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女主播图鉴：神话的基座仍是生活

郭梓昊

“女主播”一词的社会评价，从带软色情意味的不屑，到“光鲜体面”“月薪十万”。但在这背后，更多素人主播拿着四五千元的月薪，自嘲为“打工人”，他们费尽一切力气，让自己浮出水面，不至于被淹没。

在直播带货领域里，大部分从业者是95后、00后的年轻女性。全年无休只为拿回女儿抚养权的年轻妈妈，被家人逼迫入行的00后，被黑粉骂了足足一个月的前线下销售……夜幕降临，对于大部分主播来说，这时才是一天的真正开始。卸下白天的身份后，镜头前的她们不止有一种样子。

不敢停下也不愿停下

在直播间里，氛围感是最重要的。“已经下单的家人们，把‘666打在公屏上！”“在外面你已经买不到这么实惠的全新产品，不买吃大亏。”每晚8点，网络流量攀上巅峰，幺幺住所附近的十几个电商直播基地里，成百上千个主播相继开播。

幺幺也是其中一员，从下午2点半开始，她已经扯着嗓子连续播了近6个小时，疲倦和困意让她的思维渐渐迟缓。

“只要有一个观众进来，你就要把他抓住。”她举着价格牌凑近镜头，一只脚跪在椅子上，勉强让自己保持平衡。此时的后台数据显示，在线观看人数只有38个，一天的下单量也仅有5单。直播台上，6盏补光灯齐齐照向镜头前的幺幺，她是这场戏的唯一主角。

幺幺出生在广东韶关的一个小县城，父母对她的主播身份持支持态度，还会给她“点赞”。他们明白，这至少是一份能养活自己的体面工作。幺幺回老家时，亲戚朋友会打趣道：“不得了，村里出了个网红。”

对于这种揶揄，幺幺并不在意。在她看来，主播行业的入行门槛相对较低，几乎人人都有机会。“我很享受在镜头前的感觉，只有出现在直播间，才能彻底放松。”而在镜头之外，1996年出生的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单身妈妈。

当初在家带孩子的时候，幺幺做微商，也给丈夫的餐饮店打下手。她的一切都围绕着家庭转，直到夫妻间发生越来越多的矛盾。“我不想依附他生活。”幺幺大专学历，又当了一年半宝妈，想再入职场并不容易，她在朋友的介绍下找了一份主播工作。丈夫得知后略显不满地说：“不就是攀上有钱老板嘛。”这让幺幺感到被冒犯，但她没说话，只是越发想证明自己。

夫妻关系越来越僵，在一次直播间隙，她同时接到了丈夫的辱骂短信和外公去世的消息。“当时眼泪真的快憋不住了。”幺幺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直播间，调整情绪后又出现在镜头里。

早场播服装，晚场播零食，一天10多个小时连轴转，幺幺不愿意停下。“一旦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其实更拼点也行，如果播凌晨场会更赚钱，但为了保护嗓子，我才不得不休息。”她操着沙哑的嗓音说。

幺幺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想要还清债务，拿回孩子的抚养权。每个月，她不仅得还3000元的债务，还会定时给男人汇款2000元作为孩子的抚养费。“无论他收不收，这笔钱我都会给。”这种生活让幺幺感到疲惫，唯一的慰藉是，现在她能完全依靠自己走下去。

父母开“思想大会”逼迫入行

刚开始被父母“扔”到直播间时，00后陈妮显得有些无措。她在直播时努力挤出笑容，却总是说不全一句话，脸也因为紧张而滚烫发红。在从事主播行业之前，陈妮的朋友圈动态里连自拍都少见，对于出镜这事儿，她感到极度不安。

“自信，女孩必须自信。”她不断给自己一些心理暗示。有时候，陈妮会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也会记下其他主播的话术，然后从日常的打扮开始改进穿上时髦的衣服、化上精致的妆容。至少现在，光从外表看，很难判断这是一个00后的小女孩。

成为主播之前，陈妮念完初中便去中专读了护理专业，半途辍学出来工作，父母也管不住她。2019年，陈妮在湖南一家医美公司找了份销售工作，这让她在家稍微有了些“底气”，可随着疫情来临，各行各业的发展都受到打击，陈妮的客人一个个跑光了，业绩直线下滑。2020年年底，爸妈把她叫回了老家。

