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学礼 李苏
摘 要:新冠疫情暴发前,东亚区域经济合作已经开始从“东亚”到“泛东亚”合作、从“浅度一体化”到“深度一体化”、从“东盟主導”到东盟作用弱化的转型,新冠疫情不仅改变了东亚发展的外部环境,而且改变了地区内部各国的互动模式,从而加速了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转型过程。为了尽快实现东亚经济复苏、稳定和升级东亚生产网络、应对全球市场风险,中日两国有必要深化经贸合作,但是日本不断强化的对华“两面性”政策成为两国深化合作的主要制约因素。展望后疫情时代,中日在中日韩 FTA 谈判、数字经济合作、东亚第三方市场合作等领域存在一定的合作空间;与此同时,中国应联合东亚其他国家抵制日本为了一己私利出卖地区整体利益的做法。
关键词:新冠疫情;东亚经济合作;深度转型;中日经贸关系
中图分类号:F11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2458-(2021)02-0031-10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1.02.004
东亚区域经济合作具有明显的“危机驱动型”特征,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驱使东亚各国开启了制度建构意义上的区域经济合作进程。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不仅东亚各主要经济体之间的博弈日趋激烈,而且域外势力也开始积极干预东亚区域经济合作,东亚区域经济合作开始转型。在新冠疫情的冲击下,东亚贸易投资格局、国家间关系乃至地区秩序都出现了新的变动,“后新冠”时代的东亚区域经济合作将在疫情之前转型的延长线上加速推进。作为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重要变量,中日经贸关系也面临重大考验,如何深化中日经贸合作以促进地区繁荣和稳定,成为眼下的迫切问题。
一、新冠疫情前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转型
(一)合作成员的扩大:从“东亚”到“泛东亚”
新冠疫情暴发前,东亚地区最具影响力的3个经济合作平台分别是:东盟主导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以下简称“RCEP”)、日本主导的“全面与进步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以下简称“CPTPP”)和中国引领的“一带一路”合作倡议。尽管这些合作平台的核心倡导国都位于东亚,但就其地理范围而言都超过了之前的“东亚”范畴。
1.东盟主导的RCEP。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东亚“10+3”合作逐渐陷入僵局,与此同时,美国开始全面介入东亚合作进程。在此背景下,东盟必须构建更具吸引力的区域合作平台,这不仅事关
东盟在地区格局中的地位,而且还事关东盟自身的凝聚力,因为这决定了东盟能否吸引到足够的外部资源以促进内部的发展。2011年,东盟提出以自身为中心的RCEP。RCEP不仅包括东盟10国与中日韩3国(“10+3”),而且包括南亚的印度和大洋洲的澳大利亚、新西兰。可以看出,相对于之前的“10+3”而言,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成员范围已经扩大为“10+6”。
2.中国引领的“一带一路”合作倡议。无论从自然环境、地缘格局还是经济联系来看,周边地区对中国都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在2013年10月召开的“周边外交工作座谈会”上,中国明确将“找准深化同周边国家互利合作的战略契合点、构建与周边国家的命运共同体”,作为未来外交工作的重点方向之一。在区域经济合作领域,中国正在以全方位、立体式、多元化的周边经济外交巩固“崛起战略依托带”,是“一带一路”建设的重点区域[1]。这意味着中国周边区域观的回归,即,超越“以东亚为中心”的认知,把大周边地缘区域作为一个整体来营造[2]。
