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当代作家迟子建的《烟火漫卷》,无论是思想内涵层面,还是艺术形式层面,都有诸多可圈可点之处。首先,是作家对多重故事时间的巧妙编织。其次,是哈尔滨元素的巧妙编织。第三,是对“草蛇灰线法”的成功设定与运用。构成小说主体内容的,是哈尔滨普通百姓生活中那些充满着浓重烟火味的日常琐事。迟子建对人性细致入微的勘探,对命运无常的真切书写,谱写了一曲“人性与命运的急风暴雨交响乐”。
[关键词]城市小说;人间烟火;草蛇灰线;哈尔滨元素
[作者简介]王春林(1966-),男,《小说评论》主编,西安外国语大学特聘教授(西安 710001)。
对大自然的钟爱式书写
最近一些时日,在与朋友聊天的时候,我们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涉及到一个在代际的意义层面上把所谓的50、60后作家与70、80后作家进行比较的话题。其中,能够达成共识的一点就是,那些50、60后作家的创作状态较之于70、80后作家,之所以要表现得更为恒定,能够长期地保持一种较高的思想艺术水准,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恐怕就是,前一个作家群体的小说创作基本上都是起步于1980年代那个文学的黄金时代,在经过了差不多四十年时间的积淀之后,这个群体的作家不仅已经形成了相对成熟的各自不同的思想艺术风格,而且也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未来文学史上的“经典化”过程。所谓的“经典化”,就是说无论未来的文学史对这个群体中的作家个体作出怎么样的一种具体评价,他们都毫无疑问肯定会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他们已经彻底摆脱了诸如未来文学史书写的焦虑这样一些事关“文学名利”问题的困扰,所以他们才能够“无忧无虑”进入到某种专心致志的小说写作状态之中。从一种创作心理的角度来说,正是这样一种“心无挂碍”的心境,才更能够使得他们在写作过程中把自己最好的竞技状态表现出来。反过来说,既然能够“心无挂碍”地把自己最好的竞技状态表现出来,那接连不断地为文坛奉献品质足够优秀、艺术质量“免检”的优秀小说作品,也就自在情理之中。我们这里将要重点展开讨论的迟子建,毫无疑问也正是这样一位能够长期保持较高思想艺术水准,能够接连不断地创作精品力作的优秀作家。
阅读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载《收获》杂志2020年第4期),扑面而来的感觉就是,既往迟子建小说中一些习见性文本要素依然故我地存在。比如,对那些花草树木以及飞禽走兽尤其是鸟类饱含尊重和理解的一种真情书写。倘若仅仅从取材的角度说,这部主体故事发生在北国名城哈尔滨的《烟火漫卷》,或许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城市小说。一般来说,由于远离大自然的缘故,城市小说中很难会有鸟类的存在空间。但到了迟子建的《烟火漫卷》中,却不仅仍然出现了小鹞子这样一只雀鹰的形象,而且作家还巧妙地将它编织进了有机的故事情节之中。这只后来被黄娥认定为小鹞子的雀鹰,是刘建国驾驶他那辆“爱心护送”车,在接送固定客人翁子安的路上意外发现的:“七八分钟后,在接近山门似的主塔时,在灯影下,刘建国发现了一只灰褐色的大鸟,蜷伏在桥栏杆上,似在歇脚。”在试图两次放飞这只雀鹰皆无果的情况下,刘建国最终把它带回了哈尔滨:“他没有把它交给林业部门,而是送给了黄娥。”对这只小鹞子的不期然出现,黄娥先后给出过两种不同的理解。先是把它看作不吉利的“讨债鬼”,后来才转换观念,把它看作是“守护神”:“刘建国说那你就别把它当成讨债鬼,你当它是你和杂拌儿的守护神,就会喜欢它了。黄娥睁大眼睛,说你说的对呀,我咋没往好处想它呢!”之所以会有理解上的这样一种转换,其实与黄娥内在心境的变化紧密相关。却原来,长期在七码头那样的乡间社会生活的黄娥,内心深处早已把这只雀鹰和自己的丈夫卢木头联系在了一起。一开始,她确信它是来为卢木头报仇的,“她觉得这是索她命的前奏”。但由于刘建国的言语规劝,“黄娥渐渐改变了看法,她想这是卢木头派来,或是他化身的保护神,不然她也不会捡到那顶帽子。黄娥像卢木头一样,常拿那顶帽子喂鸟”。但心地善良的黄娥,却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最后,那只雀鹰就是因为要呵护她,要接引晚归的她而不幸陨命。唯其如此,所以,在雀鹰不幸殒命之后,黄娥才宁愿自己的手指肿胀滴血,也硬是用双手挖坑埋掉了这只总是那么善解人意的小鹞子。一方面,迟子建的确是在写雀鹰,但在另一方面,她却又何止是在写雀鹰,她借助于这只雀鹰所要深度揭示的,其实是黄娥一种深埋在心底、无以言说的精神隐痛。
