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铁坚
一
解读一个城市,有多种维度。我想从地标这个角度来读一下桂林。
地标,城市的标志性区域或地点,是能够充分体现一座城市风貌特点、发展脉络的空间物,是一个地方具有独特地理象征的建筑物或者自然物,游客或其他一般人可以看其图而知这是哪座城市。例如:北京天安门、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纽约的自由女神像等。即使没有去过这些城市的人,一见这些标志,便知是指“某座城市”。电影导演也经常借此使用蒙太奇手段:只要镜头中掠过一个地标性景观,则观众便认为接下来的故事是发生在这座城市里。
按照这样的理解,桂林的地标,应该不止一个,很有可能是“一群地标”。这种群体性地标,应该是桂林最重要的文化特质。
二
什么东西能够成为地标?其实也是有历史轨迹的。
以前的北京,人们更愿意认为天坛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天地君亲师”是国人传统观念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天坛是皇帝祭天的地方,极富传统文化的象征意义,因而在其形态和作用上极具地标资格。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上个世纪,一个极为重大的政治活动,使北京的地标发生了改变:新中国开国大典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从此,天安门就成了新中国的标志。北京的地标,也因此发生了变化。
上海,是道光年间开埠而建成的东方都市。在20世纪的主要时光里,它的地标显然是著名的外滩。在我的少年和青年时期,所接触到的关于上海的“繁华”,例如笔记本的封面、旅行包的印画、人们到上海的留影、有关上海电影的标志性镜头,在画面上无一不是以外滩为标志,尤其国际饭店最为显眼。当历史跨入21世纪以后,随着浦东建设的发展,上海的地标逐渐演变成了包括东方明珠电视塔、金茂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等建筑所构成的浦东新形象了。
重庆这座西南都市的地标,从来就是朝天门码头。毕竟,重庆最初是靠着航运建设起来的一座山城,朝天门码头很好地体现着这座城市的特点,也是外地旅客到重庆的第一印象,更是重庆人远游返乡的乡愁寄托。今天,朝天门码头地理仍在,其地标的地位也依然不变,但它外观却已彻底的旧貌变新颜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拿两张朝天门的新旧照片对比一下,除了长江和嘉陵江仍然在这里汇合这个自然现象依旧外,“码头”本身以及周边江岸的面貌,哪里还有一点过去的影子?过去那种陡峭的码头台阶,已经被抢眼的来福士酒店所取代。具体的码头航运场景己在历史的轴转中化成建筑抽象的航运元素。
总之,这些地标,在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
三
桂林的地标是什么呢?这同样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如果以人造物来说,桂林最著名的古建筑,应该是逍遥楼,历代不少名人吟咏过它,比如宋之问、李曾伯、范成大、伯笃鲁丁、陈琏、黄佐、邓云霄等。可惜逍遥楼在历史上多次兴废,没有留下一个连贯的历史形象,人们对其的了解是零碎的、不完整的,即使今天已经重建逍遥楼,也无法担当起地标的名望。
这也怪不得逍遥楼在历史进程中的或隐或现。一切人工建筑物、构筑物,在永恒的桂林山水面前都显得渺小。