3.日本主导的CPTPP。日本始终将“整合东亚经济”视为重要的战略目标,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中国开始与东盟进行制度性合作,受到刺激的日本对东亚“10+3”合作热情高涨。伴随着亚洲地区新兴经济体的崛起,日本日益重视亚太地区的发展潜力,特别是安倍晋三第二次执政后,更加重视亚洲地区的发展潜力。例如,推出了“基础设施系统出口战略”,并设立“经济协作基础设施战略会议”作为促进基础设施出口和海外投资的“总司令部”,其投资目标主要锁定在亚洲地区具体来说,日本“基础设施系统出口战略”所划定的区域有“东盟区”“南亚、西亚、中东、俄罗斯及独联体、中南美区”“非洲区”和“发达国家”四大类,亚洲地区占有重要位置。第24次经协基础设施战略会议“基础设施系统出口战略(2016年修订版)”。。
(二)合作内容的演进:从“浅度一体化”到“深度一体化”
以区域贸易协定为载体的区域经济一体化本质上是一种促进跨国投资和贸易的制度安排。从历史进程来看,当最终产品贸易占主导地位时,低水平的区域经济一体化(即“浅度一体化”)就可以满足需要。但是,当跨国生产越来越发展成为工序分工、跨国贸易越来越发展成为产品内贸易的时候,深度一体化便成为迫切需要了[3]。“深度一体化”是一种促进更加专业化的跨国生产分工以及与之相应的中间品贸易的制度安排,其发挥作用的机制是尽可能降低跨国生产和贸易的交易费用,其内容不仅涉及关税减让等低水平合作内容,而且涉及投资准入、竞争政策、经济政策协调、金融支持、知识产权保护、争端解决机制等深度合作内容。
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经济基础是东亚生产网络的形成和发展。从现实需求来看,早期的东亚区域贸易合作虽然是低水平的,亦已初见成效,但是区域生产网络的精细化趋势凸显出高水平合作缺失对地区经济持续繁荣的威胁。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中国和日本等地区经济强国开始将合作内容的重点转向“深度一体化”领域。
从中国方面来看,“深度一体化”的核心内容是以基础设施建设整合地区生产网络,以制度规章等软件建设降低跨境经济活动的交易成本,以人文交流夯实区域经济合作的社会根基,其中,基础设施互联互通处于优先地位。从功能来看,区域基础设施着重于解决影响区域经济一体化的自然障碍,改善地区发展环境,增加地区发展潜力,并由此带动区域贸易合作、区域投资合作、区域开发援助、区域金融合作等一系列合作内容的整合[4]。
从日本方面来看,规则导向与功能导向并重的“深度一体化”已经成为日本区域经济合作战略的既定目标,2016年年末,日本国会众议院批准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相关法案,尽管此后美国特朗普政府宣布退出TPP,但是日本显然不愿意放弃TPP及其背后的高标准经济规则。因此,即使没有美国参与,日本政府依然极力维持和推动这项贸易协定。而日本大力推动的“基础设施系统出口”战略更是强调从物理层面、制度层面和人员技术方面实现各国的深度相互依赖[5],从而在更深层次上强化日本与亚洲各国的经济联系。
(三)合作中心的变化:从“东盟主导”到东盟作用弱化
一直以来,东盟都是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中心”,这使东亚区域经济合作呈现出“小马拉大车”的格局。东盟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心”,取决于3个条件:一是东盟更具推进地区合作的经验,东盟提出的“东盟模式”比“欧盟模式”和“北美模式”更适用于东亚地区[6];二是地区大国更倾向于合作而非竞争,但尚未形成协调机制,因此需要借助东盟搭建合作平台;三是本地区尚没有其他更具吸引力的合作平台[7]。但是,這3项条件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都被逐渐弱化了:第一,美国掀起的“逆全球化”潮流必然对东盟主要依赖外资与外需的经济结构带来挑战,在经济不景气的阴影下,东盟能否继续坚持并推进其内部合作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第二,东盟无法在中国和日本之间长期维持“脆弱的平衡”,中日之间的实力对比转换以及博弈直接影响到东盟在区域经济一体化进程中的地位。更为严峻的是,东盟内部各国的经济实力参差不齐,存在着“老东盟”与“新东盟”的差异,因此,在面对越来越激烈的国际经济竞争时,东盟内部意见不再统一,例如东盟内部至少有一半国家加入或有意加入TPP。伴随着东亚地区大国博弈的激烈化、域外国家的全面干预以及深度一体化对主导国经济实力的客观要求,东盟对推动区域经济合作越来越力不从心。