人间烟火与哈尔滨因素的五重编织
再比如,对普通百姓也即小人物充满烟火气的日常生活场景的生动摹写。我们注意到,北国名城哈尔滨在迟子建的长篇小说中得到充分的书写,实际上只有很多年前的那部《白雪乌鸦》以及这一部《烟火漫卷》。《白雪乌鸦》所关注表现的乃是一场百多年前的可怕瘟疫,因而作家的笔触只能集中聚焦于瘟疫这一核心事件。在那部长篇小说中,迟子建并没有能够对哈尔滨的日常生活场景展开从容的描写。也因此,只有到了這部旨在呈示一众小人物日常生活世相的《烟火漫卷》中,作家才能够以一种绝对称得上是从容不迫和闲庭信步的心态,耐心细致地展开对当下时代哈尔滨市民日常生活场景的精描细绘。这一方面,最具代表性的片段之一,就是关于哈尔滨炖菜这样一段活色生香的描写:“哈尔滨人的早餐相对简单,但晚餐决不能马虎,餐桌若没一两样主打菜,似乎一天就白忙活了。”“哈尔滨人喜欢炖菜,尤其是晚餐,如果没有一样炖菜,肠胃都会和你过不去,总觉得缺了什么。炖菜是荤腥与蔬菜的狂欢,是牲畜王国与性灵世界在千家万户的美妙相逢。牛、羊、猪、鸡、鸭、鹅、鱼、虾、蚌、肉鸽,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可挑起炖菜的大梁。”又或者更进一步说,在这部《烟火漫卷》中,哈尔滨其实完全可以被看做是小说中一位潜在的主人公。只要稍加留意,即不难发现,从一年四季的自然风景,到近现代以来所逐渐形成的中西结合的标志性建筑,其中当然也包含那些与宗教信仰紧密相关的教堂、清真寺以及如同极乐寺这样的佛寺,再到充满烟火气息的简直就是热气蒸腾的民俗风情,所有这些,都蜂拥而至地汇聚到了迟子建富有灵性的笔端。不知道迟子建自己是否有明确的意识到,反正我觉得,如果把这些相关部分极具艺术感染力的文字从小说中单独抽出,本就是一篇关于哈尔滨的精彩散文。倘若把这些灵性文字,再与《烟火漫卷》中那些与哈尔滨近现代以来的吉光片羽式的历史片段结合在一起,迟子建或许就是在不经意间为她自己居住多年所以饱含深情的北国名城哈尔滨作传了。
但以上这些习见性小说要素在《烟火漫卷》中的出现,却并不意味着迟子建是在重复自己。这是我们要特别强调的一点。事实上,迟子建这部《烟火漫卷》,无论是思想内涵层面,还是艺术形式层面,可圈可点处的确很多。首先是作家对多重故事时间的巧妙编织。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一种与时间紧密相关的文学文体,细细品读《烟火漫卷》就可以发现,其中最起码存在着五重被作家以不动声色的笔触叠合并置在一起的时间。第一重,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重时间因素,就是主体故事发生的这一年。整部长篇小说不仅由上部“谁来署名的早晨”与下部“谁来落幕的夜晚”两大部分组成,而且上下两个部分又都分别由八章内容构成,即使仅仅从视觉的角度来看,也是既对称又匀称,首先给人一种非常赏心悦目的感受。更进一步地,在进入到这一年的时间内部之后,迟子建也仍然还是对时间进行着更加匠心独运的精细化處理。具体来说,整部作品加起来一共十六章,其中的每四章又分别对应于一年的春夏秋冬四季。第一章的故事发生时间很显然是在春天:“三月末的哈尔滨虽未开江,但积雪消融了。空中偶尔飞雪,也是气数已尽,落地即化了。”“刘建国驾驶着‘爱心护送’车从道里出发,去南岗的一家医院接翁子安时,是清明节的前一天。”然后,就是第五章的开头:“哈尔滨的春天来得晚,可它入夏的脚步却快。市花丁香花才谢,人们就得穿短袖衫了。这里的夏天典型的标志,你不用去看植物园的牡丹和太阳岛的荷花是否开了,也不用辨听城市上空多了几种鸟鸣,你从饭馆酒肆门前摆出的移动餐桌,支起的太阳伞,以及入夜开始弥漫的烧烤气味,就知道夏天到了。”等到了下部第一章的时候,时间的脚步也就走到了秋天:“立秋这个节气,在南方城市中也许体现的并不明显,暑热依然会侵扰人们。但在哈尔滨,立秋的日子,却真的是秋天登场的时刻,哪怕早晨艳阳高照,到晚上却是清凉如水。此地民谚‘早上立了秋,晚上凉飕飕’,殊为传神。”接下来,就是下部第五章的开头一段文字了:“初冬的哈尔滨往往躲不过雾霾天。每年十月二十号,是法定开栓供暖的日子,分布在城区的一座座锅炉,就像一辆辆坦克,进入备战状态,只等号令,对冬天的战役就打响了。它们一旦运转起来,燃煤就是未来五个月的主旋律。”就这样,每一个季节各统领四章内容,春夏秋冬,起承转合,整部小说的叙事节奏拿捏得可谓恰到好处。
