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宇
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为了把她留在身边,毕业前夕就给她落实好了工作单位。并买了140平方米的房子、红色的“马六”车,等女儿一毕业招婿入室,颐养天年。
这样的优越条件,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啊,可她一样都不贪恋。她不顾父母的百般阻挠,一毕业就死心塌地地随他来到苏北的一座小城。
他在一个乡镇小学当美术老师,没有房子,蜗居在30平方米的出租屋内。他拥有最多的就是那些粗细不同的画笔、一沓沓大小不等的宣纸、一盒盒色彩斑斓的颜料、还有一本本厚厚的书。
“他能给你带来什么?”来之前,父母嘶声竭力地责问她。她默然无声,可心里始终有一束温暖的光,她相信:他能给她幸福。
他们没有热闹繁华的婚礼,一家小饭馆,两桌亲朋好友,且都是一些他的亲戚朋友。而她的亲人一个都没有来,包括她的父母。没能得到父母的祝福,是她心头永远的痛。
小小的出租屋内,没有雍容华贵的家具,没有璀璨的水晶吊灯,只有她剪的大红喜字,还有他征得房东的允许,在墙面上画的一株清新的紫色百合。因为她最喜欢百合,百年好合。
两个人的世界虽小,却也温润如玉。白天,他教孩子们画画、写字;傍晚,他陪她在乡间小路上散步、吹风,日子安宁清简,却也有滋有味。
谁都知道她不顾一切,只是因为爱情。好的爱情,爱一次就足够。
她和他都是我在师范学校里的同学:蒋晓宁和孙海飞。
晓宁是我们班的第一才女,模样俊俏,文笔又好,再加上一头笔直柔顺的长发,颇有三毛风韵。每期校刊上都有她唯美的诗歌。在众多男生心里,她纯情得就像琼瑶剧里走出来的女子,但要比那些女子更有内涵。班上曾有好多男生追求她,可都被无情地挡了回去。自此,“冷三毛”的称号就被叫开了。
海飞,是我们班男生中最木讷老实的一个,他是娃娃脸,平日话不多,最怕与女孩子打交道,酷爱书法和诗词。我们教室里张贴的书法作品都出自他的手。每到过年的时候,海飞还给我们写春联,而春联上写的往往是他自己创作的诗词,读来意味无穷。
因此,当我们接到他们滚滚发烫的大红喜帖时,仍然惊诧不已,难道他们真的在学校里就相爱了?
喜酒席上,我们都吵着让新郎坦白交代如何骗走了我们班第一才女的芳心。海飞红着脸,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新娘,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海飞语无伦次地说:“我就再干一杯吧!”這个内秀的男子,把心中炽热的爱恋全都化为绵绵琼浆,流经血管,遍及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肤。
关于他们的爱情,至今都像个谜。但我们不管了,看着这对幸福的人儿,大家都感慨,总算有两个人没辜负那激情飞扬的青春岁月。
一年前听说海飞当上了副校长,我们几个同学一直没能抽出空去为他庆贺。可不承想,有一天我意外地遇见了他。原来他们就住在我先生的姑妈家附近。
海飞推着一辆轮椅从对面街角慢慢走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靠着椅背,头微仰,目光呆滞,一半脸儿扭曲着,嘴角有些歪斜。我大吃一惊,这是谁呀?定睛一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蒋晓宁么?那个身材小巧玲珑,长头发,大眼睛,双眼皮的美人坯子,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看着夕阳中那张惨淡的脸,我傻傻地愣在那里。
海飞也看见我了,推着轮椅走了过来。
海飞明显地消瘦了,颧骨高高凸起,两鬓华发渐生,额上也皱纹深深,眼神里隐隐地流露出忧郁和伤痛。才40出头的年纪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海飞哽咽着告诉我:“晓宁前两年不幸中风了……”说着说着,他终究没能忍住眼泪。他一边抹着泪,一边又不停地痛苦自责。她的病是因他而起的,要不是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要不是她操劳过度,要不是跟他吃了那么多的苦,要不是……她也不会得病的。一个大男人像孩子似的在我面前嘤嘤地哭泣着,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劝慰他:“这不是你的错,生病是由不得人的。”
后来我知道,虽然妻子生病了,但海飞的工作照样一点都没落下。白天,他在学校紧张地忙碌,一回到家,他就一心一意地照顾妻子。
海飞怕妻子在家闷,每天都要带妻子出来散步。刚开始,妻子还能走路,还能说话,每见到路边新开的花儿,妻子还叫他采一朵给她戴。后来,妻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只能坐轮椅出来散步了,而且妻子说话也越来越吃力,有时海飞竟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现在,妻子几乎不开口说话了,眼神也不听使唤了。一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琐琐碎碎地说着,念着。有时,他会绝望地停下来,走到妻子跟前,指着自己的脸,说:“晓宁,看看我,看看我,我是海飞啊。”可是,妻子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他只好独自擦干泪,继续推着妻子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仍在碎碎念。他不敢停止说话,他怕妻子听不到他的声音会彻底遗忘了他。浮世里的爱,就在唇齿眉眼之间,那么动人,暖心。
后来,好几次去先生姑妈家,我都见到海飞推着妻子出来散步。阳光下,轮椅上的女人目光依然呆滞,有时歪着头闭着眼,身后的男人依然在喃喃自语着,还不时弯下腰来替女人擦擦嘴,捋捋散落的头发。有几次我都不忍心上前去打招呼,我怕触及那双忧伤的海一般深情的眼睛,怕看到那张变形了的年轻的脸。我远远地望着海飞推着轮椅消失在路的尽头,落日的余晖在他们的身后编织成一个美丽的光环。转过身,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前几天,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自发组织了一个小型捐款会,当我把钱交给海飞时,他却断然拒绝了。他说:“我现在还有能力照顾她。要是她不在了,钱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海飞的亲人们也都体谅海飞,专门腾出人手来要替他照顾妻子,可海飞都一口回绝了,他说妻子已经习惯了他的照顾,把她交给别人,他一刻也不安心。我们都心疼地说海飞太傻,可他仍然一意孤行,就像当年晓宁毅然决然离开父母追随他一样。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一双雁的贞烈感动了一个词人,一个词人的感慨问住了我们所有人。我们无人可问,也无人可答。每个答案都不会完全一样。然而,若除却了生死大限,她始终是他的人间四月天。那么,这便是摇曳在俗世红尘里最真、最暖、最芬芳的爱情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