和“击鼓者”这样的人形自动机,他因此“受到了巴黎皇家科学院的表彰”[5]242。1769年在奥地利维也纳皇宫第一次展出的“下象棋的土耳其人”是由普雷斯堡(Pressburg, 现在是斯洛伐克共和国首府布拉迪斯拉发)的发明家肯佩伦(Wolfgang von Kempelen,1734—1804)制作的人形机器人。“他”穿着土耳其人的服装,在下棋时能像人类一样偏头思考,甚至回答观众的问题。肯佩伦在欧洲各个城市巡回展览他的自动机器人,引发了观众的极大兴趣,同时也引起了很多人的猜疑。为了证明没有使用任何骗人的诡计,肯佩伦每次在展览前会让助手打开机器,以此消除观众对他的疑虑。[6]127肯佩伦过世后“他”被流浪艺人约翰·内波穆克·梅尔策尔带到了美国。最后人们发现其实是有一个人事先藏在了这个机器人的外壳中。爱伦·坡据此于1836年出版了随笔《梅尔策尔的下象棋机器人》。此外还有瑞士人皮埃尔·雅凯德罗兹(Pierre Jaquet-Droz, 1721—1790)与他的儿子一起于1774年展出的演奏音乐、能写字和会画画的三个机器人。

“特别是18世纪下半叶,人们热心于制造人形机器人。机器人被制造出来展示给世人,并得到其他人钦佩地观赏。与人大小一致的人形机器人尤其受到欢迎”[5]242,成为民众茶余饭后、文学沙龙等场合的谈论焦点。霍夫曼曾经阅读过沃康松“吹笛手”和肯佩伦“下象棋的土耳其人”的相关介绍,并对此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1801年他很可能在但泽市的军火库中见到了自动机器人。[7]484《自动机》这部小说的开始就是费迪南德与朋友路德维希去参观一个会说话的土耳其装扮的机器人,这里显然有作者亲身经历的自传成分。这个会预言的机器人明显是以肯佩伦“下象棋的土耳其人”为原型。霍夫曼毕生都挚爱音乐,第一部作品集都是匿名出版,因为当时他希望自己是以音乐家的身份为人所知,而不是作家。所以在生活中他还是木偶人和演奏乐器机器人的收藏爱好者[8]417,甚至在1803年10月2日的日记里表达了想制造一台机器人的愿望[9]106。

二、霍夫曼作品中的自动玩偶类型

前文提到霍夫曼有五部作品都涉及了机器人玩偶,但是《雄猫穆尔的生活观》里主要讲到的是自动玩偶的制造者,所以本文暂不讨论这部小说。目前国内对此的研究者主要有程林、唐弦韵、张克芸与梁锡江等几位学者。程林梳理了早期机器人发展的历史脉络,并提出“类人机器人引发了人的自我、同类和‘它者’认知困惑”,这种“恐惑”心理需要“更加关注人的感知与自身”[10]93。唐弦韵在专著《人与机器——德语文学中的技术与机器主题研究》中以文化学为出发点,“探讨了不同时期人与不同的机器模型的互动中人与机器、技术的关系”[11]。程林和唐弦韵的研究主要涉及的是《沙人》。张克芸集中探讨了《自动机》,梁锡江科普性地区分了几个相关的德语单词。本文则以霍夫曼的四部小说为整体进行文本分析。霍夫曼作品中的自动玩偶可以分为以下两类:

1.人机的互换与融合:《自动机》与《沙人》

1814年1月5日至15日创作的《自动机》是霍夫曼首部此类题材的断片小说。虽然这部小说“一直处于《沙人》的阴影之下”,但它还是可以“被认为是质量上乘的作品”[5]109。费迪南德与路德维希是一对大学生朋友,他们去看望一个穿着土耳其服饰的类人自动机,因为据说它会预言未来,所以吸引了很多人来参观。费迪南德向它提了一个问题,它的回答让他深信它有预言的能力。自动机的制造者X教授有一间小陈列室,里面有霍夫曼时代几乎所有的自动玩偶。霍夫曼“在诗学的世界里放置了他那个时代所有的自动机(机器人)成品,这也是小说的德语题目‘Die Automate’以复数形式出现的原因。在这部作品中,胡桃夹子人偶、蜡像、会擂鼓吹号的军团人偶、自动播放音乐的人偶乐团等众多自动机逐一登场”[12]122。

文中一开始出现的仿人自动机穿着土耳其人的服装,具有像人类一样的肢体动作能力。它可以与人交流,并且能够预言未来。它实际上已经逾越了当时的科学技术条件,所以有人认为:

首先,机器人的理性思维能力是无法解决的现实难题。……其次,从机器人的语言能力方面来看,肯佩伦的会说话的机器只是通过人工操控发出少数几个单音,因此这远非一个真正的理性主体的话语表达。霍夫曼在此技术发展的现实基础上却琵琶反弹,赋予平淡的机器以非凡的超能:能窥视人类内心隐秘且能预言其命运。[12]123

具有这么强大功能的机器人自然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好奇心。整部小说里的角色几乎都在从不同的方面来解释这个自动机器人能够预言未来的秘密,费迪南德尤其沉迷于此。他像孩子一样对神秘的事物充满兴趣,很乐意处于神秘现象中,极其注重自我感受,拒绝理性、崇尚浪漫,有时甚至是任性地坚持己见。他在解密机器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认为“机器人能读懂他的内心是受到催眠术的影响,尽管他也无法解释催眠术是如何在机器人和倾听者间起作用的”。[13]15最后费迪南德也没能解开困扰众人的秘密,自己却还陷入了精神错乱。与费迪南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朋友路德维希。他善于用理性思维来冷静客观地分析事物与经历,所以他觉得机器人“仅只是讯息传达的形式”[12]130,因此他属于机器工具论代表。

这个下象棋的自动机实际上是“一个生动的死者形象”[5]110。虽然它能下象棋,能预言未来,但它仍然是明显的机械。这个机械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它的预言能力,“它被介绍成阴森恐怖的重复,对人类的戏仿、模仿和嘲讽。”而费迪南德作为人类,为了解密它的预言能力却在某些时候成了“由无意识操控的木偶”[5]109。也就是说,自动机器与人的某些特点开始交融,机器具有人的形状和某些行为功能,而人的某些行为有了机器的特点。

霍夫曼作品中最受批评界关注的自动玩偶形象应该是小说《沙人》中的奥林皮娅。雅凯德罗兹父子制造的女性音乐演奏者能在古钢琴上演奏时长45秒的曲子,演奏时像人类呼吸一样“胸膛能够隆起和下沉”,视线也会随着手指而移动,演奏完后还会向观众鞠躬致谢。这个音乐演奏者“总是被很多人认为是霍夫曼笔下奥林皮娅的原型”[5]242,因为奥林皮娅在《沙人》里就经常弹奏钢琴。

《沙人》讲述的是纳塔内尔在童年时因为目睹了父亲与其朋友考普留斯在夜晚的造人炼金活动而产生了极度的恐慌,以至于成年后一直未能走出这个童年的创伤阴影。他抛弃了理性的未婚妻克拉拉,爱上了机器人偶奥林皮娅,最终在自己的幻觉中跳楼而亡。明明奥林皮娅的整个肢体动作非常机械,毫无灵活而言,眼神空洞,能发出的只有“啊嗬”这样的极其简单的音节,但是纳塔内尔却义无反顾地陷入了对她的爱恋——即使他已有克拉拉这个鲜活、冷静、理性的未婚妻。他在小说中是一个诗人、作家,但是他写的全是他自己的经历,尤其是童年经历留下的阴影。纳塔内尔对父亲与朋友的造人活动产生了极大的恐慌,他感觉:“他(考普留斯)猛烈地抓住我,我的四肢的关节发出了喀嚓喀嚓的响声,他拧动我的手和脚,把它们一会儿这样摆弄,一会儿那样摆弄。”[14]152父亲在一次这样的夜晚造人活动中因意外爆炸而丧生,他一直都被这种恐慌所笼罩,变得神经脆弱、不堪一击,整个人生成为与童年记忆作战的悲情历险。弗洛伊德著名的《论惊悚》中就详细论述了这个观点。

成年后纳塔内尔遇到一个晴雨表销售贩,他坚定地认为这个商贩就是考普留斯。这次经历致使他反复向朋友和未婚妻克拉拉诉说他的不安、恐惧。友人与未婚妻的多次安慰都无济于事。纳塔内尔这时遇到了奥林皮娅。尽管所有人都看出了教授的这个女儿只是一个仿人机器人,言行僵硬,举止奇特,但纳塔内尔却被她完全迷住。他不顾众人的疑惑,痴迷于她的钢琴演奏,眼神一直围绕着她。另外,奥林皮娅从不批评他,无论他说什么,她的回应都是“啊”“嗬”这样的语气词。也许正是因为不想再听未婚妻的理智之言,又有人(机器人)能回应自己的担忧与不安,纳塔内尔心智全无地一头扎进了对奥林皮娅的迷恋之中。与其说他在恋爱,不如说他是在寻找认同,认同他焦虑、不安和恐慌情绪的同伴。