第二重,是黄娥携带杂拌儿出现在哈尔滨之后的四年时间。“那是四年前一个深秋的夜晚,刘建国出工回来,下了碗面条吃掉,换上正装,穿上皮鞋,正准备下楼,去老会堂音乐厅听一场音乐会,刚打开门,就见自家门口蜷坐着一对母子。女的四十上下模样,穿一条蓝牛仔裤,黑毛衣,斜挎一个帆布包,模样清秀,但面色和唇色极为黯淡。而与她相挨的孩子,六七岁光景,细脖子大脑袋,黑红的脸上生着几块癣,正有滋有味地啃鸡爪,手和嘴油乎乎的。”“这女人就是黄娥,而那男孩是她的儿子杂拌儿。”按照黄娥自己的说法,她和儿子来自于黑龙江上游青黛河畔的七码头,和丈夫卢木头因为男女私情而发生争吵,最终导致了卢木头的离家出走。因为黄娥早已闻听刘建国一直在寻找一个失踪已久的男孩,所以便携带儿子主动来到哈尔滨,专门来投奔其实素不相识的刘建国。对于自己这种在别人看来特别荒唐的举动,黄娥建构的逻辑是:“因为你要找的是男孩,杂拌儿是男孩,而他现在没爸了,你得给他当爸,男孩得有男人管。”尽管刘建国曾经对不期而至的她和杂拌儿避之唯恐不及,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借助于妹妹刘骄华在榆樱院的一处住所,“接纳”了在哈尔滨举目无亲的她们母子俩。而黄娥和杂拌儿母子,也就这样开始了他们在哈尔滨的生活历程。但请注意,或许与迟子建编织情节时的一时疏忽有关,也正在这一重时间的处理过程中,留下了一点其实完全可以避开的瑕疵。在小说即将结束的下部第八章,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一句叙述话语:“榆樱院往年春节是冷清的,租户一般都回乡过年了,只有老郭头驻守,他会在自家门口挂上走马灯。”依照我根据上下文语境的一种猜测,写到这里的时候,迟子建很可能忘记了四年前就已经被刘骄华安顿在了榆樱院里的黄娥母子。其他的租户可以回乡下过年,黄娥他们母子俩却绝对不可能再回七码头去过年。这样一来,那句只有老郭头一个人在榆樱院过年的话语表达,其不恰当处也就一目了然了。
第三重,是从刘建国一九七七年不慎丢失铜锤开始的先后长达四十多年的时间。那个时候的知青刘建国,还在黑龙江北部的一个林区插队。在一次休探亲假返回哈尔滨的途中,因为格外思念好友于大卫的缘故,他便专程改道去看他。没想到,正是这一看,从根本上决定了他未来数十年的不幸命运。因为于大卫和妻子谢楚薇正双双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高考,便委托刘建国顺路把他们的儿子铜锤带回到哈尔滨去:“刘建国说铜锤那时快一岁生日了,也不眼生,谁抱都行,很是省心,而且谢楚薇奶水不足,铜锤半岁就喝奶粉了,路上也不用母乳,所以他一口答应了。”未曾料到的一点是,尽管刘建国一路上已经做好了足够谨慎的防备心理,但还是不幸把铜锤给丢失了。自此之后,自感罪孽深重的刘建国,也就走上了一条可谓是万劫不复的寻找铜锤之路。既然自己不小心把朋友的孩子给丢失了,那千方百计地把铜锤找回来,也就是既合乎逻辑更合乎道德伦理的天经地义之事。对于刘建国这种带有突出自我救赎性质的明显耽误了青春和生命的寻找之旅,他的妹妹刘骄华曾经进行过这样一种不无痛楚的描述:“二哥为了找铜锤,差不多把黑龙江每一个地方都走到了,到现在还没个老婆。”但即使刘建国如此全身心地投入,他的寻找之旅看起来也仍然如同“等待戈多”一般遥遥无期。
