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历史上,可能由于作为政治中心的王城多在北方,“南方”在某种程度上是属于偏离了中心的。南宋时的杭州,被视为“偏安”,在“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诗句中发出“烂泥扶不上墙”的叹息;到了“崖山海战”时的“崖山”(广东新会),已是前无去路的败亡……很多年里,现今的岭南、西南、海南等地,是流贬之地,把失势官员打发前去,山高路远归期难,对某些人来讲,是比死更难以接受的惩罚。那些被贬谪的官员一路向南,是被甩出去的,甩离中心,甩到“夷”、甩过“鬼门关”、甩至世界尽头的“天涯海角”……那时的“南”,瘴气遍布,“鸟飞犹是半年程”,失意者们能够做的,不外乎“独上高楼望帝京”。“北望”当然也就成了失意文人们某种独特的姿势,渴望重新回到中心去——即使到了当下,作家们也仍要溯河“北上”,抵达“通州”,才算安放完自己的文学身份。
现在要谈及的“新南方”,并非江南——那是早已被无数诗人赞颂过的风流繁华地,万千华美文字早已构建了其耀眼的形象;也并非湖南、江西等地,这些地方在革命时期,散发着赤红的火光……我们要谈的,是在文化或者更直接点说在文学上尚没有贡献出鲜明形象的那个更南一点的“南方”,广东、广西、海南等地,当然就在此列。尤其我所在的海南,无论岛上人承不承认,在历史上,其发出的声音是微乎其微的,以至于韩少功在海南建省后南下,还感慨“海南岛地处中国最南方,孤悬海外,天远地偏,对于中国文化热闹而喧嚣的内地舞台来说,它从来就像一个后排观众”。当“后排观众”,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没得选择的现实。很多年里,海南的前辈作家们最大的执念是“过海”——希望其作品能发在琼州海峡以北的刊物上——在这样心态失衡下写出来的作品,显然是缺乏优秀之作所共有的“自信”的。
我们见多了北方作家们在散文中描述乡村的衰败、枯绝甚至死亡,但这样的景象,可能在广东、广西、海南等地,并没有那么严重,这些地方的乡间,祠堂仍在,仍能把走出去的游子召唤回来,其心未散、其礼仍存——北方很多地方人情溃败的时候,这里仍旧保存有中国人最传统的人际与习俗,是为“礼失求诸野”。是的,这些需要被写作者重新认识、回返顾看的“新南方”,就有着某种“野”,这种“野”没有被不断叠加的各种规则所训化、所圈养,有着让人新奇的活力。也是因为这种“野”,我们能看到改革开放,最新在广东开始;我们也能看到,海南建省成为最大的经济特区和目前作为自由贸易港的探索——我们没法想象这样的开放,最先从东北或山东这样的地方开启。如果我们往回看,康有为、孙中山等广东人,都是最早发出变革的呼声的。临近港澳,西风中转后猛然灌入,是广东最先开启改革开放的缘由;可往更早的时期追溯,下南洋、出海外,不断往外荡开,不安分的因子早就在广东人、广西人、海南人的体内跳跃——就算茫茫南海,也游荡着我们劳作的渔民。但是,这些元素远远没有进入我们的文学视野,远远没有被我们写作者所重视、所表达、所认知。以广东为例,近些年文学上最为大家所知道的是所谓“打工文学”,但这是一个外来者旁观的概念,以“打工”囊括了广东大部分的文学声量,也让其丰富性急剧缩减。这些年里,深受港澳台文化的影响又不断向外看的广东人,经历何其丰富,哪是“打工”二字可以说清的?