能够担当得起“桂林地标”分量的,应该是那比较参差错落地,或者大致均衡地屹立于市区和周边的那些打上了深深文化印痕的山峰。这些山峰,不但是这座城市千百年来的地标,而且相互间构成了一个系统,我在这里称之为“地标系”吧。这些地标系,也架构了这座城市的发展走向。
四
桂林地标系中的第一个地标,当然是位于市中心的独秀峰,我将其称之为“桂林的原点”,即桂林城是从独秀峰发展起来的。
南北朝时期,颜延之写独秀峰“峨峨郛邑间”,其实就是一个地标性描写:这座山峰,在城与郊之间,巍峨显眼。
今人所知的“唐桂州城”,由桂州总管李靖在独秀峰以南、漓江以西修建而成,“周围三里十八步”。此城虽早已不存,我们却可以借助独秀峰与漓江这不变的地理方位,指出它的空间位置所在。
“城”为什么选址此处?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固然,这里的漓江段岸线长、水势缓,是泊船的好码头,因而也是人们离别送往的主要地点。所以,子城建设以后,后人又在子城靠漓江处修建了逍遥楼等亭台楼阁。
子城临江而建,是为了交通方便。码头是人来货往之处,逍遥楼作为人们或欢聚或别离的场所,选址此处,恰为合适。何况,江对岸也有一组很重要的地标山峰,即今七星岩一带。
早在隋代,七星山及七星岩已经出名,隋代著名僧人昙迁便曾游览于此,并题名“栖霞岩”。到了唐朝,这里更是一个热闹去处。李靖在那里建了庆林观,因在漓江东岸,唐人也叫东观。这样,从逍遥楼旁码头渡江,前往观东的信众或游客不绝,也就使独秀峰与七星岩之间成为热闹通道。至今,这里也是桂林市区最热闹的通道之一。
唐宣宗大中年间,桂管观察使张固于重阳节在七星山下东观宴请僚属,搞官场的集体郊游活动,酒酣之余,互为唱和,为后人留下了不少描写他们畅快生活的诗作。
唐人莫休符的《桂林风土记》写东观环境:“观在府郭三里,隔长河,其东南皆崇山巨壑,绿竹青松,崆峒幽奇,登临险隘,不可名状。有石门似公府之状,而隘汇。烛行五十步有洞穴,坦平,如球场,可容千百人。如此者八九所,约略相似,皆有清泉绿水,乳液葩浆,怪石嵌空,龙盘虎踞,引烛缘涉,竟日而还,终莫能际。”
七星山是市民游客喜欢去游玩的地方,人们“多束花果裹粮,深涉而行。还计其所行,已及东河之下,如闻棹楫濡濡之声在其上”。往大河对岸,需乘舟行,逍遥楼下,自然热闹。
到了裴行立掌政桂州,倾力修建訾洲风景,还请了柳宗元写文推荐。这时的漓江,应有浮桥通向对岸了,因为柳宗元是这么写的:“左浮飞阁,右列闲馆。比舟为梁,与波升降。”过往商旅,郊游闲客,将独秀峰前通往七星山的这条路,染得热闹非凡,成为兴盛街市。这种游兴传至宋代,更是得到发扬光大到极致。
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曾布权知桂州,喜欢游览,常悠游于山崖洞穴间,“访寻桂之山水奇胜处”,尤其喜欢江东胜景。他看见七星山下的冷水岩,岩洞奇特,钟乳漫漫,溪流淙淙,乃花心思在此架橋铺径,修建风景,以便游人往之,成为游观宴休之处,“自是州人士女与夫四方之人无日而不来”,该岩“遂为桂林绝观”。后人为纪念之,将此岩取名“曾公岩”。
宋理宗端平年间,赵师恕到桂林做官,此公喜欢游览风景,公余之时,常带幕僚行走于静江风景间,其幕僚罗大经记录了一次很有旅游历史意义的出游活动:“陪桂林伯赵季仁游桂林暗洞,列炬数百,随以鼓吹,市人从之者以千计。巳而入,申而出。入自曾公岩,出于栖霞洞。入若深夜,出乃白昼,恍如隔宿异世。”宋代一次游览风景,竟然千人相随、百炬簇拥!这千人需先过江,才能跟随游览。若无桥,也是不可思议的。
这么热闹的七星岩,显然是桂林的另一个重要地标。不但是地理坐标,而且是历史坐标。比如,徐霞客游览七星岩,他的游线以及纪录,与今人所见,并没有一点空间错位。抗战期间,823位守城将士将生命的最后一刻定格于这座深广悠久的岩洞中,用鲜血书写了国人不屈的爱国精神……许许多多的历史人物,他们在此演绎的历史故事已经落幕,舞台却永恒地展现在这里。