第四重,是从刘光复的父亲刘鼎初一九四九年从佳木斯抱回一个日本遗孤开始迄今七十多年的一段时间。由此,迟子建牵扯出的,首先就是日军当年侵华,并在东北地区建立所谓“满洲国”的一段史实。在得知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弟弟的刘光复,向于大卫披露了一件惊人的往事:“刘光复告诉于大卫,刘建国并不是自己的亲弟弟,而是日本遗孤。这个秘密除了父母和他,外人不晓,刘骄华也不知,所以请于大卫不要跟任何人说。”却原来,身为日本遗孤的刘建国,他的母亲是当年关东军的一位随军护士,父亲是开拓团的一名成员。日本战败后,苏军要把他们赶往遥远的西伯利亚去做苦工。因为担心到苏联后将会遭受非人的折磨,他们在拼命逃脱后,相依为命地结为夫妻。但也就在刘建国出生不久,他的亲生父母就不幸双双亡故。此后,富有同情心的刘鼎初夫妇将他收养,因为他是一九四九年生人,所以就被取名为“建国”。事实上,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方才能够明白,在刘鼎初他们这个家庭里,为什么受宠的总是刘建国:“家中就刘骄华一个女孩,本应她最受宠,可父母似乎对刘建国更偏心一些。比如餐桌上有了一碗溜肉段或是煎带鱼,刘鼎初总是先夹给刘建国。”一般来说,老二总是要穿老大穿过的,“可刘建国的母亲给孩子做新衣时,刘建国穿簇新的,刘光复捡弟弟穿过的”。以上这些看似反常的情形,其实都与刘建国的日本遗孤身份紧密相关,唯其因为他不是刘鼎初夫妇的亲生孩子,所以在识大体明事理的刘鼎初夫妇那里,也才会特别受宠。
然而,与刘建国的日本遗孤身份相比较,更令人喟叹的恐怕却是身为知识分子的刘鼎初本人,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悲惨人生遭际。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细节就是,刘建国请于大卫翻译出父亲刘鼎初的一本译作中的三处批注:“把性描写翻译得这么赤裸裸,说明译者灵魂卑污;宣扬主人公这个旧贵族对奴隶的美德,难道译者想为剥削阶级翻案吗;丈夫上前线了,妻子在家和人胡搞,这样的小说怎么会被翻译过来,译者的思想很有问题。”很大程度上,正是在看到这样一些大约只有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才会出现的批注之后,刘建国才会发出如斯浩叹:“说他原以为是表扬的话呢,没想到却是上纲上线的批评,难怪父亲在那个年代遭难,如果一个知识分子,读小说读出了这样的‘弦外之音’,实在太恐怖了。”由这一细节,迟子建所触及到的,其实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普遍因思想而惨遭劫难的严酷事实。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位不仅身为俄语翻译专家,而且对动植物学也颇有涉猎,更是有着光辉革命履历的知识分子,竟然会在惨遭各种非人的虐待后不幸殒命:“这个曾在重庆做过地下党,后来又到延安,东北光复后携妻来哈尔滨办学的翻译家,在动乱岁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神思恍惚,被强行送进精神病院,仅仅一周,让几个货真价实的疯子,在厕所旁的一棵大杨树下,给活活打死。”一位真正给革命做出过贡献的党内知识分子,竟然在革命胜利后遭遇如此悲惨的人生结局,细细想来,在令人不寒而栗的同时,也促使我们对所谓充满不合理暴力色彩的革命展开更进一步的批判性沉思。
第五重,则是与于大卫的母亲谢普莲娜紧密相关的上世纪初一直到现在的已然超过了百年的时间。这样一来,迟子建也就把哈尔滨当年因为中东铁路的开筑而成为远东地区国际大码头的那段历史,有机地编织进了这部《烟火漫卷》之中。“于大卫家庭背景复杂,他的母亲谢普莲娜来自于波兰,父亲于民生则是中国人。而谢普莲娜在此之前,还有过一段婚姻,她的前夫是来自俄国的伊格纳维奇。”此外还有一点不容忽视,那就是谢普莲娜的犹太人身份。哈尔滨一个小小的家庭,竟然先后涉及到三个不同的国家,完全可以被看作是所谓“国际大码头”的形象缩影。然而,与哈尔滨的所谓“国际大码头”地位相比较,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恐怕还是谢普莲娜前夫伊格纳维奇的悲惨命运遭际。日军建立所谓“满洲国”若干个年头之后的一九三七年,谢普莲娜已经有孕在身,伊格纳维奇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匆匆忙忙地赶往莫斯科。“而那时苏联迫于形势,已把中东铁路经营权卖给日本,日本人越来越多,很多苏联侨民开始移民,但伊格纳维奇留在了哈尔滨。