2.满足女性要求的自动玩偶:《胡桃夹子》与《誓言》

《胡桃夹子》中,小女孩玛利的教父经常会给她和哥哥、妹妹带来自己制造的一些玩偶。圣诞节时教父送给了孩子们一个胡桃夹子玩偶,因为玛利很喜欢它,所以父亲让她负责保护它。在梦里玛利目睹了胡桃夹子与鼠王的战争,之后教父给孩子们讲了硬核桃的故事:一个公主被老鼠王后施了魔法变得丑陋不堪,为了消除魔法,教父和一个会看天象的大臣一起历经艰辛终于找到能挽救公主的最硬核桃与能咬开这个核桃的青年,本来青年因为拯救了公主可以成为国王的,但是因为狂欢的人们使得他没能完整地消除魔法,导致他变成了丑八怪,公主自然不愿意嫁给他。现实中,玛利送给胡桃夹子一把宝剑后,胡桃夹子终于打败了鼠王。之后胡桃夹子带着玛利游览了玩偶王国。教父的侄子来到这里爱上了玛利,他俩成了玩偶王国的统治者。这个童话被解读为玛利的成年仪式。胡桃夹子部分产生于日常生活真实与幻想真实的相似,他同时充当了儿童、父亲和伴侣的角色。[7]486

玛利的教父是依据机械原理制作自动玩偶的代表。他带给孩子们的礼物“有时候是一个小人(偶),眼睛会骨碌碌地转,并且会对着人鞠躬,引人发笑;有时候是一个小盒子,一揭开盒盖,便跳出一个小鸟来。每次他带来的东西,都是很好玩的。”[15]4有时还有精巧的组合玩偶,有美丽的花草,“华贵的宫殿”,演奏乐器的人,闻曲起舞的人们等等。[15]8在《胡桃夹子》里最重要的当属这个能咬开胡桃的玩偶,霍夫曼赋予了他人的思想和灵魂,还原了皮格玛利翁造人的神话。与神话不一样的地方是:赋予玩偶生命的是女孩玛利,让玩偶变成英勇的骑兵,也满足了女孩的想象。因此,这是霍夫曼对神话的颠覆,让女性成为机器人的生命赋予者。

为了保护玛利,胡桃夹子勇敢地率领其他玩具人偶与凶恶的鼠王作战。最后是玛利送胡桃夹子宝剑,让他战胜了鼠王。胡桃夹子虽然有勇气应战鼠王,但最终还是得依靠玛利赠送的宝剑才取得胜利。从这里可以看出霍夫曼对待这些新兴机器人偶的质疑态度,虽然他很好奇也很欢迎它们,但是毕竟受到当时科技条件的限制,这些自动玩偶的功能有很大的局限性。

《誓言》是霍夫曼1817年11月出版于《夜谭》第二册里的第三篇小说。波兰独立战争中的军官施坦尼斯劳斯与他未婚妻克勒斯缇娜本来立下了爱情的誓言,准备在军官凯旋后结婚,但是女主却等来了军官的死讯。她痛心不已,开始失眠、梦游,精神恍惚,医生也无法完全治愈她。她有一个曾经非常喜欢的骑兵玩偶,“她把它当作她心爱的人”,但是她“极不情愿地把这个玩偶扔进了火里,因为它已经完全不唱歌了”[16]294。结果这个骑兵玩偶变成了未婚夫的堂弟克萨韦尔,他也参与了波兰的独立战争,因为受伤而回来休养。克勒斯缇娜要求他讲述未婚夫的事迹,他俩在这个过程中互生情愫。克萨韦尔利用女主的有次梦游使她怀上了孩子。而女方在梦游中一直以为对方是自己的未婚夫,所以她的精神状态有很大的改善。但当她得知克萨韦尔才是孩子的父亲后几乎彻底崩溃。最后她用面纱永远地遮住了自己的脸庞。

与前几部小说相比较就会发现,《誓言》中的自动玩偶的生命来自女主,而不是以往的教授或者钟表匠。她通过将骑兵玩偶扔进火里的方式使得它获取了生命。这里比《胡桃夹子》更进一步地颠覆了皮格马利翁的神话,不是男性,而是女性成了造物者(机器人玩偶的创造者)。单从这点来看,霍夫曼对传统的颠覆也是非常具有先锋性特点的。

骑兵玩偶一旦变成人,他就有了人的七情六欲,甚至比人更加炽热地追求爱与被爱。会预言的土耳其装扮的机器人与奥林皮娅虽然都有显著的技能(预言与弹钢琴),但它们都有明显的机器人特点,都会有属于机器的不自然的机械动作。胡桃夹子有了人机同一的特点。他刚开始是剥壳的工具,后来又在玛利的梦境(或者说幻觉)里成为英勇的将帅,再后来以钟表匠侄子的身份来到玛利的身边。人与机器玩偶的互换,时人时机的特点使得胡桃夹子成为世界童话史上重要的角色。克萨韦尔则几乎完全摆脱了自动玩偶的身份,成为疯狂爱上女主的青年人。克勒斯缇娜刚见到他时误认为是施坦尼斯劳斯,“她无力地瘫倒在他怀里”。她“又高又丰满,这对军官(克萨韦尔)来说是个不小的重量……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军官完全被爱情的火焰给点燃了,他对他怀里那妩媚可爱的人儿着了迷,爱情的火焰瞬间迸发成无数的火花。他热烈地吻着她甜美的唇。”[16]294他发现失礼后想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因为女主来找他打听堂兄的事,致使他无法掩盖自己的心意,又开始频频见面。

