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克诚的经历看红军长征

2021-06-23 06:03
今古传奇·双月号 2021年3期
关键词:黄克诚战友长征

黄克诚,湖南省永兴人,开国大将,曾任副总参谋长,早在1923年于湖南第三师范读书期间便开始从事革命工作。他为人正直,在战争期间和和平年代都为党和国家作出突出贡献,是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作为红一方面军的一名军政指挥员,黄克诚参加了长征,并以回忆录等方式详细记述了长征中经历的种种磨难和考验。追寻黄克诚的长征脚步,或许能真正领会到为何很多红军将领谈到长征会称自己为“幸存者”。这实在是一场为了理想牺牲重大的远征。

两次行使政委的最后决定权

1934年12月1日黄昏,冬季的湘江如一条带子从广西界首的山脚蜿蜒而下,却比往日多了一点异样——平时澄清的江水变成了红色,不时有人和马的尸体及各种辎重被从上游冲下来。

江边的山麓上,有一片已经千疮百孔的阵地,炮弹剖开地表,把苍翠的山峦染成了灰黑色,已经弹尽力竭的红军指战员仍在这里拼死坚守。而就在这片阵地上,战斗间歇中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两名红军将领之间进行。这两名将领,便是红三军团第4师师长张宗逊和政委黄克诚。

他们争论的焦点是——现在部队何去何从,要不要撤。

张宗逊认为,上级给我们的命令是固守此地,没有新的命令下来之前,4师必须在这里坚持下去。而黄克诚的见解是4师的任务为掩护中央纵队渡过湘江,12月1日下午,轻装前进的中央纵队终于从界首渡口完成了渡江,任务已经完成,因此不应该继续滞留此地,必须尽快撤离。

周围敌情险恶,作为一名优秀的军人,张宗逊也嗅出了空气中危险的味道,甚至他也感到上级可能并非没有新的命令,而是通讯人员可能由于险恶的战况而未能抵达一线阵地。但第五次反“围剿”作战中红军总顾问、共产国际代表李德的那一套呆板的战术一向要求红军不惜代价、死打硬拼,给一线指挥官的自主权越来越小,动辄便会被扣上“右倾”“动摇”的帽子,所以他对此时是否撤退难以下定决心。以张宗逊刚烈的性格,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肯被扣上这样的帽子。

他们此时的位置在湘江的南岸,此时,红军长征中最惨烈的湘江战役正进入尾声。1934年10月,中央红军在第五次反“围剿”中损失惨重,被迫开始长征。蒋介石判断出了中央红军前往湘西会合红二、红六军团的意图,遂紧急调动各路大军围追堵截,试图一举消灭红军主力。在连续突破四道封锁线之后,红军在湘江撞上了国民党军重兵构筑的防线,一场血战就此展开。

为了掩护中央纵队过江,红三军团第4师在界首附近的阵地上已经死守了两天两夜。几个小时前,师参谋长杜中美牺牲在阵地上,此前第10团团长沈述清刚刚阵亡。敌人正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红4师仅存的不足200名官兵生死已在一线之间。关键时刻,深知张宗逊性格的黄克诚摘下了他那副深度近视镜,道:“你迅速指挥部队撤离,去追赶主力,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在红军部队中,政委有最后的决定权,黄克诚通过行使这一权力,把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使红4师得以避免被歼灭的危险。不久,在龙胜县境的两河口阻击战中,黄克诚再次行使这一权力,并让师政治部主任张爱萍带领一支部队先撤走,交替掩护师主力撤出战斗。事实证明这两次的决策十分果断、正确,湘江战役中,在另一翼阵地上执行断后阻击任务的红34師因为后撤得稍缓,遭国民党军合围而全军覆没,师长陈树湘重伤而死。在两河口,国民党军两个主力师和一个主力旅如两把大钳子已剪向红4师的两翼,却因为红军的及时撤离而扑了个空。

红4师一年之内三易师长

当几十年后我们追寻湘江血战的痕迹,不禁被黄克诚敏锐的战场感觉所折服,同时,也能感到他下定决心时心中的痛切——他不愿再失去一个搭档了。

在此前的一年时间里,担任红4师政委的黄克诚已经换了三位师长搭档了。

和他搭档的第一位师长是张锡龙。1933年12月,刚到红4师仅半个月的黄克诚参加了黎川以南的团村战役。此战红三军团歼灭敌军一个师,但却失去了红4师师长张锡龙。黄克诚在回忆录中写道:

我和张锡龙来到阵地前沿察看地形,选择攻击地点。在我们侧面不到1000米的一座山头上,驻有一股敌人,但当时我们并没有发觉。我们两个人举着望远镜看地形,又是站在高处,过于暴露,被侧面山上的那股敌人发现了。敌人用机枪对准我们扫过来,一颗子弹正打中了张锡龙的头部,子弹从张锡龙的头部穿出之后,又打掉了我的眼镜。眼镜一掉,我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我赶忙蹲下身去摸眼镜,手刚触到眼镜,还没等捡起来,就听到张锡龙在一旁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我捡起眼镜一看,已被子弹打坏,忙掏出身上的一副备用眼镜戴上,定睛一看,张锡龙已牺牲了。

和黄克诚搭档的第二位师长是洪超。1934年10月,中央红军开始长征时,红4师担任红三军团的先头部队。黄克诚和洪超率红4师离开于都后,奉命向南疾进,在信丰一线苦斗陈济棠部,将其击溃,于10月21日突破了敌人设置的第一道封锁线。但洪超不幸于此役牺牲。

张锡龙是四川人,毕业于莫斯科步兵学校,军事素养很高。黄克诚回忆,他的枪法尤其好,可以抬手用枪击中飞起的麻雀;他每天早晨5点钟准时起床学习,精力相当充沛,是一位才德兼备、英勇过人的红军指挥员。洪超是湖北人,十几岁就参加了红军,曾参加过南昌起义,他的性格张扬过人,是唯一敢在彭德怀面前策马奔驰的爱将,作战勇敢顽强,无坚不摧,也是一位身经百战的指挥员。

张宗逊是黄克诚在红4师的第三任搭档。实际上,两人这次搭档的时间也不很长。遵义战役中,张宗逊负伤,黄克诚负责整个红4师的作战指挥。一年之内三易师长,充分说明了红军长征前后战争的惨烈。

黄克诚走过的长征路线,是人们谈长征时最典型的路线,即从江西出发,渡过湘江到达遵义,四渡赤水,巧过金沙江,穿越彝族区,飞夺泸定桥,而后翻越雪山,穿过草地,到达陕北与红十五军团在吴起镇会合。几乎长征中每一个重要的场景,他都曾经历。但是在黄老的回忆录中,却很少对这些大场面进行回顾,而更多的是对一位位战友的追忆。

对于黄克诚来说,张锡龙和洪超两位搭档的牺牲,只是逝去战友名单的开头。遵义城下,他的一位好友也是长期的上级领导人壮烈牺牲,这就是红三军团参谋长邓萍。邓萍是一名年轻但精力充沛、热情很高的红军指挥员。他和黄克诚曾在红三军团和之前的红5军中长期共事。1932年在红5军时,邓萍任军长,贺昌任政委,黄克诚任政治部主任。邓萍多才多艺,军部的一幅马克思的画像就是出自他手。贺昌和黄克诚平素都激情澎湃,黄克诚不时的“右倾”言论,常引发与贺昌之间的争吵,而争吵归争吵,一打起仗来三人便珠联璧合,如臂使指。对黄克诚来说,这是充满激情又颇为愉快的一段日子。

邓萍是在红军攻打遵义城的时候牺牲的,当时敌军已经被击溃,他和第4师政治部主任张爱萍在位于河边的前线指挥所用望远镜观察敌军溃退的情况。张爱萍回忆:

他在这个山头上看,我就在(他)下边躲着看,指挥部队过河。突然枪一响,邓萍一下倒在我的肩膀上。开头我没管他,我说你搞什么鬼,把他的头甩过去,血一下子就冲到我身上……

原来,一颗流弹击中了邓萍的头部,他已经牺牲了,年仅27岁。

黄克诚他们把邓萍葬在了遵义城边。在遵义城中,黄克诚找到了一批国民党方面的报纸,才知道留在中央苏区的老战友刘伯坚等也已经遇难。当时他忍不住想,贺昌会怎么样呢?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知道,红军开始长征后不到半年,贺昌就在江西会昌河畔遭国民党军伏击,与时任赣南省委书记的阮啸仙等一起壮烈牺牲了。