而选择留在哈尔滨的苏联人,他们在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时,往往被视为有问题的人,遭到逮捕和审讯,以致永远失去音讯的事件频发,所以谢普莲娜很不愿意丈夫回去。”尽管情形如此险恶,但挂念父亲心切的伊格纳维奇,也还是不管不顾地踏上了归途。然而,谢普莲娜的担心并非多余,回到苏联后的伊格纳维奇,果然在劫难逃:“一到家乡,就被特务盯上,父亲葬礼结束的第五天,他被抓走了,押解到高尔基市监狱。”“伊格纳维奇被指控叛国罪,说他勾结日本人,出卖国家利益。这是因为当局掌握到他娶了一位波兰商人的女儿,而这个波兰商人,与日本人往来甚密。”原本只是正常不过的联姻关系,就这样被栽上了“莫須有”的罪名,真可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既如此,悲惨结局的最终酿成,也就实在无可避免。到了“一九四一年春天,谢普莲娜收到了伊格纳维奇弟弟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附有一封短信,告诉他伊格纳维奇已被处决,他去监狱领回了哥哥的遗物,一只棕色手提箱”。说到了一九五五年夏天,尽管以苏联专家身份出现在哈尔滨的伊格纳维奇的弟弟给谢普莲娜带来了哥哥已经被政府平反的消息,但对于早已命赴黄泉的伊格纳维奇本人来说,无非是一张轻飘飘的纸片,除了某种莫名的巨大嘲弄与反讽之外,其实毫无意义可言。但迟子建的书写本身,却构成了对极权体制一种强有力的文学批判。
“草蛇灰线”与人性的谛视和追问
我们都知道,汉语是一种时态特征极不明显的语言,它不像英语那样不仅有着区别分明的“现在时”“过去时”以及“将来时”,而且在三种时态内部还可以做更进一步的时态的区分与组合。也因此,迟子建在这部《烟火漫卷》中,能够以第一重故事时间为主体,把如上所分析的五重故事时间近乎天衣无缝地叠加并置在一起,其实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但五重时间的巧妙缝合,也只不过是《烟火漫卷》艺术形式层面上不容忽视的特点之一。与此同时,小说另外一个值得注意之处,就是对所谓“草蛇灰线法”的成功设定与运用。所谓“草蛇灰线法”,并非迟子建的独创,而是中国古代文学大家金圣叹在小说评点中较为广泛使用的一种技法术语。在其著名的《读第五才子书法》中,金圣叹写道:“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金圣叹:《金圣叹全集》第一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2页。)通俗一点说,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技法之一,“草蛇灰线法”就是指,在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之间隐伏贯穿着一条若隐若现、时断时续的线索脉络。在《烟火漫卷》中,迟子建非常娴熟地多次成功使用了这种“草蛇灰线”的方法。
比如,在上部的第三章,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一段叙述:“而刘建国返城后,母亲把退休安排子女就业的唯一指标给了他。虽然那时刘光复也没工作,但母亲说刘建国丢了人家的孩子,未来日子不好过,必须有个稳定工作,不然都找不到媳妇。”母亲给出的说辞完全站得住脚,但也只有我们通过此后的故事情节了解到刘建国真实的日本遗孤身份之后,方才会恍然大悟,却原来,母亲之所以对待刘建国如此这般地偏心眼,乃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越不是亲生儿子,越要不遗余力地加以袒护,迟子建借助于这种“草蛇灰线”,在凸显命运吊诡的同时,更写出了母爱的无私与伟大。再比如,在上部的第四章,出现过这样的一个细节描写,那就是在得知自己已经罹患重病不久于人世之后,刘光复曾经专门找于大卫谈过一次话:“为此他让保姆准备了好酒好菜,把于大卫请到家中,求他放过弟弟。他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最终于大卫答应了一个将死之人的乞求。”问题在于,一个将死之人,刘光复为什么一定要专门找于大卫谈话?更进一步说,他们俩之间又会谈论些什么?为什么于大卫在经过了这次谈话后,竟然真的就决定放过丢失了铜锤的刘建国?这一系列问题,只有到后来,在刘建国的日本遗孤身份真相大白之后,方才能够得到圆满的解释。如果说母亲对刘建国的关爱体现为把工作的机会专门留给他的话,那么,刘光复对弟弟的关爱就体现为借助于披露刘建国的真实身份以求得于大卫对弟弟的原谅。