东盟早已意识到,要继续成为区域经济合作格局的中心就必须加强内部的联合,因此大力推动东盟经济共同体(AEC)建设。尽管东盟经济共同体建设面临着诸多障碍和困难,但在各方的努力和妥协之下,东盟还是在2015年末正式建成以东盟安全共同体、东盟经济共同体和东盟社会文化共同体为支柱的东盟共同体。从外部来看,在RCEP谈判过程中,东盟将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拉入区域经济合作框架,其意图就在重建地区各国对区域经济合作的信心,试图维护自身在区域经济合作格局中的主导地位。
二、疫情冲击下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深度转型
东亚经济发展受益甚至依赖于经济全球化,东亚区域经济合作也是地区各国在经济全球化“涨潮”阶段顺势而为的结果,因此,经济全球化是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重要外部条件;而地区各国在政治、安全和经济等领域的良性互动则是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内部条件。作为超级非传统安全事件,新冠肺炎疫情在东亚区域经济合作转型过程中充当了“变压器”和“催化剂”的作用,它不仅改变了经济全球化的底层运行逻辑,而且改变了地区内部各国的互动模式,从而加速了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转型过程。
(一)疫情冲击对东亚外部环境的影响
受自然条件和经济发展水平等方面的制约,东亚经济一直存在3个结构性缺陷,即市场缺失、资源缺乏和技术短缺。在实际运作中,这3个缺陷主要由外部环境来弥合;更直接地说,以市场相互开放和生产要素自由流动为特征的经济全球化弥补了东亚经济发展的结构性缺陷[8]。因此,经济全球化既支持着东亚作为全球生产基地的功能,同时也在约束或控制着东亚经济的进一步扩张。近些年来,发达国家社会“反全球化”情绪高涨,政府推行“逆全球化”政策,以往的全球化难以为继。新冠疫情加速了经济全球化的“退潮”,并带来了更严重的世界经济衰退,大衰退往往伴随着大冲突,这种冲突目前以“经济问题安全化”的形式表现出来。
在疫情蔓延过程中,各国民众、政府和企业的安全焦虑呈几何级数增长,各国纷纷加强对经济安全的关注度,将经济问题与安全问题挂钩,进而以“经济安全”为导向限制贸易和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随着疫情不断蔓延,各国继续强化甚至泛化经济安全观念,把更多的经济问题与安全问题结合起来考虑。这导致经济全球化底层运行逻辑改变,也就是从“追求效率”转向“安全与效率并重”。目前来看,这种趋势较为明显地体现在跨国生产、跨国贸易、跨国投资和高科技等诸多领域。具体来看:
在生产领域,发达国家政府正在推动制造业回归和生产基地多元化,跨国公司收缩产业链以控制风险。为了平衡效率与安全的矛盾,产业空心化比较严重的发达国家将继续出台政策推动制造业回流,特别是避免在生存性产业(如粮食和医疗物资等)和战略性产业上过度依赖其他国家;对于全球产业链较长从而难以完全回归的产业来说,发达国家正在致力于实现生产基地多元化。例如,在法国为抗击疫情出台的“千亿振兴计划”中,以400亿欧元支持制造业发展,试图通过加大投资,重振本国制造业,同时联合法国公共投资银行开放工业回流企业补助金申请通道,鼓励法资企业回归本土[9]。
在贸易领域,强化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出于抗击疫情需要,各国纷纷加强了对进出入境的管控,并出台了一些促进本国国内生产和消费的政策,这是必要的;但是,展望后疫情时代,考虑到新冠疫情对发达国家内部的冲击,中产阶级和底层民众的生活将更加窘迫,从而将引发更为广泛和深刻的社会焦虑。为了向外转移矛盾,西方政客们恐将以国家安全为由强化各种显性或隐性的贸易壁垒,推出更多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
在投资领域,强化外商投资限制和监管,防止他国趁机收购本国企业。新冠疫情对各国企业都带来重大冲击,很多全球产业链上的大型跨国公司业务停顿,估值下降,面临着很大的财务压力。为了保证本国对重点产业及相关企业的控制权,各国以维护公共安全为由,防止本国重点行业及龙头企业被外国资本趁机收购,这种带有明显歧视色彩的投资准入政策已经在发达国家(如德国、法国)和部分新兴市场国家(如印度)开始实行。
在高科技领域,防止本国高科技产业过度依赖外国。高科技产业将成为焦点领域,各国将力求保证对事关国家安全的产业的控制权,尤其是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大背景下,生物制药、大数据、云计算等关键技术,5G、人工智能等新型基础设施的军用民用界限日益模糊,国家安全的边界正在被重新定义,国家间的安全冲突也随之扩展到了该领域。为了防止失去对上述战略部门的控制以及在核心技术、核心零部件上过度依赖外部,各国正在争相推出新政策,以加强本国高科技产业发展的自主权。