月牙山小广寒之月牙楼,民国时期的素面和豆腐相当有名。那些极有身份的客人,往往被当局安排在这里吃一碗素面、两块豆腐。更要紧的是,这里是观看桂林天际线最好的地方。我年轻时经常在这里打发时光,但那时不懂什么民国故事,倒是被风景迷住了,所以也记住了清人林德均刻在那里的一首四言诗:“半船明月,一席清风。酒浮樽白,茶熟炉红。放眼天外,鉴影波中……”这也是懵懂的我与古人的一次跨越时空的交流——在桂林一个特定的地标空间。
五
宋代诗人刘克庄描述桂林风景的名句是,“千峰环野立,一水抱城流”。
站在独秀峰上,四处望去,除了漓江对岸的普陀山、月牙山,其东北面伏波山、北面的叠彩山,西北的宝积山、老人山、骝马山,西侧的隐山、西山、清秀山以及远处的侯山,南面的象山、雉山、南溪山,以及东南的穿山、塔山,这些被千年文化所滋养着的诸山,完整地构成了桂林这座城市的地标系。
这些地标,不仅是桂林的空间地理方位地标,也是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地标。
我们翻阅各地的方志时,其中所记载的某地的名胜,大抵是那座城市历史上留下来的庙宇啊、城楼啊之类。在历史的长河演变中,或者因为战争,或者因为灾害,或者因为自然的物理变化,甚至因为不同文化的博弈,能够长久留存的并不多。比如桂林吧,许多的这类人工名胜,或者早就消失了,只存于史料中,如著名的八桂堂早就不可寻;或者几经兴废,今物已不是古物,甚至地点都变了,比如鉴山寺就不在鉴山了。
但是,这些山峰,却很清晰地为我们描绘出从古至今的桂林风物图。
比如,宋宣和乙巳年(1125),经略安抚蔡怿等六人,“早饭灵隐,过曾公岩、栖霞、风洞,程公岩烹茶,晚会于八桂伏波岩,抵暮而归”。
宋绍兴丙寅年(1146),元寿“携家游叠彩,至八桂堂、陶家园、栖霞洞、曾公岩、风洞,午餐龙隐,晚集雉山,过于家园归”。
栖霞,即栖霞洞,即今七星岩。风洞,普陀山脚之元风洞。上述两则记述中,“陶家园”“于家园”今已不可寻,但显然在其前后两点之路线中。上述路线,虽近千年过去,我们今天仍然很容易就勾勒出其游览路线来,古人在桂林的游览,便鲜活地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
漓江边的象山,因其典型的造型而成为游客络绎不绝之处。站在水月洞前,我甚至能够在脑海里勾画出宋代张孝祥与范成大为这水月洞取名而隔着时空吵架的情形。名人故事多矣,能够找到名人观点冲突的历史场景应该少之又少吧!
桂林西山公园里的隐山,原以蒙溪滋润。唐人李渤带幕僚到此,见隐山而生爱意,于是在此构筑风景,尤其以隐山六洞最为著名。从地质学来说,隐山的洞穴,其洞底面积占山体面积比重可能是最大的,达到七分之一,极好地体现了桂林石山通透的特点。后人引蒙溪,构西湖,隐山位于湖中,小巧玲珑,成了真正的隐山,也成为追求片刻隐士生活的去处。清嘉庆年间两广总督、著名经学家阮元,其56岁生日是在桂林过的。为了躲避下属贺寿之扰,他一早便独往隐山避客,作“一日之隐”,并写下名篇《隐山铭》。文中写隐山“一山尽空,六洞互透”,写自己“独出春城,静观清昼。晓岚入怀,夕阳满袖。一日小隐,千年古岫”。今天,我们徜徉在这座面积不过8亩的小山间,脚下行走的,仍是唐人李渤的游览路线;伸手抚摸的,也仍是清人阮元抚摸过的山石。一举手一投足间,便打通了我们与古人对话的维度。
唐人元晦开发的风景名胜叠彩山,一直是游客心仪之处。康有为当年的讲学,课堂便设置在风洞前的景风阁。如今,景风阁早已不存,但风洞还是千百年前的模样。站在这里,在脑子中还原一下那历史图景吧:昏暗的雷雨中,这位康圣人举着风灯,指着山崖外的风雨雷电,从科学角度向学生解释那声光电构成的自然现象,是多么生动的教学!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寻找早就荒废了的小径,看能否沿着小径找到康有为当年所发现的“康岩”“素洞”,体验一下改良派领袖“日日搜岩剔壑”的快意。