但与以上两处“草蛇灰线”相比较,与小说的思想精神内涵的实现关系更为密切的,恐怕却是另外两处“草蛇灰线”方法的使用。一个出现在上部的第五章里:“刘建国平素是不怎么联系他的。但有个礼拜天,他突然给于大卫打电话,求他一起带个男孩,去澡堂泡澡。于大卫说你又不是带女孩泡澡,干吗这么忌讳,还得我陪绑?刘建国说他不习惯带学龄前儿童洗澡,怕有闪失。”即使仅仅从刘建国给出的说法来看,其闪烁之处的存在,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只有到后来,伴随着故事情节的逐渐展开,我们方才彻底了解到,原来,刘建国之所以特别惧怕自己单独一人带着男孩去洗澡,与他在四处搜寻铜锤而无果的过程中,一次无意间犯下的罪恶紧密相关。但在展开对他的罪孽的分析之前,我们首先需要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那就是,在上部第七章的结尾处,刘建国搭乘客栈老板的汽车返回驻地:“客栈老板打开了雨刷器清理虫子粘腻的尸骸时,刘建国仿佛看见了一道道血痕,心阵阵作痛,他对客栈老板说:‘请慢点开。’”一个人,能够如此体恤关注蚊虫蝼蚁的生命,其内心深处的善良,当毫无疑问。如果我们更进一步地把这个细节,与刘建国为了寻找铜锤竟然不惜耽误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这样的故事情节联系在一起,那么,他的善良无私与道德高尚,也就是毋庸置疑的一种客观事实。
但令人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的一点是,刘建国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居然也会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刘建国来洗澡,最怕遇见小男孩,尤其是六七岁光景的。这些孩子大都由家长带着,或是父亲,或是爷爷。刘建国一见他们童贞的脸,纯净的目光,无瑕的裸体,就有被阳光刺痛的感觉,会不由自主地缩着身子,闭上眼睛。这个时候的温水池,对他来说就是深渊,他觉得自己在下沉,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了。”正所谓“为自己讳”,长期以来,尽管刘建国竭尽所能地想要遗忘掉这件罪孽,但它却一直梗在他心中从未消失:“他明白对一个本质善良的人来说,罪恶是不会被岁月水流淘洗掉的,它是一颗永在萌芽状态的种子,时时刻刻要破土而出。所以刘建国明白,罪恶一件不能沾,否则人生就没真正的晴朗。”具体来说,这件令刘建国一想起来就追悔莫及的罪恶的真相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四处搜寻铜锤的刘建国,来到了作为中苏界湖的大兴凯湖畔。正是在大兴凯湖畔,一方面想起自己这么些年来因四处搜寻铜锤所饱受的那些委屈,另一方面也因为联想起了知青时曾经的恋人张依婷,刘建国一个人大放悲声:“本该在青春期闪光的爱与性,在刘建国的命运中,是板结泥土中被压抑得干瘪了的种子,难以发芽,那一刻他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大放悲声。”但也正是在这个特定的时刻,他在一条被废弃的船的舱里,遇到了“一个穿白背心的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光着屁股,玩万花筒”。刘建国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个天真无邪小男孩的突然出现,竟然会刺激出他内心里潜伏着的魔鬼邪欲来:“他那无邪的姿态,令他想起张依婷在林场倾着身子拉小提琴的情景,而他天真的脸蛋,简直就是张依婷天使般面庞的翻版。