(二)疫情冲击对东亚区域经济合作转型的影响
第一,区域合作与跨区域合作交织重叠,参与成员进一步扩大。在新冠疫情暴发之后,东亚各国不仅积极推进本地区的区域经济合作进程,而且加大了与域外国家和地区的跨区域经济合作力度,例如:东盟加强了与欧盟的合作关系,在2020年12月举行的外长视频会议上,东盟和欧盟将双边关系从“对话伙伴关系”提升为“战略伙伴关系”,双方承诺将在欧盟-东盟自贸协定、疫苗的开发和供应、2030议程、巴黎协定、生物多样性保护和管理、绿色金融、互联互通等方面开展更大力度的合作[10]。
第二,合作內容进一步丰富,公共卫生和科技领域成为合作新亮点。如果说疫情前东亚各国已经在经济领域迈入“深度一体化”阶段,那么疫情冲击使东亚各国的合作开始向公共卫生和数字经济等领域拓展。东亚各国在抗击疫情合作方面走在了全球前列。在2020年4月举行的东盟与中日韩(10+3)抗击新冠肺炎疫情领导人特别会议上,各国在提高公共卫生治理水平等方面达成共识,并承诺今后将继续分享疫情信息,交流抗疫经验,加强疫苗研发合作,相互提供技术支持,确保抗疫物资供应[11]。新冠疫情还使东亚数字经济合作走上快车道。疫情使得数字经济的优势尽显,2020年是中国-东盟数字经济合作年,双方在数字化防疫抗疫、数字基础设施建设和数字化转型等经济前沿领域具有较强的合作潜力,今后将在跨境电商、智慧城市、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方面加强合作[12],以便尽快实现区域数字互联互通,助推区域经济发展的数字化转型。
第三,地区中小国家更加依赖于大国,东盟对区域经济合作的主导力持续弱化。中小国家在疫情之后面临的主要矛盾是经济安全意愿强烈与经济安全能力不足之间的矛盾。一方面,在大灾害中受伤害最深的往往是弱者,为抗击新冠疫情,东亚地区的中小国家付出了巨大代价。但疫后的局面可能更为严峻,伴随着发达国家进一步推进制造业回流、压缩海外援助、推行更为苛刻的贸易条件,东亚地区的中小国家将面临甚至比疫情更严重的次生灾害,如经济危机和社会动荡。据亚洲开发银行(ADB)发布的《2020年亚洲发展展望(增刊)》预测,亚洲发展中国家经济在2020年将收缩0.4%,其中东南亚大多数国家经济都是负增长,整体经济将收缩4.4%[13]。因此,东南亚国家维护经济安全的意愿很强烈。另一方面,东南亚国家的工业力量薄弱,支撑经济发展的资源规模、市场规模、技术水平和动员能力都较为有限,很多依赖外向型经济的东南亚国家,离开了全球产业链恐怕都难以维持正常的经济运转,这导致其经济安全能力严重不足。因此,东南亚国家只能更加依赖于中日等地区大国,今后东盟能否继续成为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中心”具有不确定性,即使成为名义上的“中心”,但能够在合作进程中真正实现主导权也是不确定的,甚至其本身都可能出现越来越强的分化趋势。
三、疫情冲击下中日深化经贸合作的必要性与制约因素
作为东亚最重要的两个经济体,中国和日本能否在地区重大战略问题上相向而行,对东亚的繁荣和稳定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面对东亚地区全面、复杂且深刻的变化,中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紧密合作,但也面临着更大的制约因素,从而呈现出更强的不稳定性。
(一)中日深化经贸合作的必要性
1.尽快实现地区经济复苏的需要
从世界范围来看,新冠疫情仍未消退,在疫情控制过程中,各主要经济体的生产停滞,店铺关门,工人失业,这种冲击不是简单地影响供给、需求或金融市场,而是经济的系统性停摆,但由于政府对社会治理能力和民众对政府信任度的差异,疫情对各个地区的影响出现很大差别。相较于欧洲和北美,东亚地区新冠病毒感染者特别是相关死亡病例在人口中所占比例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控制,而该数字在北美和欧洲是东亚的50倍至100倍,这使得东亚在经济复苏方面明显更快,其中,中国已经较早地控制住了疫情,并在地区经济复苏方面发挥了增长引擎的作用,日本大型制造业企业的设备投资也趋于增加[14]。但是,即使中日等东亚经济体较好地控制住了疫情,作为全球主要资金、技术和最终消费市场提供者的美国和欧洲尚在疫情之中或尚未恢复过来,这导致全球的产业链、供应链和资金链出现断裂,中日等东亚经济体恐将成为全球经济中的“孤岛”。