长征的历程,也是黄克诚和战友从绝境中杀出重围的过程

黄克诚自己也在长征中经历了一次次危难。

1935年2月28日,国民党军对攻占遵义的红军发起猛攻,黄克诚率已经被缩编为红军第10团的第4师死守城郊制高点老鸦山,以2500余人的部队与周浑元、吴奇伟纵队苦战。激斗中张宗逊再次负伤,参谋长钟伟剑战死,黄克诚亲自指挥一挺重机枪与敌死战。幸好,陈赓率领干部团及时赶到,配合红一军团包抄敌后,打垮了敌军。敌军被一直追到乌江边,被俘的就有3000多人。

在会理会议后,因敢提意见而遭到误解的黄克诚调任侦察科长。高度近视又丢了眼镜,黄克诚这个侦察科长,当得异常辛苦,经常遇到险情。有一次,他去搞侦察,竟然误入了敌人的机枪阵地,遭到敌军攒射,差一点被敌人打死。但后来,他却不在意地回忆说:“敌人好几挺机枪一齐冲我开火,居然都没有打中,我还是活着回来了。”

一次次目睹战友的牺牲,一次次身历险境,使黄克诚异常珍惜身边的每一位同志。长征后期,他担任军事裁判所的所长,当时斗争残酷,军法无情,但黄克诚总是想方设法为可能受到惩罚的同志开脱,即便因此受到申斥也不后悔,因为他认为经过长征的指战员都是忠诚的革命种子,每一颗都是宝贵的。

而长征的历程,也是黄克诚大将目睹一个个战友从绝境中杀出重围的过程。

就在遵义战役中,娄山关大战之际,黄克诚的战友,第12团政治委员钟赤兵和作战参谋孔权身负重伤。两人都是腿部中弹,伤势严重,当时只能截肢。然而,这种艰苦的条件下,医生认为不具备手术条件。按照规定,卫生部门决定将一批不能随军一起行动的重伤员就地寄养起来,其中便包括钟赤兵和孔权,大家对他们的安全都很担心。

因为四面皆敌,长征中的红军伤员常常面临悲惨的命运。在川西的金川、炉霍、甘孜等地,长征中红四方面军有两千余名伤病员和护理他们的女战士在含泪送走了远行的战友后,痴痴地等待主力红军建立根据地后,能再回来接他们北上。结果,战友没等到,来的是当地的土匪、国民党军队。红军伤病员大多被残酷屠杀。红军女护士,有的被杀害,有的则被奸污后被贩卖,也有些手拉着手,决绝地跳进了湍急的金沙江……

钟赤兵性格刚烈,他很清楚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命运。黄克诚回忆,钟赤兵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硬是咬紧牙关锯掉了一条腿(因为感染,先后锯了三次),而且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谁来劝说也不听,并且还拔出手枪来要拼命。这样,组织最终决定将他抬在担架上和主力一起走。

这样的重伤,钟赤兵却创造了奇迹——由于年輕,身体强壮,他恢复得很快,不久后竟然就能骑马,用一条腿翻上翻下,跳跃自如,一直坚持随军到达陕北。1955年,钟赤兵被授予中将军衔。

孔权则因为伤势太重,被迫留下,和部队失去了联系。黄克诚等人都以为他牺牲了,没想到新中国成立后却接到了这位老战士的来信,才知道他虽然残疾了,却依然活了下来。激动的黄克诚将他的信转交有关部门,希望根据他的希望分配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最终,当年的红军战将孔权成了遵义纪念馆的第一任馆长,在那里陪伴着逝去的战友,向人们宣讲他们的事迹。

这件事对黄克诚触动很大,以至于几十年后写《黄克诚自述》的时候,仍把这两人的事迹详详细细地记入其中。

其实黄克诚自己也改变了很多战友的命运。在红军开始长征前,尽管关于大转移的安排一切都是秘密进行,但对战略感觉敏锐的黄克诚依然嗅到了不祥的空气。一天,他在《红色中华》上读到了张闻天的署名文章《一切为了保卫苏维埃》,立刻意识到长征即将开始。黄克诚当即赶到部队医院,努力动员一批能行动的伤病员返回部队,使他们能够跟随主力参加长征。这些人大多是黄克诚的老部下,是久经考验的优秀干部。结果,他们大都在长征中经过艰苦跋涉到达了陕北根据地,投入新的战斗。而留在中央苏区的伤员,很多没能得到归队的机会。