刘建国一阵恍惚,哽咽着叫了一声‘依婷’,热血上涌,他疯了似的跳进船里,扑倒小男孩。船底已无舱板,小男孩躺在沙地上,被他压得喘不过气,他哭叫着,用万花筒砸刘建国的额头,浑身滚满了沙子。此时的刘建国满心都是魔鬼,难以自持,然而未等他徹底发泄,沙滩上传来四蹄动物奔跑的声音,一条狗根本没有叫一声,昭示它的到来,旋风般跃入,咬住他后脖颈。刘建国疼得松开小男孩,瞬时从噩梦中惊醒,羞愧交加,虚汗横流。”请原谅必须把这些相关文字抄引在这里,不如此就难以充分凸显出刘建国的罪恶来。从此之后的刘建国,不仅怕见光屁股的小男孩,而且也怕见月亮和狗:“它们一个是天上的审判官,一个是地上的警察,都洞见了他的犯罪。”一直到翁子安刻意闯入到黄娥母子的生活之后,刘建国方才渐渐地鼓起勇气去面对自己曾经的罪恶:“从心灵世界祛除一寸黑暗,他就得了一寸光明。他终于鼓起勇气,想去寻找多年前被自己猥亵的小男孩了。”刘建国重返大兴凯湖畔,经过一番耐心打探,方才了解到,自己当年的罪恶行径的确对那个名叫武鸣的小男孩造成了相当严重的精神创伤——不仅怕见成年男人,而且一直到现在都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如果说当年那个偷走了铜锤的人对刘建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那么,刘建国自己则同样也对武鸣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正因为刘建国已经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所以,他最终决定用余生来陪伴武鸣,以如此一种充满着忏悔意味的行动来为自己赎罪:“他打算回哈尔滨收拾一下东西,将房子出租,到这儿买套房子,用余生陪伴武鸣。”
另一个则出现在上部的第七章:“自从于大卫告诉他不必找铜锤之后,刘建国确实没再来过犹太公墓,以致他把车停在墓园外,看守人见刘建国和一个陌生人来此,觉得奇怪,不像往常似的见着刘建国和于大卫立即放行,而是朝翁子安要身份证,做个登记。刘建国得以觑见翁子安的二代身份证信息,上面标注他一九七七年二月生人,地址是鹤岗市下辖的一个县。”紧接着,两人便进入公墓。翁子安在将石子摆到谢普莲娜墓前之后,要求刘建国先离开,他要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儿。没想到,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小时:“翁子安从犹太公墓出来时,眼睛亮了,气色也好看了。他告诉刘建国,祭奠完谢普莲娜,他又拜谒了一座犹太建筑师的墓。”一向都是医院里出医院里进的翁子安,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来拜谒看起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犹太公墓?还有,作家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披露翁子安出生的相关信息?虽然刘建国对此似乎毫无怀疑,但作为读者的我们却不能不心生疑窦。但其实,这也是迟子建事先埋下的一条“伏脉千里”的“草蛇灰线”。与此紧密相关的,则是翁子安不仅对他当年丢失铜锤产生了浓烈的兴趣,而且也向刘建国打听了解事件的全部过程,以及若干相关的重要细节,比如,那只掉在了地上的虎头鞋。将所有的这些叠加在一起,最终构成了这一条“草蛇灰线”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从于大卫那里了解到自己乃是日本遗孤的奇特身世之后,刘建国不仅放弃了继续寻找铜锤的行动,而且也对人生产生了巨大怀疑:“自从于大卫告诉了他的身世遭遇,刘建国倒是放下了寻找铜锤的念头,因为他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对镜中的‘我’,突然感到陌生。”(请注意,这里实际上也已经涉及到‘我是谁’这样一个根本的现代哲学命题)在试图查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最终无果的情况下,“刘建国明白,自己是被命运之鸟,衔到哈尔滨的一粒风中的种子,落地生根,已是刘家土壤的一株植物,与此荣枯”。