为尽快实现经济复苏,中日有必要携起手来,促进区域经济深度合作,形成新的地区经济增长点,助推国内和区域经济复苏。从投资与消费潜力来看,中日深化经贸合作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区域外需求下降的影响[15]。作为全球最大的制造业生产基地和重要的产品消费市场,中国将继续对全球放开,以切实行动支持全球疫情防控和世界经济贸易复苏,作为日本最大的贸易伙伴和主要投资对象国,中国是一个日本企业无法忽视的战略级市场。
2.稳定和升级区域生产网络的需要
东亚生产网络是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产业基础,但其形成和发展则是得益于经济全球化下各国产业资本在东亚的集聚。本次疫情对全球经济体系的根本性冲击在于使人们认识到全球供应链与分销网络极易遭到破坏。因此,即使全球疫情完全过去,各国的社会心理和政策心理都会发生一定的变化,虽然这些变化尚无法完全看清,但有一种趋势已经较为明显,即各国都在强化国民经济的“主权”色彩,各国会调整原有的生产、贸易和投资政策,部分产业链将回归本土或布置在周边,东亚地区的产业链却将因此而收缩、变短甚至断裂。作为东亚生产网络上的重要节点型国家,中日的产业发展将受到严重的负面影响。因此,稳定东亚生产网络并使之正常运转,不仅是中日双方的共同需要,而且也有利于东亚各国疫后的经济复苏。
从长远来看,在后疫情时代,发达国家之间、发达国家与新兴经济体之间将面对更为激烈的市场竞争。其根源在于,当前及今后世界经济中的一个新现实是,随着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普及,世界工业生产能力将大大扩张;然而世界工业制成品的市场份额并不会同比例、同速度扩张,供给的相对过剩必然驱动各主要经济体走向更激烈的市场竞争。与此同时,数字技术革命使传统的劳动成本优势大大下降,东南亚各国在新产业革命中面临着被边缘化的风险。东亚生产网络是东亚各国面对未来世界市场竞争时的重要依靠,中日双方只有携起手来,共同推动东亚生产网络的数字化升级,才能应对这场更为激烈的国际产业竞争。这是中日深化经贸合作最为深刻的经济动因。
3.防控全球市场风险的需要
新冠疫情重创了全球投资者的信心,全球金融市场和大宗商品市场动荡不休。在疫情暴发后,全球股市严重不稳定,美股在一个月内多次触发“熔断”机制,如果任由金融市场继续波动,很可能演变为金融危机。为此,中国和日本有必要加强宏观政策协调,为实体经济复苏创造良好的融资环境。此外,为应对国内疫情,美国启动无限制量化宽松,全球流动性泛滥,中国和日本的外汇储备合计超过4万亿美元,而且同为美国国债最重要的海外持有者,在维护全球金融市场稳定方面中日存在较大的合作需求。
疫情还使得全球大宗商品市场起伏不定。众所周知,中国和日本是全球粮食、矿产和能源等大宗商品的重要买家,在疫情冲击和物流不畅的影响下,国际大宗商品在2020年出现过快上涨。能源安全和粮食安全向来是日本关注的重点领域,为稳定全球粮食市场和能源价格,中日两国在农作物良种培育、国际农产品贸易、国际能源市场风险评估和预警等方面存在较大的合作潜力[16]。
(二)中日深化经贸合作的制约因素
制约中日深化经贸合作的主要因素是日本的战略方向以及相关政策,而日本对华战略取向又受制于日美关系和中美关系发展的大局。日本对经济利益的考量使中日深化经贸合作具有了很强的可能性,但是日本追随美国实施“去中国化”战略则增强了中日深化经贸合作的“离心力”[17]。因此,日本这种不断强化的对华政策“两面性”成为中日深化经贸合作的主要制约因素。
如果说二战后影响日本经济外交战略的主要外部因素是美国的亚太及全球战略的话,那么,随着地区实力格局的整体变化特别是中国日益崛起为经济强国,美国因素在日本对经济外交战略考量中的比重日渐下降,而中国因素对日本经济外交战略的外部刺激作用却在持续增强[18]。2013年,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合作倡议,并得到60多个沿线国家和国际组织的积极支持态度;此后,中国提出并筹建了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和多个致力于与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合作的金融机构,并在其中发挥了积极的引领作用。面对中国在短时间内所取得的巨大成果,日本国内保守势力产生了恐慌与焦虑的心态,对中国的良好合作意愿产生了防范与警惕的战略心理,这对其经济外交产生了重大影响,日本开始对区域经济合作的预期收益重新进行判断和选择,而其根本原因在于地区实力格局的转换。