可说来容易,真要开始新南方写作,如何寻找到书写的路径,是摆在写作者面前最大的难题。其一,当然是向内寻。南方特有的气候、土地、风物、习俗……再加上走在开放的前列,最新的技术、观念、潮流不断冲击,这里发生着最激烈的世事变迁和心灵动荡,这其中的撕扯,本就具有强烈的文学表达空间,朱山坡的《风暴预警期》《蛋镇电影院》、陈崇正的《黑镜分身术》《香蕉林密室》《美人城手记》、林培源关于潮汕小镇的系列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碰撞所激起的波澜——这当然也是我在自己的《关关雎鸠》《岛》等作品中,希望去处理的命题。搜寻这片土地上的新题材、新空间、新形式、新气息、新故事、新人物,是这些地方有野心的作家们的使命,他们应该有认知,不随大流、发现自己。而且这些作品,往往有赖于本土写作者的深耕——韩少功移居海南三十多年,仍旧得写湖南汨罗,海南仍旧没有在他笔下被构建、被呈现。其二,则是向外看。单纯的地方挖掘,是看不到自身的,有坐标、有镜像,才能确认自身的位置和形象。以天气为例,海南人去北方见识过冬天的寒冷之前,對四季是没有概念的,我们只有暑天和凉天。小时候,我们读语文课本,说秋天落叶黄、冬天白雪飘之类,是不明白的,在我们眼中,别说没有白雪,甚至没见过落叶枯黄的时候。在北方待满一年之后,才可以察觉,真的有四季之变、有二十四节气的轮转,但在这种外省体验、外在目光介入之前,我们对于海南岛,是不会有自我认知的。前些年,诗人沈苇来海南,对我说:“你们海南岛的叶一直绿、花一直开,不累吗?”他以一个外来者的目光,看到的叶落叶长花谢花开中流动的变,而我们在一种恒定丰满的绿色之中,对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这种向外看,也是为了更好地向内寻。其三,拥有一种世界性的认知。涉及地方性的书写,最容易带来的,是进行奇风异俗的展示,沦为被观看的“他者”;可我们要意识到,文学之所以是文学,就在于它能提供某种能与他人交流、引起共情的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说,写作者最不应该提供的,便是“猎奇式的展示”。在写作中不可避免地涉及某种所谓“地方性元素”,那是因为作者只熟悉那些、只能从那里取材,可材料本身不是目的,我们仍然要在文学当中,和他者对话、共鸣、目光交汇。马尔克斯写马孔多,是极其“地方性”的——尤其是当我们对照其传记来阅读的话——可我们为马孔多所震撼,是因为其展现出来的共情性,他笔下香蕉林,又何尝不是我在海南这岛屿上所常见的情景?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开篇写港口城市、写腥臭的海风,又何尝不是我每天所生活的环境?出生于马来西亚的黄锦树,其笔下不歇的雨、刺鼻的橡胶树、茂密的雨林、无序的风暴以及穿行期间的漂泊之人,又何尝不是我每天所经历与亲见?关键是,我们有类似马尔克斯、黄锦树等人的视野和认知吗?
如果说新南方写作能成立或有一点点意义,需要它先在文学上提供出独特的审美与价值。首先,它得是南方的。郁达夫、格非、苏童、毕飞宇等是南方,沈从文、韩少功也是南方,美国南方文学流派、南美的文学大爆炸也都是南方,我们都能从这些作品中嗅到“南”的气息,它们和俄罗斯文学中的“北”完全不同,和路遥、陈忠实的陕北不同,和迟子建的东北也不同,但前面的这些“南”都“南”得面目迥异——“新南方”也得从气候、自然、历史之中,挖出独属于自己的“南”,至于应该怎么“南”,还仰仗于作家们的感知、发掘和建构。其次,它得是荡开的、不安的。中国文学有着强大的传统和秩序,一种和北方王城一样方方整整的秩序,新南方写作不应该轻易地被这种秩序同化,而要保持一种不断往外荡开的姿势,在陆地的尽头、在海洋的彼岸,还得荡,寻找新的可能——新南方写作不以“北望”为目标,而是在荡开的过程中,化边缘为前沿。在古时,所有被贬的流放者们,在投身南方一片又一片蛮荒的时候,是被动而绝望的;而新南方写作若真想开辟一条新路,不管内心多绝望,其荡开的过程都应该是主动的——我们一步步,走入南方蓬勃的陌生。■
2021年2月19日
(林森,《天涯》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