客厅里，家庭成员围着陈妮坐成一圈，这是一场关乎她发展前景的“家庭大会”。大哥先开了口：“你跟我去广州做主播。”见陈妮低着头不说话，他又说：“怎么不乐意？那可是高收入的工作，一个月有1万块钱。”在旁的父母见状帮腔道：“做主播多好，有钱、又光鲜漂亮。”陈妮有些惊讶，平时古板的老爸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在他们的认识里，男人要搞钱，女人也要搞钱。对人来说，钱就等于脸面。”毫无办法的她选择了妥协，然后踏进了直播带货领域。

把脸凑到手机前，无数条“某某进入直播间”的消息飞速滚动，陈妮在当中捕捉到了机会。“欢迎‘上善若水来到直播间。”这通常是40岁以上的人才会使用的名字，陈妮根据用户定位选择了一套话术：“这奶粉是专门给孩子、中老年人补钙用的，能有效强化身体骨质……”

“总之，尽一切可能，突出产品的亮点，掩盖一些不足。当然，这需要你足够熟悉自己的产品。”谈起业务，陈妮显得从容老练。

直播间里总是难题不断。陈妮最受不了的，是弹幕中毫无道理的调侃。“连涂个指甲油都会被人戏弄！”湘妹子陈妮无法忍受这些，她逐渐学会了一个道理：有些人不能总惯着，一定要及时“请”出去。“拉黑、拉黑，别带我节奏。”

带货主播正在成为一个普遍的职业。陈妮的家人经常“检查”她的直播表现，甚至会给出些建议，“你直播时腰板要挺直”“说话要更大声些”……就像嘱咐每一个迈入职场的孩子。

“这是一份职业，也是一份期待。”陈妮说。

“女人得靠自己”

李文娜是直播公司里的“老人”。2020年6月，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辗转来到直播基地。刚下车，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禁吐槽：“这是什么荒郊野岭？”在这个“直播村”里，除了有几家快餐店和五金店，只有连成一片的“握手楼”。

后来，越来越多的直播基地、电商创意园拔地而起，街上的年轻女孩几乎都是带货主播，路边偶尔也会出现各种豪车。

白天，七八层高的楼房紧挨着，里面不断传出“噔噔蹬”的淘宝消息提示音，是金钱落地的声音;入夜，直播间的喧闹，昭示着这里浓厚的商业氛围;再晚一些，夜宵街上各种烧烤、小炒香气混杂，男男女女徘徊街边，烟火气十足。

李文娜感觉到，身边越来越热闹了。众多的年轻人听闻暴富传说，怀抱着希望投身直播行业。越来越多的95后、00后女主播入行，她们精力更旺盛，学习能力也更强，这让“前浪们”倍感压力。

“现在主播行业已是一片红海，大部分人会溺死在里面。”在李文娜看来，带货主播一夜爆红的可能性仅有千万分之一，跟中彩票无异。她并不相信努力拼搏就能实现梦想这种话，她认为想红更多得看机运。当然，前提是你得“活得比别人久”，且不断努力“开彩票”，这样才有概率撞上大运。

李文娜今年26岁，在公司里有一种“大姐大”的感觉。她喜欢和00后们待在一起，偶尔打打游戏、聊聊人生经历，教导她们“人生的最终奥義” 女人得靠自己。

在从事主播前，她是一家服装店的销售，每月稳定收入五六千元，日子过得很平淡。后来，为了照顾年幼的孩子，她辞掉工作，在家待业5年，刚好就撞上了直播风口。李文娜是个天生的冒险派，她愿意加入直播带货的新风潮。

但很快，李文娜吃到了苦头。账号的前任主播留下的粉丝对她的出现非常排斥，李文娜足足被骂了一整个月。也多亏这些残酷磨砺，她现在能自动过滤掉各种不堪的信息。

一场销售额十几万元的直播晚会，让李文娜找到了成就感，这种内心的满足，是李文娜在之前的工作中从未有过的。2020年底，李文娜在清远买了一套房子，自己掏了全部首付。

“主播岗位的流动性很大，来来往往走了很多批人。这是个适者生存的地方，在主播圈，有能力的人留下，没能力或者缺少经验的人出局。”李文娜见过太多离开的人了，他们大多撑不到三个月。“主播永远只存在于镜头前的那几小时，光鲜永远属于少部分人。”

没有那么多的李佳琦和薇娅，更没有那么多暴富神话，每日每夜，无论是镜头前的主播，还是在马路边畅饮高歌的男男女女，人人都在奋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