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东亚地区的实力格局发生重大转换:2010年中国经济总量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尽管近些年中国经济开始转入“新常态”,但仍然继续保持着平稳增长的良好势头;反观日本,“安倍经济学”并没有将日本带出长期低增长的困境,而在“少子老龄化”等众多因素影响下,日本经济面临着平稳衰落的风险[19],其对东亚经济增长的带动作用也随之减弱。因此,尽管中国多次表达了善意,但日本对“一带一路”的矛盾心理更加严重,一方面,日本对中日经贸合作和东亚区域经济合作有着巨大的需求,另一方面又担心中国成为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中心。
新冠疫情冲击强化了日本对华政策的“两面性”。一方面,日本深刻意识到“中国崛起拦不住,美国力量靠不住”,如何在中美之间保持整体战略平衡成为日本外交的核心课题[20]。2020年11月,RCEP正式签署,这显然是在中日双方共同推动下实现的,同时也意味着日本在东亚区域经济合作问题上存在着极强的对华依赖。但是,另一方面,日本加强了对华防范措施,牵制中国、对冲中国影响力的成分明显增加。疫情暴发后,日本的经济战略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日本不仅力争在恢复经济和有效防疫之间取得平衡[21],而且着手从国家安全战略层面重新规划和制定经济产业政策[22]。2020年4月7日日本内阁出台了《应对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紧急经济对策》,该对策提出“供应链改革”计划,准备以财政补贴支持日本制造业回流和生产基地多元化,有很强的针对中国的意味。尽管短期内日本企业尚不会将生产线搬离中国,因为它们“搬不起、舍不得、回不去、离不开”,但从长期来看,出于分散风险和缩短供应链以提高应急应变能力的考虑,日本政府今后可能出台更多的叠加政策,日本企业也将愈发注重供应链中的安全因素,其新增投资将本土化、分散化和区域化。在上述两种倾向的共同作用下,日本在通过对华合作获取经济利益、平衡对美依赖的同时,还将通过拉拢地区其他国家进一步扩大战略回旋空间,利用其主导的CPTPP平衡、对冲和抵消中国在东亚地区的影响力。
四、后疫情時代的中日经贸合作空间
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叠加新冠疫情的冲击下,日本对外经济合作战略出现了较大的调整,但这种调整充满着矛盾,体现到日本对华经贸合作态度上,就是时而对华示好、改善双边经贸关系,时而充当美国战略附庸、打压遏制中国。展望后疫情时期,中日经贸关系将变得更为复杂和不确定,但两国也存在一定的经贸合作空间。
(一)立足眼前,推进中日韩FTA谈判
面对越来越充满不确定性的东亚外部环境,中日韩三国唯有加强合作才能应对。长期以来,中日韩FTA是世界上最难谈判的自贸协定之一,自2002年中国提出中日韩FTA设想到2012年启动自贸协定谈判就用了10年时间,从2013年到2019年末一共举行了16轮谈判。中日韩FTA虽然有助于降低贸易和投资壁垒,实现东亚地区的经济稳定增长,但是也受到区域内外诸多因素的制约,择其要者,包括三国之间的政治关系以及美国因素。这些因素在新冠疫情冲击下都有所变化,中日韩FTA谈判正在迎来新的窗口期。
第一,联手抗疫增强了中日韩经贸合作的决心,拓展了中日韩FTA谈判的政治空间。从谈判进展来看,中日韩FTA的技术性内容已基本完成谈判,在2019年末的第16轮谈判中,中日韩三国已经在货物贸易、服务贸易、投资、竞争、电子商务、知识产权、政府采购和原产地规则等重要议题上取得了积极进展,但是要使中日韩FTA真正“落地”还需要最关键的一环,那就是日韩两国的政治决断。虽然这几年东北亚地区的政治氛围有所好转,但日韩依然有一些顾虑,通过这次联手抗击疫情,日韩各界人士都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中日韩的相互依赖程度是如此之深,无论是产业链、供应链,还是人员流动、资本流动,三国都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在当前疫情蔓延的情况下,加快推进中日韩FTA谈判、提升贸易投资合作水平恰逢其时,通过发挥三国产业的互补性,可以帮助企业降低跨国经营成本、增强抵御外部风险的能力,为消除疫情负面影响做出积极贡献;疫情过后,复工复产和刺激经济复苏将是各国最大的政治考量,通过中日韩FTA形成的东北亚大市场无疑是各国企业的重大利好。