但命运就是如此吊诡,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刘建国因为心灰意冷而放弃了寻找铜锤的行动之后,他反而在不期然间获知了铜锤的下落。给他最终揭开谜底的,就是后来被取名为翁子安的铜锤本人。原来,事情的真相是,翁子安的母亲当年和一个上海知青谈恋爱,结果这个上海知青返城后遗弃了她,而翁子安的母亲这个时候已经有孕在身,尽管家人一致反对她把孩子生下来,但翁子安母亲却坚决不从。到最后,孩子不仅在七个月时早产,而且在一次感染肺炎后送到医院三天后就夭折了。孩子的夭折,对翁子安母亲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失去孩子后,母亲的精神渐渐不好了,她整天在窗前呼唤婴儿的乳名‘四点’,因为这孩子是凌晨四点出生的。”为了使翁子安母亲的精神得到足够的宽慰,他的舅舅只好在火车上做手脚偷回了一个小男孩。这个男孩,就是铜锤,当然,也是翁子安:“翁子安说舅妈没能怀孕,舅舅始终惦记给母亲抱养一个孩子。结果那年秋冬之交,也是很巧的,舅舅那时是煤矿的技术员,他去哈尔滨参加一个培训班,遇见了您抱着于大卫和谢楚薇的孩子,舅舅在背带上做了手脚,偷走了那个孩子。翁子安见刘建国大张着嘴,指了指自己,就是偷走了我。”寻找铜锤已经四十多年的刘建国,在获知了这一消息之后,一时陷入到了巨大的震惊之中:“刘建国多想大哭一场啊,可他没有眼泪,头脑一片空白,好像走在茫茫无际的雪原,没有日月,世界一片虚空。”而翁子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面对自己的舅舅了:“无论舅舅如何忏悔,翁子安觉得他对刘建国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但他对舅舅又是依恋和同情的,是他把他抚养成人。”而他那位已经罹患喉癌的舅舅,也因为自己当年的犯罪行为而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之中,他之所以一定要把煤矿股份的百分之三十转让给刘建国,也正是如此一种悔过心理充分发生作用的结果。但有一点需要与迟子建稍加商榷的就是,在《烟火漫卷》中,为什么一定要如同罹患某种强迫症一样地让所有的悬疑都拥有明确的答案?这样一来,是不是会使得这部长篇小说因戏剧性巧合的过度存在而减弱其相应的艺术真实性呢?
其实,除了以上这些我们已经深度分析过的“草蛇灰线”之外,《烟火漫卷》中还有着黄娥和杂拌儿的故事。最早出现的具有暗示性的意象,就是那只雀鹰和那顶卢木头曾经戴过的帽子。黄娥之所以会对那只雀鹰先后给出过“讨债鬼”与“守护神”两种截然相反的理解,与她内心里潜藏的精神隐痛紧密相关。原来,她的丈夫卢木头,不仅因为早就怀疑她与刘文生偷情而最终被活活气死,而且她也已经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卢木头葬在了鹰谷之中。由于对卢木头之死心存愧疚,黄娥便准备自己也一死了之,好去阴间陪伴丈夫。但唯一令她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杂拌儿的未来生活该怎么办。黄娥之所以不惜千里迢迢跑到哈尔滨来,硬是要把杂拌儿塞给四处奔波寻找铜锤的刘建国,就是为了能够早一点去陪伴早已阴阳两隔了的卢木头。
毫无疑问,正是以上哈尔滨这些普通百姓充满着烟火味的日常生活构成了迟子建这部《烟火漫卷》的主体内容。事实上,倘若仅仅只是顾及作品的主体内容,从一种相对平实的角度来说,这部长篇小说或许也可以被命名为“烟火四季”。但一方面因为“漫卷”二字更传神,也更有气势,另一方面,也因为我们在下部第二章的结尾处读到了这样一段叙述话语:“黄娥又怎能想到,她出了极乐寺十来分钟,命运的雷电劈在她身上,把她卷入爱与痛的风雨长夜”,所以,才把笔者的这篇文章最终命名为“那些人性与命运的急风和暴雨”。无论如何,在这部《烟火漫卷》中,我们既能够真切感受到哈尔滨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烟火气,也更能够聆听到那些不期然间便会骤然降临到人世间的人性与命运的急风和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