三、霍夫曼作品中的自动玩偶的伦理困境

人机的交融在古文明中体现于“人神同行的艺术品”。荷马的《伊利亚特》中魔法少女就属于此类艺术品。她们由赫发斯托斯用纯金制成,能帮助跛行的人正常走路。普罗米修斯与皮格马利翁也是西方文学中著名的这类艺术品的制作者。他们的神话“确定了角色的分配,男性是具有创造力和生产力的主体,女性则是被制造的对象”[5]242。霍夫曼的《自动机》和《沙人》中自动玩偶的制造者都是男性教授,这与西方传统中的造人者身份一脉相承。

德国当代学者德鲁克斯(Rudolf Drux)认为:“几乎所有的文学人造人形象都是奴仆或帮工——或是女性”[17]247。 他的观点有两个维度,即生产领域的奴仆和生活领域的异性。但这并不确切。霍夫曼笔下的这类形象经历了仿人自动机——人机互换的升级变化,他们的功能由推动情节发展的预言者逐渐发展为故事的主要人物,制造者也由男性转换为女性。土耳其装扮的自动人偶是人类为自身复制的镜像,更是对超我的想象,反映了人类对预言这种超能力的渴望。它一方面是科学技术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另一方面它又是科技往更高层次发展的起点。

奥林皮娅算是皮格马利翁神话传统中较为典型的代表,是男性对理想女性的想象。纳塔内尔在童年被考普留斯抓住而产生的恐慌使得他也仿佛变成了一个“机器人”,他的“关节发出了喀嚓喀嚓的响声”。“他未来的生活也被机械装置(奥林皮娅)所决定。……在他生活里还有爱情需要做决定时他不再能自由选择,而是受到了限制——把自己变成机器人,那他也只会爱上另一个机器人。”[5]243纳塔内尔由人变为机器人,而奥林皮娅却由机器人变为市民社会的年轻女性代表:“灵魂空虚、机械化的、斟酌过虑的、僵硬的”[5]242女性。这是当时的女性为了迎合市民社会对她们的种种规约,其行为举止日益机械化的结果。奥林皮娅迎合了纳塔内尔这种敏感诗人的想象,从而幻化为人类,纳塔内尔却退化为自动人偶。这种人与机器人的互换融合,隐喻着机器所代表的技术文明对人的异化。

在《胡桃夹子》与《誓言》中,霍夫曼完全颠覆了神话模式,让女性成为自动玩偶的赋生者。胡桃夹子身上融合了众多的角色,伦理性更为复杂。《誓言》的女主因为忍受不了自己对爱情誓言的背叛而给自己戴上了面具和面纱,“在神话模式的转换下自我石化,废除自我”,隐喻着她由人变成了机器人,这样“打乱了神话的三个预先设定:第一,赋生被废除、石化所代替,不是雕塑变成了人,人更多地成为一定程度的雕塑,所有有生命力的事物都隐藏在一张大理石的面具后面;第二,不是涉及某个客体的操作,转换的物体是演戏的主体;第三,新的被颠覆的皮格马利翁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女主,以此以皮格马利翁为基础的性别母体被颠覆”[5]243。

从这些转变中也可以发现霍夫曼对待自动玩偶这类新生技术产物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塑造了像费迪南德这样沉迷于催眠术的浪漫派代表,但另一方面他也创造了路德维希这类冷静客观的理性角色。费迪南德和《沙人》中的男主纳塔内尔最终都迷失在技术产物的虚幻想象里,结局不是精神错乱就是自杀,或许从这样的安排也能看出霍夫曼相对来说还是偏重于理性客观地对待新生技术产物,至少他不是全盘接受技术的发展,而是有自己的质疑与思考。

在当今世界,智能机器人、人机耦合等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对机器人的哲学反思、人机耦合的伦理也就成为被讨论的热点问题。英国著名批评家阿诺德认为:“与希腊罗马文明相比,整个现代文明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机器文明,是外部文明,而且这种趋势还在愈演愈烈……关于完美是心智和精神的内在状况的理念与我们尊崇的机械和物质文明相抵牾……对机械工具的信仰乃是纠缠我们的一大危险。”[18]12如何看待这种危险,19世纪初的霍夫曼对待自动玩偶的态度,是我们今天对待技术的应有态度:既有欢迎也有反思,关注而不盲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