第二,受国内政治经济问题困扰,美国在东北亚的影响力受到较大冲击。从经济与政治双重意义上考虑,东亚都不是一个独立且封闭的区域,而是被域外力量渗透、影响着的区域,过去一段时间以来,美国在各项区域议题上的治理能力饱受质疑,如在朝核问题、日韩贸易争端等问题上美国调停不力已是人所共知;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问题上,美国未能给全世界作出表率,也未向全世界提供医疗卫生援助,加之当下美国国内政治经济问题丛生,其在东北亚的影响力受到较大冲击。虽然疫情无法直接改变东北亚的地缘政治格局,但是日韩两国对美国的依赖程度下降则是不争的事实,长此以往势必降低美国在东北亚的影响力,从而为中日韩FTA谈判提速创造了较好的条件。
(二)着眼深远,推动中日数字经济合作
新冠肺炎疫情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揭示了全球已经结为一体、各国利益相互捆绑的现实。这也暗示了“后疫情”阶段中日经贸合作所应有的广度和深度。东亚的未来一定要建立在引领全球科技创新的基础上,其中技术、资金和市场最为关键。随着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正在重塑全球创新版图和国际分工结构,世界经济已经进入新旧动能转化的时代,即数字经济时代。日本是战后成功实现经济增长动力转换的国家,创新发展是其成功的关键。目前,中国也正在进行创新引领的经济转型和产业升级,尽管基础研究等方面尚有不足,但在5G、电子商务等引领数字技术应用领域,中国已经是世界的引领者。从发展规模来看,中国和日本的数字经济规模分别高达3.5万亿美元和2.3万亿美元;从创新能力来看,中日两国在ICT产业领域都有较强的创新能力,相关领域企业之间的合作一直在进行;从资金和市场来看,中日在资金和市场方面也各具优势,经济互补性强。因此,在数字经济领域,中日存在广泛的合作发展空间。疫情期间与后疫情时期加强中日数字经济合作正当其时。
为了促进并保障中日在数字经济领域的合作顺利进行,两国有必要在规则领域加强协调。从目前来看,在数字经济领域,全球尚未制定出统一的规则,特别是在跨境数据流动、数据本地化、个人数据保护、数字知识产权保护、数字产品关税和互联网企业税收、互联网接入、内容审查等核心议题,不同国家有着不同的制度规定和政策偏好。当前正处于数字贸易规则体系构建的窗口期,美国和欧盟分别提出了“美式模板”和“欧式模板”,以此竞争数字贸易规则制定权。事实上,由于不同的产业基础和比较优势,以及不同的国内利益格局和制度背景,各国在数字贸易规则制定方面有着不同的政策主张。从发展趋势看,全球数字贸易谈判日益形成三大利益集团竞争格局,即以美国为代表的自由主义集团(倡导数字市场的自由与开放,消除数字贸易壁垒)、以欧盟为代表的规制主义集团(强调数据隐私保护和政府干预,对数字平台企业进行规制)和以新兴市场国家为代表的发展主义集团(强调以开放促进数字经济发展,同时考虑国家和产业安全)。因此,加强中日在数字经济领域合作的重中之重是强化规则导向,力争制定出各方都较为满意的制度规则,这既可以加强中日两国在数字经济领域的凝聚力和依赖程度,而且可以增强各国对外谈判的资本,共同抵抗美欧所施加的制度压力。
(三)面向东亚,推进中日第三方市场合作
新冠肺炎疫情造成的冲击是全球性的,应对也不能局限于双边,而应采取全球的、区域的视角。在实现自身发展的同时带动地区发展,是中日作为地区大国所共有的责任。中日都立足于亚洲地区,因此,中日经贸合作也应超出双边范畴,面向亚洲地区展开。从区域合作角度看,新冠肺炎疫情对国际经济体系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但这种冲击存在着两种可能的演变方向:其一是加深民族主义和孤立主义,使区域合作速度继续放缓;其二是刺激出现新一轮的国际合作浪潮,使合作内容更加丰富。因此,东亚经济合作有望迎来新一轮高潮。
从合作形式来看,“第三方市场合作”正在成为国际合作新模式,中日在第三方市場的合作不仅有助于巩固互信基础,减少不必要的竞争,而且有助于相互取长补短,共同推进亚洲经济开发进程。例如,两国可以通过“中日+X”模式,发挥各自在装备、技术、资金、工程建设等方面的各自优势,实施联合项目,共同开拓第三方市场,带动和促进亚洲地区国家实现更好更快发展。实际上,中日很早就确定了在第三方市场的合作意向,在2018年的第七次中日韩领导人会议上,中日韩重申将进一步深化和拓展在亚洲地区的合作,带动本地区可持续发展;在2019年召开的第八次中日韩领导人会议通过了“中日韩+X”早期收获项目清单,未来中日韩将同蒙古国、缅甸、柬埔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国家在沙尘暴防治、疾病防控、低碳城市和减灾等六大领域展开合作。