这批因为黄克诚的原因得以保全的干部,如果列一下名单会吓人一跳。

甘渭汉,原红三军团供给部政治委员,在第五次反“围剿”金溪战役浒湾战斗中负重伤。长征途中任第5师第14团政委,到达陕北后任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后方政治部组织科科长。抗日战争中任八路军第129师第385旅政委等职,解放战争中在豫北、安新等战役中屡立功勋。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张震,原任第4师第10团3营代理营长,在驿前战斗中右臂重伤并发疟疾,长征中率部参加了掩护中共中央机关、军委纵队在界首渡过湘江和“四渡赤水”等作战。到达陕北后参加直罗镇战役并任红12团参谋长。抗日战争期间担任新四军第4师参谋长等职。解放战争中任华东野战军第二纵队副司令员,先后参与指挥了莱芜、孟良崮、淮海等战役。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2015年9月3日,101岁的张震将军因病在北京逝世,是最后一位离世的开国中将。

钟伟,都梁所著长篇小说《亮剑》中丁伟的人物原型,被称为“中国的巴顿”,他亦为李云龙的主要人物原型之一。原红4师第12团政委,在万年亭之战中负伤。长征到达陕北后任红十五军团第78师政治部主任。抗日战争时期任第10旅副旅长等职,解放战争中任东北野战军第十二纵队司令员,屡立战功,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如果不是黄克诚匆忙将他们带上长征的征途,他们的人生便可能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长征是一段异常艰苦的征程,战友之间的一点相互支撑,就显得弥足珍贵,都足以成为彼此生命的支撑点。过草地的时候,部队断粮了,饥寒的黄克诚发现前面有一个人拄着木棍,步履蹒跚。黄克诚发现这原来是原红三军团后方留守处主任张平凯。张平凯告诉黄克诚,自己因为有病,掉队了。

草地行军十分艰难,今天掉队,明天便意味着可能失去生命。黄克诚看到老战友的样子,不容分说马上派人找来卫生员给张平凯看病,并对他说:“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你先在我这里住一晚上,明天再追赶队伍。”

黄克诚此时也在挨饿,但他的干粮袋里还有一块珍藏很久、一直舍不得吃的獾子肉。此时,他却把它拿出来,加上一点豆子,让人给张平凯煮了吃——他有经验,只要帮张平凯撑过这个艰难时刻,将来又是一条好汉。

张平凯很过意不去,因为他知道,在这松潘草地上根本搞不到粮食,没有谁能吃饱肚子。他对黄克诚说:“把你的粮食吃了,你该饿肚皮了。”黄克诚一边让人端给他吃,一边和他聊起1932年两人并肩作战时的事情。不知不觉,两人仿佛忘记了饥饿,开始憧憬明天。“我相信只要坚持,草地一定能过去。”黄克诚说。

两个人和战友们相互扶持着,果然走出了这片吞噬了无数红军战士的险恶之地。张平凯后来曾担任志愿军前线后勤指挥部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黄克诚也胜利走完了长征,并很快被任命为红军总政治部组织部长,开始了新的战斗历程。

黄克诚回忆着长征到达陕北根据地的一幕,那是在1935年10月19日,这一天,他们到达了陜北革命根据地的吴起镇,当看到陕北红军张贴的标语和苏维埃的布告时,他感到十分亲切、兴奋。

然而,战斗一直进行到了最后一刻,就在吴起镇,敌军一支骑兵追踪而来,后遭到红军迎头痛击,被击溃逃走。只是,黄克诚在回忆录中写道:

我第十团团长黄珍于此役牺牲。至此,中央红军主力历时一年,纵横十一个省,行程二万五千里的长征,宣告胜利结束。此时中央红军主力只剩下六千多人。

而正是这些珍贵的种子,在十几年后,建立了新中国,这正是他们那些倒在长征途中的战友们心中的梦想。

在黄克诚大将的眼里,长征有着特别的意义:那是一座逝者的纪念碑,记录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何凋谢,他们都是曾与黄克诚大将亲密无间的良师益友;那是一道记忆的铁索桥,记录着一个个战友怎样从不可能的绝境中穿过,走向新的战场。

这又何尝不是每个走过长征的红军老战士共同的心声呢?

(来源/《铁流陕北:从红军到八路军》,萨苏著,北京日报出版社2018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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