位于上海路宁远河畔的雉山,现在是一座冷冷清清、寂寂无名的小山,已经无人光顾了。但因为这座山的存在,我们还是可以从对古籍的阅读中感受到它曾经的魅力。例如明末大旅行家徐霞客曾在这里与偷偷划龙舟的当地居民互相交流的情景。如果愿意,我们还可以在这座山上找到徐霞客喝酒的地方。
上述种种,不仅是这座城市的地标之空间位置的辨识物,也是这座城市最宝贵的历史文化承载物。别的城市,很难有这样的条件去还原历史空间。而桂林的这种独特空间定位,正是这些郛邑间的各座山峰赋予我们的。
六
其实,桂林的地表水系也同样具有地标功能。如果我们说,桂林市区的水系,是这座城市发展变革中留下来的印记,似也不为过。
桂林城,依漓江而建。对于这座城市来说,漓江就是母亲河。漓江不但解决了桂林人的生产、生活用水,在历史上更是桂林与外界沟通的命脉。正是这条漓江,把桂林与外界紧密地联系起来,使桂林能够成为与中央政权紧密联系的岭南重镇。
李靖初建子城,史料只有几句话,我们很难准确判断其更详细的规划设计。陈可环后来又扩建了夹城,《桂林郡志》说“独秀峰及今所谓桂岭者皆在此城之中”“依山并江以为固”。借助宋代的《静江府城图》,我们大致可以判断:唐代桂州城在独秀峰南面及叠彩山背面有护城河。一面临江,三面挖河以为护卫,构成了唐代的桂州城水系。民国尚存的阳家塘,可能就是唐代桂州西侧的护城河遗址,可惜今已无法辨识。
宋代,桂州城多次扩大,名相王安石还写过著名的《桂州新城记》。最著名的一次,显然是南宋的扩建工程。这时,桂州已更名为静江府。摩崖石刻《静江府城图》上,规划图及扩城之用料都有详细记录。
随着宋代桂州、静江府规模的扩大,护城河也改变了布局。唐代的护城河被废弃,官府动员民工,挖掘了新的护城河。这护城河紧紧地贴着牢固的城墙,以确保这座城市的安全。黄庭坚流放广西,路过桂州,有城门而不得入,便在城外护城河中南门外系舟歇脚,作诗《到桂州》。
明洪武年间,桂林城再次得到扩建:城南扩张到以桃花江为界,并且从今虹桥坝处向东开凿一段護城河,至象山与漓江汇合,使之成为新护城河。虹桥坝处设一滚水坝,河水少时可拦水向东以护城,洪汛时期则可使河水漫过虹桥坝沿故道向南,从雉山附近汇入漓江。清道光年间,太平军以象山为指挥部,组织攻打桂林城,便是被这护城河拦住,无法组织有效进攻,被迫放弃攻城计划。
当桃花江的一段成为护城河以后,原护城河则成为城中内湖,许多达官贵人在湖边构筑园林馆舍,如李氏湖西庄、王氏杉湖别墅、唐氏五美堂、罗氏芙蓉池馆等,这些内湖逐渐演变为桂林城中景观。今人所熟知的“两江四湖”之“四湖”,基本是宋代的护城河基础。沿四湖转一圈,大抵是绕宋代静江府的环城游,可充分领略宋代的桂林旅游,也可以领略到沿岸的许多明清乃至民国时期的文化遗存。古南门外大榕树下,后人为纪念黄庭坚而建的系舟亭,以及泊岸那只小石舫,便成为还原宋代旅游情景的一个重要构图。杉湖南岸的李宗仁官邸,更是民国时期风云一时的新桂系印记。
七
我不知道别人对桂林这座城市的今天是怎么看的。依个人的观点,我觉得这座城市的老城区(以民国的桂林城及周边为范围)的楼房过高过密了,这使得桂林曾经引以为傲的“城在景中,景在地中”的特点打了折扣。这可能是城市化进程中绕不过去的弯路吧,我只是为此而感到遗憾。
从风景欣赏和城市特质来说,我怀念那种“千峰环野立”的城市天际线。那种与天下所有城市不同的天际线,不但是这座城市的长相、风貌,更是这座城市的历史和精神。
广西博白人,1958年生于桂林。发表过小说、散文、剧本、诗歌、文学评论等多种体裁作品,出版历史散文《推开桂林的门扉》,长篇报告文学《愚自乐园——一个台湾人的文化情怀》等。