总之,面对后疫情时期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新现实以及中日经贸关系的新变化,中国应一方面继续支持东盟在东亚区域经济合作中发挥主导作用,另一方面设法抑制日本对华政策的消极面、有效调动其积极面[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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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雅坤]
Research on the Deep Transformation of East Asian Regional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the Deepening of China-Japan Economic and Trade Cooperation under the Impact of COVID-19
MA Xue-li,LI Su
(School of Economics,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China)
Abstract:Before the outbreak of COVID-19, East Asian regional economic cooperation has begun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East Asia” cooperation to “Pan-East Asia” cooperation, from “shallow integration” to “deep integration”, and from “ASEAN dominance” to the weakening of ASEANs position. COVID-19 has not only changed the external environment for the development of East Asia, but also changed the mode of interaction among countries in the region, thus accelerating the transformation process of East Asian regional economic cooperation. In order to achieve economic recovery in East Asia as soon as possible, stabilize and upgrade East Asian production networks, and respond to global market risks, China and Japan should deepen economic and trade cooperation. However, Japans continuously strengthening “dual-face” policy toward China has become a major constraint to the deepening of cooperation between the two countries. Under the premise of considering both the necessity and the constraints of cooperation, China and Japan should further expand the intersection of interests and fully tap the potential of cooperation in the areas of China-Japan-Korea FTA negotiations, digital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third-party market cooperation.
Key words:COVID-19; East Asian regional economic cooperation; deep transformation; China-Japan economic andtraderel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